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鐵捕探情 第3章(2)

「還好。」寇仁歆走了幾步,吐了一口氣。「他們可以在朝廷亂斗,在後宮亂來,可一旦在外頭造成民怨,就給政敵抓到把柄,上下彈劾一通,這回就沒有上頭敢出來幫曹世祖說話了。最近他好像很安靜?」

「屬下不時派兄弟到石井鎮巡查,諒他不敢亂來。」荊大鵬回道。「他若故態復萌,或放縱家丁惹事,查到一個,我就抓一個。」

「嚇,殺氣別這麼重。」寇仁歆一年前到任,之前早已听聞南坪鐵捕的名氣,對這個手下是又愛又怕,只能再吩咐道︰「你們當捕快的,听我的命令查案、抓人就好,千萬別亂來。」

「是的,大人。」

「對了,那個秘密指證、救出俊闢的少年哪里來的?」

「『他』是我的一個小探子,市井無名之徒。」

「嗯。」寇仁歆知道捕快多少要養幾個小探子,也不再問。

荊大鵬想起那夜,他沖到曹家後院,只見曹世祖捂著,詛天咒地,慘叫不休,像只滾爛泥的肥豬滿院子亂滾,旁邊則倒著被花盆砸昏的家僕阿山。

不用給她匕首,她自然會找到「凶器」自衛,給壞蛋一個痛快,等同幫他們不能出手教訓曹世祖的公人出一口悶氣,不亦快哉。

「大鵬你嘴角怎麼了?抽筋?」寇仁歆疑惑地看他。

「沒事。」荊大鵬恢復他死板的神情。

「鑄造假銀的事情查得怎樣了?」

「啟稟大人,我們已追查到一個疑犯,待他到了南坪,就能收網。」

「務必找到證據,將他逮來,本縣定要治他一個流放的大罪。」

假銀擾亂錢幣流通,造成無辜百姓甚至官府稅收的損失,事關民生經濟大事,偵破了,朝廷必有獎勵,寇大人自然盯緊他查辦假銀案。

要查罪證,他又需要探子了,而且非得姑娘不可。

她說,她住在茶壺巷。他記得那里有幾戶矮房子,因靠近運河碼頭,向來有人擺攤做吃食生意;巷底本來有一間財神廟,幾年前總是不靈驗,被賭徒砸成了破廟,因是死巷子,地主不愛,官府不管,遂成了鬼屋。

他先去糕餅鋪買點心,來到茶壺巷時已近正午,忙碌了一個早上的碼頭工人歇了工,陸陸續續往這邊走來。

這些工人們並不像以前一樣,隨便找個陰影處休息,而是聚到了一家面店前,或站,或席地而坐,團團圍住了面店,而且人潮還越聚越多。

發生什麼事了?荊大鵬欲沖進人群查看,忽然听到了再熟悉不過的清亮圓潤嗓音。

「各位大哥叔叔,你們快叫碗面,那邊王三哥的大饅頭也很好吃,別忘了陳大娘又甜又酥的熱燒餅,等你們買好了,我再開講!」

「那個娃兒,早就買好了!」大家叫嚷道︰「你快說吧!」

荊大鵬退出人群,站得遠遠的,將人潮擁擠的巷口收在眼底。

她換了那襲少年灰色衫褲,戴著一頂小帽,收攏住一頭烏黑的秀發,那模樣活月兌月兌就是滿街亂跑的小地痞,誰也看不出她的姑娘身分。

她小小的身子站在面店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回頭看一眼客滿的面店,也看到幾個小販高興地拿起賣光的籮筐給她看,這才笑道︰

「好,娃兒今天來說書了。各位看官都知道,唐朝有個唐明皇,後宮佳麗三千人,他卻只愛他的兒媳婦楊貴妃。這楊貴妃有個哥哥,叫楊國忠,仗著自己的妹子當了貴妃,要風得風,喚雨得雨。這就算了嘛,你皇親國戚,我們大家讓你一點,若你妹子跟唐明皇睡了,隔天皇帝龍體安康,精神百倍,將一個唐朝打理得是花團錦簇……」

