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夾帶著驚慌從柳絮心里一點點流走,但是她沒有一把推開同樣失措的蘇及第,反而將原本想推開他的素手在他的衣襟上緊了緊。
蘇及第低緩下頭,瞳孔驀地放大,向柳絮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眼。
「柳……柳姑娘醒了呀?」蘇安拉著大夫慢慢退出房間,「既然及第少爺與柳姑娘有事,那蘇安就先不打擾了。」
「蘇安!」柳絮急喊出聲,「你別走。」
蘇安低垂下頭,實在不願意再看一眼床上的兩個人,「柳姑娘有事?」語氣里顯然已經有了幾分惱怒。
「我已無事,先走了。」才說著,蘇及第已同蘇安匆匆擦肩。
即使沒有抬頭,蘇安也能感覺得出來,剛才的擦肩夾帶了濃濃的憤恨,他是半路出來的程咬金,壞了他軟玉溫香在懷的美事。
蘇安在心里偷偷啐了一口,他們可對得起少爺?
「蘇安,」柳絮隱隱不安,因為自己不可思議的行為百口莫辯,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四肢百骸,「你……」想來想去,她還是咬了咬薄唇說不出話,縱使她再聰明,也無法為自己找一個能全身而退的借口。如果,能推開他就好了,如果……可是哪里來如果呢?
尷尬的氣息一時間在門里門外川流不息,蘇安瞪著地面思忖著該不該將此事告訴蘇念恩。
柳絮嘆了口氣,肩膀一抖動,才發現血液已經將肩上的衣服與深深粘在了一起,頓時一種壓迫感朝她滿頭滿臉地襲來,她抽了口氣,知道自己是在心虛。她默默地起身走到蘇安面前,「帶我去看念恩。」
蘇安不可置信地飛速抬頭,但見她水眸中顫顫若浮水,里頭暗雜了許多情緒,而這情緒在蘇安如今看來,卻是那麼的不知廉恥,難怪這些年去林家送東西時,她一次比一次笑得少,原來早已與蘇及第暗渡陳倉了。他不禁哆嗦了一下,真為他們家少爺感到不值得。
柳絮見蘇安面露不屑,心中五味雜陳,耳垂上的傷口亦傳來陣陣尖銳的痛。
「胡大夫替少爺開了藥方,少爺現已躺下了。」這是在拒絕她。
柳絮雙目震懾,怎麼了?就因為剛才的事,她就淪為同林玉一樣「享受」生人莫近的待遇了嗎?很多事情她了解,她可以接受蘇念恩與林玉之間已「好事成炊」,也可以接受她在蘇家暫時的無名無分,哪怕是在蘇家只是當一輩子的丫鬟她也願意,可是這種痴心為什麼如今卻扭曲了?從一開始蘇念恩風雪對吟,到他執意救下她,她的心就被折服了,她知道他可以保護她,可以不讓她每日活在戰戰兢兢,害怕誰會無緣無故將她暴打一頓的日子里。可是現在看到蘇安眼中的懷疑,他的隨身奴僕在懷疑她,那麼,他會嗎他會嗎?會嗎?
柳絮怔怔看著蘇安,突然穿過兩人,徑自朝外走去。
「柳姑娘……」蘇安疾步追上,「你要去哪里?」
柳絮不語,方才蘇安的眼神讓她不由自主地害怕。她繞過蘇安的阻擋,腳步開始快起來,接著由走變小跑,變大跑,變狂奔。這種害怕讓她來不及思考自己是對還是錯,她的堅持是否會為她帶來危險。好像每每面對她與蘇念恩的事她都無法自控了,從一開始她不怕死地在太湖上跟一個大男人斗爭的時候就應該意識到,她可以為他去死,真的。
可是剛才那一幕,蘇及第緊緊抱著她,而她卻沒有及時推開他。老天,她怎麼這麼蠢,蠢到以為這樣可以免除一場災難,可是卻沒想過,災難會因為她的一念之差找上自己。她的脊背忽地浮起層層涼意,仿佛蘇念恩已知道了剛才那一幕,自己正面對著他的懷疑。不會的不會的,他會相信她,就如她相信他一樣。這就是促使她這麼急切地想要見到蘇念恩的原因,他會怎麼樣?會怎麼樣?這種驚懼讓她感到可笑,怎麼能不可笑?才剛剛發生的事,他怎麼會這麼快就知道的呢?
