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未央睡到很晚才起來,床頭櫃上的鬧鐘正好指向十一點。一個人的生活就有這點好處,自由而隨意。她整個身子卷在溫暖的被窩里,微微地眯著干澀的眼皮,對著白茫茫的天花板發呆。
昨夜的一切,仿若一個夢境那樣不真實,如城堡的華宅,陸暉,駱水洛,衣香鬢影的人群,大霧彌漫的山上,駱毅那句被她掩埋在回憶中的話……一切的一切,都不真實……
未央輕輕地重新閉上眼楮,她覺得自己像是躺在一個昏黃的夢境里,仿佛所有的事,都只能在這個夢境里轉來轉去,在夢里的時間,總覺得是很長很長的,其實不過是一剎那,卻以為是天長地久。
而夢里的事,不管是多麼真實,醒來的時候,曾經有過的一切,卻都是不算數的,原來是不算數的,可悲的是,要等醒來的時候,才會驀然明白。
當她再次睜開眼楮的時候,她瞥見床旁梳妝台上那條鑽石項鏈,那是她昨夜月兌下來放在那兒的,它兀自躺在那里,對著鏡子熠熠放光,提醒著她,一切都是存在的。
未央慢慢坐起來,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拿起那條流光溢彩的項鏈,很冷,如冰雪般的寒冷,一直沁到心底里面去了。外面的天空昏昏沉沉的,沒有一絲亮光,未央沒有開燈,室內便更加的黯淡無光了,可是那一顆顆的鑽石,卻把她的手心都照亮了。
昨夜駱毅送她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了,她神思困倦極了,可是卻還是沒忘記將項鏈還給他。
她坐在車上,就著昏暗的路燈在那里解項鏈的扣子,身邊的駱毅卻道︰「別解了,項鏈是送給你的。」
她道︰「我這輩子不見得還有機會戴這樣的項鏈,這項鏈給了我,也是白糟蹋的。」
駱毅道︰「誰說你沒機會戴?」
誰說你沒有機會戴。
言下之意幾乎已經說透了,駱毅的話語還猶言在耳,可是未央卻還是覺得恍恍惚惚的,只管握著項鏈出神,旁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手中的項鏈差點滑落。
她才拿起手機,那邊卻已經掛斷了,她看著那串陌生的號碼,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回撥回去,輕輕地把手機放回梳妝台上,披衣起床。
終究是要放下的,不是嗎?
她走到廚房里去,廚房里的燈卻在這時壞了,一屋子的昏暗,她推開那扇窄小的窗戶,冷而潮的空氣便沖了進來,原來是下雨了,細雨無聲,迷迷蒙蒙。
其實打開了窗戶,屋內的光線也不見得比剛才亮很多,只是仿佛更冷了,風裹著雨,只覺得寒氣逼人而來。
未央灌上一壺水放在煤氣爐上燒著,爐上的火,像一朵碩大的黃蕊藍菊花,細長的花瓣,緩緩地一卷一卷,在那里開開合合,水快沸了,她把手放在壺柄上,一蓬蓬的熱氣,直沖上她的臉,溫熱而潮濕,臥室里的手機卻又響了起來,試探又遲疑。
熟悉的音樂旋律,是張靚穎那首《如果愛下去》。
未央記得,這首歌的鈴聲還是前兩年李玲幫她下載的,那時候超女鬧得沸沸揚揚,李玲說這首歌好听,還說這首歌的彩鈴下載量突破百萬,高潮那段用來做手機鈴聲也不錯。未央也不甚在意,其實不管是哪首歌,對于她來說,也不過是一首鈴聲,然而這兩年來,她一直沒有換,或許是懶得換,因為習慣了。