「唐明皇不早朝啦!」有人嚷道。

「噯,此為後話不表。我今天不說唐明皇,我說的是楊國忠。話說他有一日走在街上,見到一位五陵少年俊美非凡,貌似天仙,竟起了色心,以賞花為名,拐騙那小扮到他宅邸,三天三夜不給回家。小扮的爹知道了,闖上楊府要人,卻教楊國忠叫人給打了出來。」

「楊國忠喜歡男色?」人群中,有人不解地問身邊同伴。

「你繼續听,那個女圭女圭是藉古諷今,別忘了當今也有個貴妃。」

「啊,我知道了,他是說曹……」那人很識趣地不說破。

荊大鵬早已听出端倪,更是完全不意外她有說書的本領。

「這楊國忠貴人多忘事,」荊小田動作表情十足,引人入勝。「他忘了長安城里有一個金光閃閃的金大鳥金捕頭,端的是英明神武,滿身浩然正氣,凡老百姓有不平事,找他就對了,于是小扮的爹找上金捕頭……」

接下來當然是金捕頭如何神勇,突破重重機關,楊家走狗節節敗退,跪地磕頭求饒;金捕頭又如何拿劍指著楊國忠訓斥一番,最後救出了小扮。小扮家人感激涕零,長安城萬民稱頌古往今來第一鐵捕金大鳥。

眾人听得如痴如醉,有的燒餅咬在嘴邊就忘了嚼;有的顧著看她說書,碗里的面條全吸光了還在吃筷子;還有的听了嘴巴開開的。

「我說完了,各位大哥叔叔吃飽了飯,下午又有力氣上工了!」

「好!」眾人拍手叫好。「我們南坪的大鵬鐵捕最厲害了!」

荊大鵬听得是渾身燥熱,又想起了那夜,最英明神武的應該是她吧。

她不但教訓了曹世祖,還率先找到了俊闢被囚的房間。他見她焦急地搖晃房門的銅鎖,喝令她走開,一劍劈開銅鎖,救出里頭的俊闢。

聰明、熱心、大膽,卻可能是女賊,,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他這才看到阿溜在面店里抹桌子,似乎是個小伙計;她則牽著七郎和毛球往巷子里走去。