「柳姑娘!」蘇安焦躁地在後面喊,一手拖著大夫,突見柳絮這般失態,隱隱覺得是不是自己的表現太過分了?換作以前,她就算遭到林玉的百般刁難,哪怕在最狼狽的時刻也沒有失分寸過,如今怎麼就因為這件事而這麼失措起來?她不是應該鎮定自若,竭力為自己申辯,以保全自己的嗎?可是他自己為什麼又會因為這件事而有了剛才那種想法?
蘇安搖搖頭,原來人一旦遇上關于感情的事,就很難用常理來推論。他突然在抓著大夫的手上加了幾分力道︰「剛才的事不準與少爺……哦,不,是任何人說起!任何人……」
胡大夫本就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正被蘇安連拖帶拽地跑了老遠,氣甫未定,冷不防蘇安又像變了個人似的簡直要把他的手腕給掐斷。他臉上一陣青白間斷,「知道知道,老朽知道。」
蘇安閉眼緩了口氣,又突然掀開眼皮道︰「還有,少爺的身子也不得跟旁人說起。」
「是是是!」蘇家是怎麼了?胡大夫點點頭,好一陣煙火味道,就連這個蘇念恩身邊的奴才仿佛全身上下都綁了火藥似的。
一陣碎步在門邊默然停下,蘇念恩的房門緊閉,柳絮吞了吞一路過來的慌張急切,眼下猶豫了起來。
「是誰?」門里傳來蘇念恩細小的詢問聲。
柳絮輕輕倚靠在門上,指間陣陣發涼,「我來找他做什麼?」這樣一問,更覺自己可笑,若是心里沒鬼,怎麼會這麼心虛?可是她的心里有鬼嗎?如果說有,那麼也只有這麼一只了。她合上眼楮,仰頭呼吸庭院里傳來的陣陣花香,心頭不由得鎮定下來,唉——她是在做什麼呀?
「絮兒?咳咳……」蘇念恩開門驚愕地看著倚靠在門邊的柳絮,「怎麼不進來呢?」
柳絮的背驚覺地從門背上彈起,立刻定了定心神,「還以為你睡著了。」
蘇念恩露齒一笑,「在看書呢。咳……」
「怎麼不休息?」柳絮壓低了頭將蘇念恩扶進房,眼角偷偷打量著蘇念恩。
蘇念恩領著她鑽過一道皮簾,來到自成一間的書房內。
房間不是很亮,柳絮環顧四周,成排的書架上整齊砌放著書卷。房間里不曾有任何裝飾,也沒有任何燻香,所以鼻子里盡是書中傳來的淡淡油墨味。柳絮為之一怔,「這是你的書房?」
蘇念恩點點頭,「也是書庫。」
書庫?是呀,沒有桌椅的書房怎麼能叫書房呢?只見地面鋪了一張厚厚的貂皮,幾本書凌亂地放在上面,顯然蘇念恩剛才是在看這幾本書的。皮毯旁文房四寶倒是一應俱全,龍尾硯上還有剛磨的墨,黝黑晶亮,筆架上架了一支青花瓷湖管筆,沾了少許墨汁,想是他即將揮毫之時听到了她的腳步聲才停了下來。柳絮困惑地在地面巡視了一圈問道︰「沒有宣紙,你磨墨何用?」
蘇念恩輕笑,走到旁邊亮出火折,點起書庫里的燈。
一瞬間,柳絮竟呆立在那里,朱唇微張,震撼之意不以言表。只見書庫里白色的牆面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或若行雲流水,或如簪花小楷,又或如竹節英挺……各種字體全部呈現在四周牆上,這……竟是一人所為嗎?她輕輕撇過頭,怔怔望著蘇念恩。
「咳咳……閑來無事,聊勝于無。」
閑來無事,聊勝于無?柳絮突然心里一聲哀嘆,自己可曾有這閑來無事,聊勝于無的機會了?這一驚一嘆間,竟也將她這次倉惶的來意忘卻了,連本著那樣抑郁的心情一並被眼前的字所擊退。
「我可以想象!」柳絮輕輕撫摩牆壁,仿佛那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刻上去的,指間的觸感讓她對這些文字深有感觸。