這首歌,這兩年來,她已經听了千遍萬遍了的,今天卻不知為什麼,听起來特別的傷感。開水已經沸了,在壺里面咕咚咕咚地冒著泡,而張靚穎的歌聲還在屋里一遍一遍地回響著——
[很久以前如果我們愛下去會怎樣
最後一次相信地久天長
躺在你溫暖手掌
不需要想象
以後我們唱的孤單流浪
很久以前如果我們愛下去會怎樣
毫無疑問愛情當作信仰
可是生活已經是另一番模樣
我希望永遠也學不會堅強]
……
未央最終還是接了電話,還是那串陌生的電話號碼,可是她知道是誰,因為是他,即使再陌生,也還是他。
她把手機貼在耳畔,「喂」了一聲,那邊卻沒有說話,在長久的寂然無聲中,只听到雨絲拍打玻璃的聲音,未央抬眼看窗外,可不是雨已經下大了。她握著手機也沒有說話,而那邊終于有了點呼吸聲,由輕柔到沉重,清晰入耳。
「是我。」微微沙啞的聲音,他終于開口,停了一下,又道︰「我是陸暉。」
她「嗯」了一聲。
未央覺得淒涼,原來,她與他,已經陌生到要互報姓名的地步。
爐子沒有熄火,壺里的開水不斷地在里面翻滾,然後蒸發,並且發出嗚嗚的聲音,仿佛是一個人在那里哭。
最後他道︰「有時間出來聊幾句嗎?」
聊什麼呢?她與他,還有什麼可聊的嗎?
出門前她沒有忘記將爐子上的火關了,然後把開水倒進保溫水壺里,那滾燙的水沫星子,濺了幾滴在手背,很燙,很疼,仿佛鑽心。
未央坐在玄關那里換鞋,看鞋架子上那一雙雙高跟鞋,春夏秋冬,各款各樣的,整整齊齊地碼在架子上,只有角落那里有一雙帆布鞋,那是唯一的一雙,可是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那年夏天,她就是穿著這雙鞋,與陸暉共登泰山的。
那是暑假,那天陽光很好,真的很好,耀眼,但是不熱,還有微微的涼風,吹得人通體涼爽,為了不錯過沿途的美景,他們是徒步上山的。未央記得,那一次,足足走了五個多小時,才走到玉皇閣,那是山上的最高之處,雖然兩人都大汗淋灕,疲憊不堪,可是興致依然高昂,稍微歇了下,未央想去看秦始皇的無字碑,陸暉便陪著她走過去。
未央與陸暉立在石碑下的陰影里,石碑有二十多尺,歷時已有兩千多年,上面沒有字,只覆蓋著干枯的苔蘚,這塊石碑是秦始皇統一六國後,來封泰山時建立的,至于為什麼沒有刻字,便眾說紛紜。
陸暉道︰「這個無字的石碑,其實已經說出了無限的話,上面有興建萬里長城的暴君的顯赫榮耀,有帝國的瞬即瓦解,有歷史的進展演變,有十幾個王朝的消逝,就像是若干世紀的歷史大事的一覽表,而如今兩千多年過去了,物在人亡。」
未央仔細看那苔蘚覆蓋的石頭,不覺出了神。所有的輝煌,在輪回之間,滄海桑田,只剩這石碑,獨自橫壓在這里,看日出日落,向世人訴說著曾經的輝煌,誰說石頭無情的?
然而,又有什麼意義呢?當一切成為過去,還有什麼意義呢?時間實在是可怕的,它讓明天,變為今天,今天,變為昨天,然後成為歷史,成為過去,成為曾經。
或許這碑曾經也是有字的,可是耐不住時間與風雨的侵蝕,便成為了無字碑。
所以秦始皇怕死,因為他知道,時間的可怕。
未央看著這塊石碑,忽然不勝淒涼。
她轉過臉去看陸暉,陸暉也剛好轉過臉來,未央道︰「陸暉,有一天,你會把我忘記嗎?」
陸暉道︰「不會。」
「永遠永遠都會記得我嗎?」
陸暉張開雙臂,擁著她,道︰「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