夜間
無雙 第8章(2)

海中無日月,沒有晝夜交替,只有千年珊瑚樹的熒光,仿效時序,熒光流轉樹身一周,恰如陸路日升月落。

扁線淺淺嵌金,在無雙沉眠的臉龐見,宛似玉砌出的美人像。

透進窗扇的熒光,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流動著,日夜更迭。

房內,靜悄的氛圍,被慌張的推門聲,倏然打破。

「魟醫!魟醫!我家小姐醒過來了!」銀鱺一路嚷來,直奔藥居。

「她可終于醒了!」魟醫擱下手中的筆,顧不及收拾桌面。

「但她不停喊痛,而且……她完全不能動呀!」

魟醫聞言,也是一驚。「完全不能動?」

「連一根指頭都抬不起來!」銀鱺口氣好急。

不用銀鱺催促,魟醫忙不失迭趕去客居,審視無上的狀況。

還沒進房,便先听見無雙扯嗓吼著︰「為什麼我完全動不了?!」

金鱺試圖安撫她︰「小姐,你才剛醒,還沒有力氣,你別慌……」

「這不叫『沒力氣』!這根本是殘了!」

「小姐……」

魟醫一入屋,便瞧見無雙躺在榻上,僵直不動,由她面上表情可得知,她使出多大的氣力,想從被褥間坐起。

「快別費勁了!躺著!」他出生阻止,要她別再妄動。

「我現在已經是躺著了!」想動也動不了!

魟醫為她診脈,神色凝重,不敢有所分心。

「脈象紊亂,有滯,有阻,更似有虛沉……但細細再診,卻診到亂中有序,看來,應是丹藥導致。」他還診出了些毒癥,是配合仙果的那幾味藥材,所帶來的後遺。

「所以那仙果……無用?!」無雙咬牙,道出猜測。

「不,不能這麼說,畢竟仙果制丹的記載,並不詳全,屬下一半模索,一半嘗試,若非情況危急,也不好冒然使用,龍女暫且按奈住性子,給屬下一些時間,屬下逐一清解毒癥。」

無上深深吐納,無言以對。

能說什麼呢?

吼他、吠他、罵他、求他、又有何用!

眼下的動彈不得,已是定局,發脾氣、耍性子,全都是于事無補。

只是這麼一來,她便無法再往海仙洞……

「我問你……你們無人擔心霸下的狀況,是不是都知道他並無危險?」當她問了出口,連她都意外,此刻的自己,成了這副模樣,卻仍掛念著他。

「八龍子向來體貼,知曉眾人會替他操心,早早便回報了平安。他現下在海仙洞里,照顧守果巨獸,被它當成了奴僕使喚呢。」魟醫據實道。

不僅回報平安,也問了她安不安……

但當時她還像具死尸,毒剛發,能不能救活,魟醫沒把握,自然不敢告訴八龍子,只好含混稱︰她很忙,忙得沒空管其他事……

丙然。無雙也不驚訝了。

只有她,身處狀況外。

回想日前種種行徑,豈止一個「蠢」字能形容。

在眾人眼中,全當成了笑話。

「他的傷……無礙了嗎?」被巨獸咬出的傷。

「幾個牙洞,龍子不會看在眼里的。」那幾只龍子大人,有多身強體健,身為醫者的他,最最清楚不過了,他們一個個像鐵鑄似的。

「……我的擔心……」多余了。

她嚅著這幾個字,再輕聲一嘆。

安了心,卻也傷了心。

他平安,教她安心。

他避著她,教她傷心。

他當真……連一面,都不肯再見她了嗎?

這便是懲罰嗎?

她為治愈雙腿,欺騙了他,所該得到的懲罰……

醒過來後,疼痛,幾乎已像呼吸,如影隨形。

「會痛是好事呀,代表被毒蝕的筋脈,開始恢復知覺。」魟醫說來輕松,反正痛的人又不是他︰「連毒殘的雙腿,也逐漸感受到刺痛吧?忍一忍,就過去了。」

那種痛,像是骨肉被磨個糊爛,不時地重搗,也像是有誰拿著箸,在皮肉深處翻絞著,絕不是「忍一忍,就過去了」的痛。

但無雙沒有埋怨,也不曾喊痛,那些不濟事的行為,做了也無益。

她只是躺著,听金鱺銀鱺說話,不答腔,有時壓根充耳未聞。

何時該吃,何時該睡,魟醫怎麼吩咐,她便怎麼辦。

配合病患,總能得到獎勵。

半個月後,她終于能憑一己之力,從床上坐起。

又半個月,她站在窗扇前,回過眸,與推門而入的金鱺相視,金鱺激動到泣不成聲。

「再過不了多久,咱們就能回圖江城,那些陷害小姐的人,定會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銀鱺迫不及待想瞧瞧他們的嘴臉。