「嗯?」蘇念恩輕輕嗯了一聲,這一聲帶著濃濃的鼻音,夾雜了說不清楚的柔情蜜意,令柳絮的心不自然地一顫,因著這昏黃的燈光蕩漾開一陣難解的漣漪。
「我可以想象你以前是怎樣把這些字寫上去的。」但很難想象,以前的他是怎麼爬上那些梯子,爬到那高高的頂端奮筆揮毫的。
蘇念恩笑了,「這是六年來寫的。咳……」
「六年?」柳絮重新將目光鎖到蘇念恩臉上,他身上的蒼白讓她不由得一陣心酸,于他來說,她的出現到底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呢?她苦笑,「何苦。」
「你怎麼了?」蘇念恩顰眉,他不喜歡柳絮這樣說話。
搖搖頭,柳絮繼續對住牆壁上的字︰「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劉兮。舒憂受兮,勞心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詩經•陳風》中的《月出》,對嗎?」
蘇念恩點頭。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絮回過頭神情恍惚地看了一眼蘇念恩,繼而回過頭去。
「柳永,《蝶戀花》。」蘇念恩垂了垂眉道。
柳絮點點頭,「雁貼寒雲次第飛,向南猶自怨歸遲。誰能瘦馬關山道,又到西風撲鬢時。人杳杳,思依依,更無芳樹有烏啼。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別離……」念著念著,柳絮猶覺迷茫,「這是?」
蘇念恩起手自地面揀了本書交到柳絮手里。
「《側帽集》?」兀地想起沈宛,柳絮掩嘴笑道,「你怎麼也喜歡他的書?」
「咳咳……你也喜歡?」蘇念恩一陣興奮。
柳絮搖了搖頭,「只讀過他的一兩篇詞。」她的所學,不是幼時父親那邊看了來的,就是在林府的時候林玉上課她偷听到的。至于這本《側帽集》,只是在陪林玉上街時,她在書攤上見到過,隨手翻了幾頁,便沒有多看,「詞雖好,卻是男子所為,太過傷春悲秋了些。」
蘇念恩尷尬一笑,「這本呢?」又遞給她極薄的一本冊子。
「《選夢詞》?名兒倒起得好听。」柳絮翻開一頁,「黃昏後,打窗風雨停還驟,不寐乃眠久。漸漸寒侵錦被,細細香消金獸。添段新愁和感舊,拼卻紅顏瘦。」雙手抖了抖,「這是沈姑娘的詞。」
蘇念恩背手深意笑道︰「你認得這詞?」
柳絮窒了窒呼吸,「是你?你替她出版的?」
「江南的選書之人我大抵都有些交情……」
柳絮鼻頭酸澀,她只是跟他說起她在烏程的才女恩人,只是說將來一定要報答她,可是沒想到,僅僅在一夜之間,他就替她報了恩。這樣的男子,她該怎樣面對呢?心中漸漸升騰起一股暖流,她別過臉,不讓他看到眼角的晶亮。
「北風其涼,雨雪其。惠而好我,攜手同行。」蘇念恩輕輕攬住她,在她耳邊低語,「風雪再大,你都有我。咳咳……」
那輕輕悄悄的呼吸聲,那縷縷草藥味,那身體里散發出的點點暖意一層一層從她的皮膚里滲透進去。她感動,她不敢抬起頭,因為除了感動,她還有愧疚。就這樣被他抱著,心里再多的愛,再多的感動都無法促使她伸手回抱他,這雙曾經在蘇及第懷里取暖的手,沒有資格抱他。
