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美女,可是明眸皓齒,駱毅不覺閃了下神。
「我請你吃晚飯吧?」駱毅又道。
未央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想要拒絕,卻一時找不到借口,便默然了。
吃就吃吧,無論如何也得說清楚,這是最後一次了。未央想。
駱毅開車帶她去吃西餐,那是一家看起來很高級的法國餐廳。
深紅色的天鵝絨窗幔,西裝筆挺的男子在彈著鋼琴,一遍一遍地回響。
紅玫瑰在花瓶里散發著幽幽的清香,鮮艷欲滴。未央看著駱毅招收叫來服務生將桌上的花拿走。
未央覺得頭有些發暈,或許剛才那朵紅玫瑰殘留在空氣中的余香還沒有完全散盡。
陸暉也送花給她,不過是紙花,他知道她對花粉過敏,那年情人節他便親手折了99朵玫瑰給她,盡避手工劣拙,包裝簡樸,可是他一個大男人居然肯花心思折紙花給她,她感動得一塌糊涂。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著,直到那一天……
「未央?」
她回過神來,駱毅便把一部精致小巧的手機輕輕地放到她面前。
罷才在餐廳門口的時候他短暫地走開了一會兒,原來是去買手機了。
未央呆了呆,端起桌上的咖啡默默地喝著,頓時,滿滿的苦澀充斥著整個口腔,她忘記了加糖。那樣苦,她差點全部吐了出來,可是最後,她還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不管怎樣苦,她也要咽下,徹徹底底地咽下,不留一點痕跡。
未央放下手中的杯子,清了清喉嚨,道︰「駱毅,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吧,對不起,我騙了你,其實我的手機並沒有丟,我是故意不接電話的,這個手機,我不能要。」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楮一直盯著桌上的手機,直到說完,還是沒有抬頭看他。
為了避免雙方難堪,未央本來是打算吃完飯再跟他說的,沒想到還是提前說了。
駱毅一定是難得踫這樣的釘子,未央想。因為他一直到吃完飯都一言不發。
她不知道這頓飯是怎樣吃完的,她只記得吃完飯,駱毅堅持要送她回家。在車內密閉的空間里,只有暖氣 地吹著,未央覺得局促,偏偏路上車輛又極多,車流極緩慢,而紅綠燈仿佛又多了好幾座。
車窗外是一片蒼茫的燈海,人群車流喧囂,樓群林立,未央突然覺得,這個繁華的都市是這樣陌生,陌生得讓人茫然。
終于到了她公寓的樓下,他下車,替她打開車門,手扶著車頂,依舊是彬彬有禮的紳士舉動,未央倒是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在她邁出車門的那一剎那,漫天的雪花毫無預兆地飄散而下,未央就這樣站著,微微仰起頭,看雪花肆意地飄灑在天地間。
風很大,她的發梢飛到了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幽香。
駱毅望著她近在咫尺的臉孔,低下頭,就這樣吻了上去。
未央怔住了,甚至忘記了推開他。
這次以後,駱毅真的都沒有再找她。
未央的生活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李玲對未央這樣的收場非常失望,但卻又反過來安慰她道︰「沒關系,這個世界上的好男人多的是。」
未央只是付諸一笑,沒有說話。
她想起他那天晚上的吻,他的唇片滾燙得不可思議,混著冰涼的雪花落在她的唇上,瞬間融化成水。
他最後都沒有說話,未央覺得心里難過,不知是被人莫名佔了便宜而難過,還是因為他沒有說話而難過。
那天晚上未央做夢了,夢見宿舍里的小慈與隔壁床的丁玲深夜了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林靜還是不厭其煩地听著那首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愛的協奏曲》,輕柔而帶著淡淡的哀傷的旋律,一直飄散在她的夢里。
天氣是越來越冷了,未央隔著落地玻璃窗看雪花大朵大朵地飄落。
辦公室的暖氣無聲地吹著,可是未央卻還是覺得冷,經過了那麼多年,她依然習慣不了北國冬天寒冷的氣候。
冷便冷吧,咬咬牙也就過去了,那些曾經以為最艱難的日子不也挺了過來了嗎?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誰沒有了誰便活不下去的,在這個世界上誰不是孤獨地生,孤獨地死?
