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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傾奴婢 第五章 好事成錯,悲不及某人

三月春光明媚,千里鳥鳴萬里氣爽。一輛由三匹馬拉著的精致馬車從蘇府出來,黑色駿馬悠揚地起落馬蹄,蹄上銀釘鏗鏘有聲,一路悠悠駛過揚州最繁華的街道,馬車內不斷傳出似乎強行遏止住的咳嗽聲。

「少爺,您千萬別傷了元氣……」馬車內蘇安起手倒了杯參茶交到蘇念恩手里。

茶盞里的熱氣裊娜而上,漸漸在蘇念恩面前氤氳散開。他低頭深深吸了一口,閉上眼楮,春陽自車簾的縫隙中開出一道光路,黃色的光芒印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透露出一種憂思。

「蘇安——」蘇念恩喚了聲,「林玉該不該罰?」

蘇安的眉頭皺了一下,黝黑的眼楮一直盯著手中的青花瓷壺,「蘇安不敢講。」

「怎麼?」蘇念恩掀開眼皮問道。

「少爺自私了……」

「哦——」蘇念恩呼出一口氣,「是我自私了!」

馬車停在一家楠木打造門面的宅院式客棧前,蘇安縱身跳下馬車,轉過身去扶蘇念恩。

蘇念恩彎腰從簾子內出來,一只手扶住蘇安,望了望頭頂的太陽,一股暖意瞬間擴散在臉上,「蘇安,柳絮就像這太陽時刻給人溫暖,而林玉就像冬風,時刻讓人膽戰,咳……冬風起,太陽總要被掩蓋,你懂嗎?」

蘇安點點頭。

「你說我自私也好,林玉本就不該留在蘇家。咳……就算她無心傷害柳絮好了,她在蘇家也不會得到她想得到的。咳……」

「蘇安早該想到,居然誤會少爺。」

蘇念恩頷首,「進去吧!」

才剛下馬車,客棧里便跑出個人影躥到蘇念恩面前連連彎腰問好道︰「少爺您來了……喲!少爺您怎麼臉色這麼差?這幾夜反而涼了,您要注意身體啊!」

蘇念恩笑著點頭被迎進門去,「讓李掌櫃擔憂了。」

「這是哪兒的話,咱們不都是替少爺您辦事的嘛!必心少爺的身體當然是應該的,少爺您先坐,我叫人沏壺好茶。」

蘇念恩擺擺手,「貴客怎麼樣?」

李掌櫃斂眉湊到蘇念恩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昨夜及第少爺過來探望了。」

蘇念恩目光一緊,「說了什麼?」

「及第少爺一到就將我支走了,沒听著什麼……」

蘇念恩沉思了片刻,緩緩從衣內掏出一封信交給李掌櫃,「將這個交給他,我就不進去了。」

李掌櫃驀然抬頭,「少爺您過來不就想見他嗎?怎麼現在又不見了。」

「咳咳……見了也無意義。」說著便領著蘇安出去了。

李掌櫃呆愣在原地半晌,狐疑地將手中的信箋往光亮處照了照,「什麼東西這麼神秘?」思不出所以然,他便揣上信往院內走去。

馬車依舊不急不緩地行走在街道上,車內的咳嗽聲卻顯得更加焦躁。

蘇安起身坐到蘇念恩身旁輕輕拍打他的背道︰「少爺,您這幾日身體又倒退了,這模樣等找到柳姑娘怕就吃不消了。」

蘇念恩愴然一笑,疲倦的眼神掃了一眼蘇安,「什麼吃得消吃不消的咳咳……胡說。」

蘇安咧嘴笑笑,突然又正色道︰「及第少爺怎麼會知道林老爺在這里?」

「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躲不過有心人的眼楮。」蘇念恩的表情一瞬僵硬,眼楮里流露出的迷茫使他看起來尤其憔悴,「對了,人找得怎麼樣了?」

蘇安搖搖頭,「沒有消息。林老爺只說人是送到太湖上的,以後的事他就不肯說,似乎另有隱情。不過我已派人在太湖周邊的各個地區尋找,相信很快便能找到。」

蘇念恩無力地靠入後面的裘枕內,長長呼出一口氣,隱約拌著壓抑的咳嗽聲,「他畢竟還想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唇角微微勾起些許笑,「你猜及第會跟他說什麼?」

「少爺不就是不想听他們的胡話才不見林老爺的嗎?」

「咳……知我者蘇安。」

馬車漸行漸遠,風細細地吹,吹落旁邊樟樹去年的舊葉,打著轉兒落到剛剛壓出的車 轆印上。

自從那日賓客散去,蘇府便隱隱透露了不平靜,丫頭家丁變得人心惶惶。一來是蘇家少爺的身體反復無常,似乎有惡化的跡象;二來,蘇家後院的叫囂聲不堪入耳,日不停夜不靜,深夜里還有怨惡的咒罵聲,人人都揣著一顆心去伺候她,怕稍有不慎又得罪了她,落了什麼難堪的罵名。