燈光是昏暗的,盡避外面天光大亮,搖曳的燭火將牆壁上的詩句印得跳動搖晃,也將他們挨在一起的身體,在各自的生命里打上了烙印。
那廂蘇及第匆匆離開柳絮屋子之後,便一腳踏出了蘇府,策馬而去。
馬蹄「嗒嗒」交錯不停,蘇及第心急火燎猛在馬腿上抽了兩鞭,馬兒嘶鳴,直向大街上沖去,人群急忙四處亂竄,以防死于非命。
蘇及第將馬栓到了隱蔽處,兀自進了一家店鋪。店鋪里掛滿了形形色色的衣料與成衣,花的素的,魯繡、粵繡、湘繡、京繡、蘇繡、蜀繡一應俱全。
蘇及第半眯著眼從這頭看到那頭,然後才對著一直跟在後頭的掌櫃問道︰「有沒有我這種的衣料?」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袍子道。
「有有有。」掌櫃的一見他挑如此好的衣料,忙不迭點頭道,「公子且過來讓裁縫量量身。」
一名脖子上繞了幾圈皮尺的中年男子舉著把木尺湊到蘇及第跟前,「公子想做什麼樣的衣衫?」
「去!」蘇及第一把推開裁縫伸過來的尺子,大手從旁邊一撈將掌櫃的撈到自己跟前道︰「我要……補扣子!」
「補扣子?」掌櫃被拎得腳跟著不了地,懸在地面驚慌失措。
「我會出成衣的價格!」
「成衣的價格?」掌櫃與裁縫異口同聲,直覺不會是好兆頭。
蘇及第瞪了瞪眼,「不夠?」
「夠夠夠……夠了!」掌櫃慌忙說道。
裁縫戰戰兢兢地將蘇及第引到後屋,月兌下他的袍子,逃到一邊開始縫補起來。
蘇及第環顧四周,後屋顯得更加擁擠,所有的布料庫存都在這後屋之內,其中不乏高檔的織品。
「這個是什麼?」蘇及第行到一匹綠色布匹面前,但見那綠盈透自然,似能滴出水來,色澤飽滿溫潤,正合了這時節的天氣。布匹之上每隔三寸便繡了一只金絲蝴蝶,似在一片春意昂然中花間戲夢。
裁縫略抬了一下頭,便又很快落下,「這是早上才剛到的蘇繡,還是丁佩的八幀繡呢。咱們足足定了好幾年的貨才定到的,可貴著了。」
「貴?你認為我買不起嗎?」蘇及第蹙眉。
「啊——」裁縫「咚」一聲把剪刀掉到了地上,囁嚅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及第勾起嘴角冷笑道︰「把這匹布都裁成帕子,我要了!」
「什麼?」
「裁成帕子你沒听見嗎?」
「是是是!」浩大的工程啊,這匹布若裁成帕子,怕有好幾十張,再修邊……不敢想象。
直至接近戌時,那一堆帕子才完工。
蘇及第掏出一錠元寶放到台面上,只從那堆帕子里挑出了兩張揣到懷里,把剩下的都扔給了掌櫃,「把這些帕子燒了,不準賣給其他人。」
掌櫃與裁縫面面相覷,慌忙點頭。
蘇及第細長的眸子含笑,大步一跨,便融入了外面的夜色。
不時,衣鋪後院徐徐燃起火堆,風一吹,火勢更旺,不多時便成一大片,一直燒到後屋的庫房,熊熊火焰霎時變做一條火龍直躥到屋頂,連著前面的店鋪一起燒成了灰燼。一個黑影從火中飛出,跨上牆邊的馬兒,飛馳而去。
蘇府燃起燈火,亮亮堂堂連綿整個府邸,但是今天早上的陰霾卻還是籠罩著每個人。一名小丫鬟一路端著食盤飛沖到柳絮的屋前,邊敲門邊不時地往四周瞧。天已大黑,仿佛這院里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將她嚇死。
柳絮應門,「誰?」
「柳姑娘柳姑娘……開開開門。」小丫鬟哆嗦著說。
柳絮打開門,小丫鬟便一頭鑽進她房里。
「你是?」柳絮好笑地睨著她,什麼事把她嚇成了這樣?