地球依然在轉,生活一樣繼續。
「未央!」李玲叫她。
「嗯?」未央沒有回頭,視線依然專注地放在電腦屏幕上。
李玲問道︰「這個星期六晚上有沒有空?」
「怎麼了?」
「想不想去听鋼琴音樂演奏會?」李玲神秘兮兮地問。
未央怔了下,終于停下手邊的工作望向她,「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李玲道︰「我看你每天下班都站在樓下那間鋼琴行听人彈鋼琴,天氣暖和的時候還好一點,可是現在天寒地凍的,你似乎對鋼琴還不是普通的喜歡呢!」
未央不明白,「呃,你到底想說什麼?」
「想不想去听大師級的鋼琴演奏?坐在豪華的世紀大劇院吹著暖氣听,那多舒服呀!爸琴王子陸暉你知道吧?」
「陸暉?」未央的腦海忽然空白一片,只是機械性地重復道。
「是啊,陸暉,享譽國際的著名青年鋼琴大師,被稱為浪漫派大師的接班人,當今世界主流鋼琴演奏家中為數不多、最受推崇的東方鋼琴家之—,還長得很帥呢!是他的獨奏音樂會,他的音樂會一票難求哦,一共發售三千張門票,居然兩天內便銷售一空了!我有個朋友在世紀大劇院做幕後的,好不容易才讓他幫我弄到一張票的!怎樣?去吧?」
未央忽然覺得手足冰涼,她吞了吞口水,才艱難地開口道︰「他……不是在國外的嗎?」
「他回國開巡回演奏會啊!」
他回國開巡回演奏會。
不過是九個字,一句通簡單而俗易懂的陳述句。
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腦海掠過,仿佛電影里的慢鏡頭,她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遍,才明白過來。而李玲已經走了,辦公桌上靜靜地躺著一張印刷精美的門票。
未央伸出有點顫抖的手拿起那張門票,門票上印有他的照片。
陸暉,竟然真的是他。
她目不轉楮地端詳著門票上的他,經過了那麼多年他仿佛變了很多,又好像沒有變,仍然是烙在她心上的樣子。
當年跟他分手,她回宿舍後便去管理員那里借了個鐵桶搬上天台,把所有屬于他的東西統統都翻了出來,照片,信件……以及那束粉紅色的紙玫瑰,一同扔了進去一把火燒掉了。他的照片,她一張也不敢留下,她怕以後再翻出來看,她怕,只怕曾經在記憶中那樣美好的東西再翻出來看的時候,已經不是那個樣子,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
她記得,那些火光映在她的臉上,很熱,煙燻火燎的,滿身都是汗,大滴大滴的汗珠從額頭順著臉頰滑落到嘴角,應該是汗吧,很咸很咸,咸得苦澀。
在逐漸模糊的視線里,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親手將從前的種種都化成了灰,一點一點地被風吹散在時間里。
她久久地蹲在那里,淒然地想,是她願意的,她心甘情願,她不會後悔,她不能後悔,她也沒有資格去後悔。
然後開始學著去遺忘,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過去,她就真的以為,可以忘記。
大雪仍是一場接一場地下著,仿佛無窮無盡。
未央這幾天感覺頭暈暈的,喉嚨有點干啞疼痛。因為這段時間工作一直很忙,她以為不過是一點小靶冒,便沒有在意,沒想到癥狀卻在一夜之間加重了,頭疼鼻塞咳嗽渾身乏力,樣樣來了,整個人昏昏沉沉無精打采,但看到堆積的Case,卻還咬牙撐在那里,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以為可以好好在家休息兩天,沒想到星期六那天一大早便接到老板的電話讓她回公司加班,听老板鄭重其事的口氣,她沒有說什麼便答應了。
大概是出門前吃了兩顆感冒藥,人坐在公車上的時候便有點模糊起來,軟軟地靠在座椅上,她差點便睡著了,沒想到司機一個急剎車,立刻驚醒了她,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有點茫然地望向窗外,才想起今天是周六,沒想到天寒地凍的,街上的車輛人流還是多得不得了,而公車正好開到熱鬧的路段,車速像蝸牛爬行一樣,一點一點向前挪。
正好遇上紅燈,她又開始神思困倦起來。
未央有點無聊地趴在車窗往外看,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隔壁的一輛私家車半降著車窗,一個小孩子胖嘟嘟的臉正好轉過來,眸子清亮清亮的,大約兩三歲的樣子,看到未央,忽然朝她露出一個笑容,可愛極了。
未央怔了下,也回了他一個微笑。
綠燈。
私家車率先開走了,公車卻還停在那里慢吞吞地發動著引擎,對面大廈一幅巨大的宣傳海報就這樣沖入了未央的視線。
她想起那張被她鎖在抽屜里的音樂會的門票,眼前這幅海報不過是門票上放大了無數倍的照片,不知為什麼看起來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下班的時候未央走得比較遲,手邊那些零碎的事情仿佛永遠做不完,磨磨蹭蹭地,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冬天的緣故,公車很早便沒有了。
未央站在公司樓下等計程車,寒風瑟瑟,可是她卻覺得渾身發熱,手里緊緊地攥著什麼,她拼命地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的,她只是去看看,只不過是,去看看。
世紀劇院人潮盛況空前,滿眼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未央覺得頭越發暈得厲害了,厚厚的紅色地毯軟綿沒入腳踝,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上面,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暖氣 無聲地吹著,明亮的大廳有那麼一瞬間陷入了一片黑暗。
「黎明前的黑暗」,未央不知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句話。
當燈火再亮起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舞台中央,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微笑鞠躬,猶如破曉的晨曦。
頓時,雷鳴似的掌聲如翻江倒海般震耳欲聾。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曾躲在機場巨大的柱子後面淚流滿面,在模糊的淚光中,眼睜睜地看著他轉身登機離去,心里卻拼命地喊道︰陸暉再見……陸暉再見……
她是那樣用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去喊,仿佛只要那樣用力地呼喊,她與他就真的會再見。
而現在,她真的是見著他了,不是在夢中。
她貪婪地看著他穿著典雅的黑色禮服端坐在鋼琴前,燈火輝煌的舞台,那樣多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每一根眉毛都如此清晰真實,他比從前更加好看了,衣冠楚楚,器宇軒昂,幸而他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在夢中,不是真的。
如今,他已經站在了世界的中央。
可是她,為什麼還是想要流淚?