「喂,那個……」他也走進茶壺巷,追在後頭,本想喊她名字,卻是怎樣也喊不出口,最後就變成了——「那個娃兒,等等!」

「咦!」毛球和七郎轉頭看到他,驚喜地叫出來︰「大——」

「噓。」他蹲,將食指比在唇上。「我是微服出巡。」

「喔!」兩個女圭女圭恍然大悟,也笑嘻嘻地跟他比噓。

「毛球,七郎,有沒有听姊姊的話?」

「有。」

「很乖,這糕給你們吃。」他將油紙包裹的點心遞出去。

「姊姊?」兩個女圭女圭抬頭看了姊姊。

「八哥哥要給你們吃,你們就拿了。」

又是八哥哥!荊大鵬臉孔扭曲了下。

「謝謝八哥哥!」兩個女圭女圭很有禮貌地大聲答謝。

「你們先拿回去吃。」荊小田微笑吩咐他們,待見兩個女圭女圭跑掉後,立刻變個臉色道,,「你不是說不再找我麻煩嗎?」

「我不找你麻煩。」他開門見山︰「有一件案子,請你去探。」

「我沒空。我每天早上要挑魚去大街。」

「挑魚?」他看了她瘦小的身形。就算人家當她是少年,也是吃重的活兒。

「你辭了,我會付你錢。」

「挑一個月一百錢,我一個早上挑三家魚販,你能付我多少?」

「我給你一兩銀子,最多只需用你十天。」

「可我幫完你,回頭人家不給我挑了呢?」

「我會幫你找活兒,一時找不到的話……」荊大鵬不能斷人生路,只能賠上自己了。「呃,我需要人打掃洗衣。」

「對了,我是荊大爺的丫鬟嘛。咦!你臉怎麼紅紅的?」

「看什麼!」他吼道。「正午太陽大,曬了不紅也怪。」

「是,大男人臉紅才怪。」她笑得更開心了。「既然你怕曬,去屋里說吧。」

「你們住哪里?」都走到巷底了。

「這里。」荊小田指著破廟。

「這里?!」荊大鵬把「能住人嗎」四個字吞掉。

走進敞開的大門,里頭有五張矮凳,三張高凳,皆是舊凳拼補釘成的。毛球和七郎已攤開油紙包,正在將里頭的點心一塊塊排好在高凳上。

神案旁邊地面有卷起來的舊鋪蓋,梁上吊著半只火腿、三把干菜,角落堆著幾個大小包袱,這就是他們一家四口所有的家當。

廟里開了兩扇窗,左邊搖搖欲墜用繩子綁牢,右邊索性釘住,是以屋子里頭空氣略為悶熱,然四處整理得干干淨淨,完全不是他印象中的破廟。

「你們怎會住到這里來?」

「他們說這間財神廟鬧鬼,連乞丐都不來;可我瞧著這條死巷背風,關起門窗就很暖和,又不用付錢,住了快半年也沒見到半只鬼。」

「冬天或許暖和,夏天就悶了。」

「夏天再說吧。」荊小田又吩咐道︰「毛球,七郎,你們挑喜歡的糕,去外頭玩兒,姊姊跟大鵬捕頭說事情。」

七郎拿了綠豆糕,毛球揀了桂花糕,興高采烈地到外頭去。

「你會唱小曲嗎?」荊大鵬繼續談案子。

「會啊。」她張口就唱︰「南坪有鐵捕……」

「閉嘴!」他懊惱地道︰「以後別在我面前唱這曲兒。我是說,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那種小曲。」

「風花雪月啊?」她又扯起嗓子,微微抖著氣音︰「寒風吹,霜雪降,好心的爺爺啊,可憐我身世苦……」

「不是乞討的曲兒!」

「喔,那我唱個月亮吧。月兒彎彎,奴家想起了情哥哥……」

「算了。」他用力繃緊了臉。「我找人教你。」

「我問你,查案干嘛要會唱曲?」

「我要你扮歌妓,听客人說話的內容。」

「何必這麼麻煩,我扮陪酒的妓女,聊聊天不就得了?」

「你會喝酒嗎?你不怕被人模來模去?」他越說越大聲︰「我告訴你,做探子的第一要務,就是保護自己,好能完成任務。要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對你胡來,你還探什麼探啊?!」

「喲!」她驚奇地道︰「我不會喝酒,你做啥生氣呀?」

他這才察覺自己莫名激動了,忙定下心神,又道︰「總之,疑犯若要你喝酒,你就說你賣歌為生,喝酒傷嗓子。」

「喝酒傷嗓?這是一個好說法。可你何必費神找人教我唱曲呢?人家捕快不是都有相好的紅粉知己,雖然淪落風塵,卻是玉潔冰清,心如明月,一旦捕快有事相求,她必是全力相助,縱使付出生命亦是無怨無悔——」

「不要編故事!」他惱得瞪她。「我說一句,你就能說上一篇?,」

「是,得罪捕頭大人了。」她伸出白白的手心向上。

「擊掌?」

「一兩銀子啦。」

「明天我安排好後,再跟你說詳細情形,順便帶錢過來。」

「嘿嘿!」荊小田很高興將有一筆收入了。

「姊姊!姊姊!」毛球和七郎驚慌地跑了進來,躲到姊姊身邊。

「什麼事?」荊小田攏住他們的肩頭,也看到了門外的兩個來人,臉上頓時失去笑容。「你們又來了!」

「那個娃兒!」潑皮甲凶狠地道︰「欠債還錢的道理不需要我們說了吧,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還錢,我們兄弟已經討得不耐煩了。」