小丫鬟擱下食盤,顫顫巍巍地道︰「奴婢簡櫻,給姑娘送飯來的。」
「謝謝,」柳絮含笑道了聲謝,「你為什麼抖成這樣?」
簡櫻幾次欲壓下驚慌,但無濟于事,依然抖個不停,「奴婢奴婢……怕怕……」
「怕?怕什麼?」
「鴛……鴦……」
乍听這個名字,柳絮臉上的血色頓時褪去,四肢也沒來由地冰成一片。
「奴婢奴婢告退了。」簡櫻慌忙帶了門狂奔而去。
「鴛鴦?」柳絮「咚」一聲跌入凳子,腦子里不停閃過早上自己跌到尸體面前的圖像,那張臉,那張臉……她閉上眼楮,鼻翼上滲出點點汗珠,她怎麼能忘記那張臉?她的眼珠爆凸,她是死不瞑目,是死不瞑目啊!
「柳絮!」有人輕搭她的肩膀。
「啊——」她驚叫地站起身,全身雞皮疙瘩如浪花般一撥撥起立,她寒了一陣又一陣,這才看到蘇及第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麼了?我進來你都不知道,喊了你半天也不應。」粗大的手掌向她的臉伸過來,柳絮直覺地退了幾步。
細長的眸子里頓時布滿了極度不悅,但仍是笑著道︰「我嚇著你了?」
「對,你嚇著我了!」柳絮斷然道,眼前這個人是萬萬近不得的,早上的教訓還不夠嗎?雖然她知道蘇安沒有告訴蘇念恩,但從蘇安的眼神里她知道,她再也不被他信任了,她的一舉一動如果再與蘇及第扯上關系,那麼,她在蘇家的日子也到頭了。
薄唇抿了抿,蘇及第眼中的怒意突然隱退,「謝謝你今天早上提醒我。」
「不用謝,我什麼都不知道。」謝她?她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自己怎麼會幫他,怎麼能幫他?冷意突然襲擊,她驀地覺得這四周必然存在一雙眼楮,必然存在那雙哀怨的眼楮在看著她,看著她的所作所為。她不想的,她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可是如果不這樣做,蘇家會起什麼樣的波瀾不知道,眼前的蘇及第會變成什麼樣也不知道。所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鴛鴦,她不是有意的……如果要報復,請別報復到別人頭上。
蘇及第咽了咽口水,似乎欲言又止,幾許掙扎之下,才問道︰「你冷?」
柳絮抬頭飛快地看了一眼蘇及第,別過頭,「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蘇及第思索著走到門邊起手關上房門。
「你想做什麼?」柳絮驚恐地瞪大了眼楮直視蘇及第。
「你怕?」蘇及第一步步朝柳絮走來,眼里卻布滿了笑。
柳絮的心怦跳不停,說實話,她的確怕。
蘇及第的手緩緩伸進衣內,柳絮的視線跟隨著他的那只手,她不敢想象他拿出來的是什麼東西,是刀子?毒藥?或是與鴛鴦一樣的白綾?
「這個給你。」從他懷里掏出的是那張繡了金絲蝴蝶的帕子。
柳絮怔愣,顫顫接過帕子,「給我?」
蘇及第點頭笑道︰「你以為我會把你滅口?」眼里卻全然沒有了笑意,恍惚間,柳絮似乎看到無限的落寞。
她別過頭去,殺了她倒也好。
「我不舍得。」蘇及第湊到柳絮耳邊輕聲吐氣道,眼光落在今天不小心被他咬破的耳垂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不舍得?柳絮怔忡。那個吻落到她敏感的耳垂上,她頓時驚駭地跳開,揮灑了食盤上的湯。
「啊——」她慘叫一聲,手掌被燙得大紅一片。廚房離她住的屋子近,這湯才剛剛起鍋,怎能不燙人?