陸暉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放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低首在在揚聲器前輕輕地說了句︰「這首曲,送給我最愛的人。」
他專注地垂下眼簾,嘴角揚起一抹溫柔的微笑。
熱烈的掌聲再度響起,震痛了未央的耳膜。
他最愛的人?是駱水洛嗎?
未央昏沉地想著,忽然慚愧起來,是誰也已經不關她的事了,不是嗎?如今她對他來說,不過只是一個陌生人。
當優美的旋律響起,卻是那首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愛的協奏曲》。
輕柔而帶著淡淡哀傷的鋼琴旋律在深似海的大堂上回蕩,未央突然就覺得口干舌燥,喉嚨發干發癢,接著竟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劇烈地咳嗽起來。她趕緊捂著嘴巴,咳嗽卻還是溢出嘴角,她只好站起來,一路走了出去。
通往洗手間的走廊空無一人,暖氣卻很足,未央扶著牆無法控制地劇烈地咳嗽著,那樣排山倒海,連眼淚也要逼出來了,仿佛連心髒也會從喉嚨里蹦出來。
良久,咳嗽才終于止住了,她渾身虛月兌地靠在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淚卻還大滴大滴地洶涌而出,她只好用手背擦拭著,遠遠地,隱約有音樂聲從大廳那邊滲進來。未央只是覺得難過,索性慢慢地蹲下來,默默啜泣,手指下意識地劃著牆。瓖木的牆,盛開著大朵大朵雕刻的花朵,未央認了半晌,才認出那是梅花,抑或是桃花?那樣相似的兩種花,她從來都難以辨別,但,不管是梅花還是桃花,又與她有何相干?
「未央?」遲疑的聲音。
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茫然地抬起頭,在淚水的浮扁中,她看不清來人的樣子,高大的身影,有點熟識。
「你怎麼在這兒?」那人又道。
未央用力眨了眨眼,駱毅的輪廓才一點一點地浮現在她的視線里。
是駱毅,居然會是駱毅!
未央覺得尷尬,她現在這個樣子肯定很難看,她臉上的妝一定已經全花了,披頭散發的像瘋婆子,而偏偏還要遇上他。
未央拭了下臉上的淚痕,扶著牆艱難地站起來,或許是蹲得太久了,雙腿已經麻木到沒有任何感覺。
駱毅想要伸手去扶她,她卻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然後緊握成拳,最終還是緩緩地垂在了身側。
「你沒事吧?」駱毅問道。
未央努力地揚起一抹微笑,道︰「沒事,剛才只是頭有點痛,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矯情,這麼點痛都忍受不了……」
駱毅只是看著她,沒有說話。
在他的注視下未央不知怎的忽然心虛起來,便隨口搭訕道︰「你……是來听音樂會的吧?」
駱毅正想說話,長廊的那頭便傳來一陣衣裙窸窣聲,夾著低柔的嗓音︰「哥,找你大半天了,你在這里干什麼?」
火紅色的晚禮服長裙迤邐而來,像一團火,燒痛了未央的眼楮。
是駱水洛,竟然真的是駱水洛。
多年不見,她仿佛更美了,明眸如點漆,那樣俗艷的紅色穿在她身上,卻仍是高貴得遙不可攀。
駱水洛顯然也看見了她,明顯地怔了下。
狹路相逢。
未央覺得喪氣,她此刻那樣狼狽淒慘的樣子卻讓她最不想見到的人看到了。
氣氛沉悶得古怪,良久,駱毅才像突然想起似的對未央道︰「這是我的妹妹駱水洛。」
然後又轉頭對駱水洛道︰「這是夏未央……」
「我知道。」駱水洛打斷他的話,微笑地伸出手,道,「好久不見了,夏未央。」
是好久不見了,未央想道,看著那只揚在半空的手,忽然覺得一切是那樣不真實,仿若夢境。
也許是暖氣太足的緣故,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里,未央覺得悶熱得簡直像大汗淋灕的夏季。
她覺得呼吸困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