「都說再一個月,你們急什麼?」

「你已經欠三個月了,不如賣掉你妹妹抵債。」潑皮乙伸手要抓人。

「你敢?!」荊小田護住妹子。

「不準亂來!」荊大鵬也同時推開潑皮乙,大聲喝斥。

「你誰啊?」潑皮乙被推得跌了好幾步,氣道︰「敢推老子我?!」

「我……」荊大鵬本欲說出他那嚇死人的名號,可他請小田當探子是秘密,理當避免暴露兩人的關系,遂問道︰「她欠你們多少錢?」

「五兩銀子。今天再不還,就開始算三分利。」

「你是吸血蟲嗎?!」荊大鵬還是忍不住了,怒道︰「我去衙門告狀,立馬叫荊捕頭抓你們兩個放高利貸的去打五十大板!」

「那個娃兒在郝召高大夫那兒立了借據,打了手印。」潑皮甲有恃無恐。

「要打也是打欠債不還的娃兒。」

「五兩銀子是吧?」荊大鵬沒有遲疑。「今天下午就送過去。」

「你別……」荊小田急得扯他袖子。

「都說下午送過去了,還不走?!」荊大鵬又吼人。

兩個潑皮欺善怕惡,見他塊頭大,神色威嚴,聲音宏亮,便隨意恫嚇幾句,這才離去。

「嗚嗚……」七郎早就嚇哭了。

「七郎不哭。」安慰他的是毛球,聲音卻也在發抖。「嗚!」

「乖,沒事了。」荊小田坐到小凳上,將兩個女圭女圭摟進懷里,不住地拍哄,抬起頭道︰「荊捕爺,那個錢,我——」

「你怎會欠郝大夫錢?」荊大鵬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發現她臉色蒼白,也失去了她向來藏在眼底的那抹慧黠笑意。

「我在西丘,听說南坪有個很厲害的郝大夫,就來這里看他了。」

「郝大夫是個吸血大夫,號稱治百病,專用昂貴藥材,但有時他會用普通藥草魚目混珠,拖延治病時程。」

「難怪!阿溜還是好不了!」荊小田生氣了。「他還說,得再吃個十帖藥才行,要跟我拿二十兩銀子!」

「你不要再去那里看病,我有熟識的、真正用心看病、絕不敲竹杠的好大夫。阿溜的病很急嗎?」

「現在不急,改天再去。」她重展笑靨,幫身旁兩個女圭女圭抹了淚珠。「毛球,七郎,你們听,阿溜有新大夫了。」

「阿溜到底生什麼病?」荊大鵬又問。

「看過的大夫都說是『寒癥』,我叫它『怕冷病』。平常沒事,可一到了冬天,特別是下雪前後,外頭冷,他也冷得像根冰棍,成天發抖打哆嗦,從小就這樣,我們去抱他取暖,幫他蓋再多的棉被也沒用。」

「底子寒吧,雖是不急,還是得及早調理體質。」

可連一間房子都住不起的他們又哪有錢長期幫阿溜調理身體呢?荊大鵬抬頭看到屋瓦破洞里透出的光圈,眯起了眼楮。

「小田,干嘛跟他說這些?」阿溜走了進來,他剛忙完面店伙計活兒,猶是汗流浹背。「錢是我欠的,就由我來還。」

「等你長大了,有本事賺錢再來說大話。」荊大鵬冷冷地訓話。「你底子寒,先去換掉汗濕的衣服。你們要修屋頂嗎?」

突來的問話讓荊小田一楞,順著他的指頭往上看。「最近沒下雨……」

「我去磚瓦店找幾片補洞的破瓦,不花錢的。另外該給的,我下午會拿來;相欠的,你自己算,我也沒空催你,存夠了就自個兒拿來還。」

「啊……」荊小田喜出望外,眼眶發熱,一時竟不知如何向這位擺著冷臉的鐵捕道謝,便摟住兩個女圭女圭道︰「你們听,八哥哥這麼好!」

「他為什麼是八哥哥呀?」毛球抬起小臉問道。

「他排行老八,所以是八哥哥。接著我是九姊姊,阿溜是十哥哥,七郎是十一弟弟,毛球你是十二妹妹。」

「哇!八哥哥你好!我是十二妹妹!」毛球開心地自我介紹。

荊大鵬臉皮抖了下。他今天到底是來請人查案,還是開認親大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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