「對不起!」蘇及第慌忙握住她手,從懷里掏出與她同樣的帕子替她擦干手上的湯汁。
「這帕子……」柳絮盯著蘇及第手上的帕子道。
蘇及第微笑著道︰「我想擁有與你一樣的東西。」
「砰!」柳絮听到自己的心重重墜地的聲音,他比林玉更可怕,他比林玉更可怕啊……
「你走!」
蘇及第驀地抬頭,「你說什麼?」
「你走你快走,我求你快走!」柳絮一把收回自己的手掌藏到身後,面色蒼白道,「請你,離開好嗎?」
細長的眸子掩飾不住一瞬間的慍怒與狼狽,饒是如此,他仍是微笑地道︰「你,好好休息!」悠悠轉身離去,為她關上門。
柳絮一陣失魂落魄,軟軟倒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她,怎麼會招惹到這樣一個人?她小聲地啜泣起來,望著被燙紅的手掌,狠狠自責,她想起今天蘇念恩心疼地替她的耳垂上藥,只道她是因為摘耳環不小心弄破的。如果讓他知道她又給燙傷了手,他又該如何心疼了呀?她咬住燙傷的手掌,不讓自己哭出聲音,她也許做錯了,她根本不應該幫助蘇及第。
桌上的食盤中狼藉一片,湯汁還在一滴滴地滴到地面上,濕了那張蘇及第送給她,而她因慌張掉落到地上的帕子。原本青脆的綠在濕了之後似乎染上一層厚厚的陰霾,讓那綠再也無法輕盈,只是帕上的蝴蝶,卻尤其刺眼起來,那金色在燭光下,活生生蜇痛了她??的淚眼。
門外的人長嘆一口氣,踱步遠離。
沒有燈籠的小院積聚了黑暗,仿佛蘇府里所有的夜都被趕到了這里,蘇安隱在陰影里的身子抖了抖,抖落因長時間蹲在草叢里而惹來的霜珠,也抖落滿身的憤慨。他依少爺吩咐來看看柳絮是否受到鴛鴦之事的影響,而他卻正好看到蘇及第直沖進她的閨房,這是何種熟稔程度?透過窗台的縫隙,依稀見著蘇及第送了條帕子給柳絮。帕子?蘇安一激靈,蘇及第送的帕子?頓時起身想離開趕緊告訴少爺,突然听見柳絮房中隱隱傳來哭泣聲,心里大驚。她哭了?
蘇安悄悄靠近房門側耳細听,這哭聲幾盡遏止,卻仍不能自已,心里便驀地又沉靜了,該不該告訴少爺呢?
吞吞吐吐在蘇念恩門前徘徊,蘇安心里好不矛盾。如果告訴蘇念恩,豈不令他傷心?如果不告訴,豈非養虎為患?
「蘇安,是你在外頭嗎?咳咳……」蘇念恩喚道。
蘇安身子一僵,「少爺,是我!」
「進來吧!」
蘇念恩半躺在床頭,手里拿了卷書,正目不斜視地看著,不時拿拳捂嘴咳嗽著。
「少爺……」蘇安傾身倒了杯茶到床邊矮幾上道,「您看什麼呢?」
「咳咳……今天剛剛送來的賬冊,」蘇念恩抬眼,「柳絮怎麼樣?」
「她……」蘇安心頭彌漫著臨走前她嚶嚶的哭泣聲,怎麼也想不通她在哭什麼。
蘇念恩放下賬冊,「她不好?」白天時看她失魂落魄地來找他,他已經察覺有什麼事了,鴛鴦的死給她造成的驚嚇不小,所以他矢口不提那件事,想來她心里還是有陰影的。
「我去看看她!咳咳……」說著,蘇念恩便掀掉被子想起來。
「少爺少爺,你不能去……」蘇安連忙按住蘇念恩肩膀道。
「不能去?咳……是什麼意思?」蘇念恩斜睨著蘇安。
蘇安眼珠子一轉,「她已經睡下了,您去當然不方便。再說,胡大夫可交代了,夜里露水重,您去不得。」
黝黑的眸子盯著蘇安片刻,直到蘇安不自然地垂下腦袋,蘇念恩復而將被子蓋到身上,「好吧!天也夠黑了,你按胡大夫的交代去煎藥吧!」
「是——」蘇安轉過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道,「少爺,如果有一個你很重要的人騙了你,你會怎麼樣?」
眸子里閃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亮,蘇念恩垂下頭不做聲。
片刻之後,蘇安以為他不想回答了,便扭頭離開。
「原諒他。」身後傳來蘇念恩輕柔卻清晰的回答。
蘇安怔了一怔,依舊抬步帶門離開。
「唉——」昏黃的光影里傳來深深的嘆息,他知道,白日里柳絮被弄傷的耳垂上,是清晰的齒痕。可究竟誰在騙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