「咱們也離家好些時日了,過段時間沒人來關懷過小姐……雖說不怎麼意外,但仍是覺得人情冷暖。」金鱺一嘆。

「大概,有人以為,我們回不去了吧。」銀鱺輕哼。

當初,他們被當成燙手山芋,給丟來龍骸城,圖江城主美其名,為愛女尋遍奇醫,實則不過是將她的死活,拋給旁人去理睬。

「哼,咱們就大搖大擺的走進圖江城門!」銀鱺補上豪語,只是這邊討論熱呼呼,那一端,卻是雲淡、風輕。

「我不回去。」無雙的口吻,仿佛說著「我要喝水」那般稀松平常。

她尚不便久站,雖然窗扇熒光美麗,海景綺媚,她也只能稍覽,站了片刻,便步履蹣跚坐回長椅上。

金鱺銀鱺當自己耳塞,沒听個仔細,可一人听錯還行,兩人皆錯,恐怕錯不在他們。

「小姐……你剛是說,你不回去?」金鱺想再度確認。

「嗯。」無雙背靠圓鮫枕,臉上是淡淡的、任何事業提不起勁的神情。「我不想回圖江城,那種勾心斗角的日子,我膩了、煩了、再也不願去沾。」

那種喝一口茶,吃一口飯,都得擔心其中有毒的忐忑和提防,她不想要了。

她最不想要的,是在圖江城的那個自己,渾身帶刺、武裝強烈,無法對誰推心置月復的自己。

反正,從她離開圖江城,多數人便認為,她沒機會再返回,如今只是順了他們心意,也不會有誰在意她的落腳之處。

「小姐不回去……那,小姐要去哪?」

「我也還沒細想,只是很確定,我不會圖江。」

金鱺與銀鱺面面相覷。

「你們還是可以回去,不用跟著我不可。」無雙看出他們的遲疑。

「銀鱺不放心小姐一個人。」

「金鱺也不放心……」

「我又不是三歲孩童,自個兒能照顧自己。」

「小姐是打算留在龍骸城嗎?」銀鱺再問。

無雙沉思,好半晌,才搖搖頭。

「不一定,至少不會留在主城……我若不走,他也不肯回城,我佔著這兒,反倒害他有家歸不得。」無雙仍是相同的淡然,只是說著說著,眉心烙上了細痕、淺淺的。

為了她,他連治眼疾的藥都略過,不肯回龍骸城來吃,真傻,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小姐是指八龍子……」

「還能有誰呢?」無雙連苦笑都藏得極好,不願示人。「你們兩個,空閑時,可以開始打包行囊,說不準……過幾日便要走了。」

「這麼快?!小姐的行動仍不便哪——」

「到哪都能修養,不是躺,就是臥,沒什麼兩樣。」無雙意興闌珊。

「可是小姐……咱們要怎麼過活?出門在外,萬事要靠自己……」銀鱺仍心存不安。

回圖江城,雖然日子戰戰兢兢,好歹也是主子,吃喝不愁——只是吃喝進肚里的東西,有沒有加料,不敢打包票。

「做個小生意,賣賣小玩意兒,能糊口便好,再不然待我痊愈,我就用這身功夫,去打打獵,捉些魚蝦,要賣要自食,應該都能過得去。」無雙還沒考慮得那般長遠,隨興說說。

「我會熬洋草粥!」金鱺立刻揚手,自告奮勇。

銀鱺則認真想了想,才道︰「我會編長藻藍。」

「那好,我們一邊賣洋草粥,一邊賣長藻藍,再順道賣漁獲,就算生意不好,起碼也不會三樣同事都虧吧。我還能找塊空地,教教魚子龜孫打拳、練身體……」

無雙勾勒的遠景,好似已在眼前,而日後是否會遇上阻礙,或挫折,她壓根沒事先煩惱。

並非她過度單純、樂觀,只是相較于圖江城,身體上的辛勞,遠不及內心的復雜的算計、虛偽的應付,來得更累人。

安逸,是她此刻最渴望擁有的。

「總會找到不用提防著人,便能生存下去的方法,你們說是吧?」她對金鱺銀鱺露出一抹淺笑。

隱約的期待,同時在金鱺和銀鱺的心里,萌起來芽。

不用提防著人,便能生存下去……听來多簡單,但對圖江城長大的她們,是多難以想象的心願,真的可能做到嗎?

「至于擺攤的本錢,先找龍主借,賺了錢再還他,區區貝幣,他應該不會吝于救急。」這一點,無雙導師想得很精明。

「小姐,我們住到外城吧,上回我和金鱺逛到那兒,還算熱鬧,各類物種混居,倒也相處融洽,雖隸屬龍骸城,可又與主城有段距離……」

「也好,下回我跟你們一塊兒去瞧瞧,若滿意,便尋個落腳處,接下來……就是離開這兒了。」

她前腳一走,他便願意回來了吧?

這實情,想來也傷心,但再一轉念,他能回龍骸城好好休息,與關懷他的家人相聚,更是喜事一樁。

她早點走,讓他早些回城吧。

不願再見她,又何妨……

不到七日,主僕三人,行囊輕簡,離開龍骸城,展開新生。

那一天,海清水暖,似極了人間初春。

無雙步履慢,仍有些遲緩,但已毋須攙扶,經過回廊亭時,她停步,遠眺城東之景。

這方向,她與他,曾在夜晚里,並肩坐著共賞過。

當時,感覺好美、好寧靜、好心安,物物皆順眼,無論一株海草、幾團沫泡、幾絲光線,都是美的。

如今……只覺遙遠。

無雙收回眼,步出回廊亭,一小步一小步,走往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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