蘇府後院的門被捶得「嘩嘩」響,鎖鏈在門上磨出「噌噌」的聲音,紅漆的木門已被磨掉一大片顏色。

「開門……開門……你們這些狗奴才,不要讓我出去,我出去了非要好好教訓你們不可!」尖銳的嗓音掃落邊角蛛網上的蜘蛛,蛛絲上沾滿了百折不撓的粉塵,這口網縫縫補補好幾日了還是巴掌大。

「咚」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捶到了門上,接著又是乒里乓啷一陣響,一名丫頭端著食盤退不得進又怕,站在院門口探頭探腦瑟縮著不肯進去。

「賤骨頭你想餓死我是不是?」一個身影趴上門面,透過參差的木柵欄望出院門,「還不快點死過來。」

丫頭猛地一驚,不情願地挪動身體,「林……林小姐……」

「給我給我……」林玉迫切地伸出兩只手,那兩只手傷痕累累,原本飽滿剔透的皮膚如今寸寸斑駁。帶血的雙手還沒有接到盤里的食物,丫頭手里的食盤便被人一打整個翻落,「嘩啦啦」散了滿地。

「賤骨頭……」林玉滿眼血絲瞪住丫頭,在抬起頭的那剎那驀地禁聲了。

蘇及第揮了揮手退了丫頭,一雙細長的眼楮盯住門里的林玉。

「及第哥哥……及第哥哥……」林玉委屈地喊道,「我很餓,小玉很餓……」

薄唇勾勒出淺淺的譏笑,「當年柳絮會餓得撿地上的松子糕吃,你是怎樣對她的?如果你真的很餓,那麼……撿啊!」

冷冷的話語透露了絕情,林玉微張著嘴巴看看地上散落的菜肴,又抬起頭看著蘇及第,「及第哥哥?」

「哼……你是怎樣對待柳絮的,我今日便會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林玉的身子不禁顫抖,她握緊柵欄,盯著面前的蘇及第許久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蘇及第欺上前,低聲問道。

「果然……果然……果然你們兩兄弟都喜歡她,都喜歡這個賤人!」

蘇及第握緊拳頭,「她是我的!」

「哈哈哈……少作踐了,她是那個病表的人,不是你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砰」一聲,林玉驚愕地看著蘇及第一拳揮在自己面前的柵欄上,濃稠的血液一滴、兩滴從拳頭里落下,「你……你……」

「是我先看見的她,蘇念恩沒資格跟我爭,她最後會是我的!至于你,再也不是我們爭奪的對象了。」蘇及第咬著牙瞪住林玉,繼而松下一口氣轉過身,「我自然對你有虧欠,但是……」

「及第哥哥!」林玉淒淒喚道,「你不喜歡我了?」

蘇及第搖了搖頭,「從不曾有過!」

「從不曾有過?」林玉低喃,「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你以前說你很喜歡我的,你說我長得美,你說你喜歡我的!」

「那是哄你的,不這樣說,你會對我死心塌地,對蘇念恩這麼厭惡嗎?」蘇及第回頭,眼底布滿了復雜的神色,「小玉,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第一次見到我們兩個的時候,第一眼看的不是我。」

林玉抽了一口氣,「哼……哈哈哈哈……所以那日你出手救下了那個小賤人?好跟病表相提並論?哈哈哈哈……做你的大美夢去吧,你以為她知道是你救的她嗎?哈哈哈哈……」

蘇及第皺眉,「喜歡一個人,是不會去計較這些的。」

林玉突然止住笑,胸口猶如刀子舌忝噬心髒,她狼狽地退了幾步,「不,她跟我一樣,她跟我一樣只是工具只是工具!」

「林玉,你怨你爹吧,如果不是他想攀龍附鳳,我也不會跟他合作,你的下場或許能好些。我們只是各取所需。」

「我爹?他是跪著求我嫁給病表的,他說那小賤人失蹤了,交不出人我們會遭殃,那我這輩子都別想見到你了,他是這樣說的他是這樣說的。不關我爹的事,不關他的事!」林玉撲到門上,「那小賤人呢,那小賤人呢?我要見她,我要見她!」

「她……」話到一半,蘇及第的唇畔明顯地抖動了幾下。

「我要她死,她最好現在就死掉,死掉——」

「她沒死!」蘇及第轉身吼了過去,「她不會死!」

「哈哈……哈哈哈哈……被我猜到了,被我猜到啦!她死了對不對?她死了……哈哈,報應報應,天生的騷狐狸!」

「你——」蘇及第握住柵欄,「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話,你爹已經被蘇念恩抓到了揚州,如果你不听話,就沒有好果子吃!」

「你想怎樣?你把我爹怎麼樣了?」

「沒什麼,只是把你的遭遇跟他說了下……還有,抓你爹的是蘇念恩,不是我,不要把賬算到我頭上!」

「蘇及第!」三個字艱難地擠出林玉的嘴巴,「你這頭豺狼……」

「不要恨我!如果你把柳絮的事情跟我們的計劃告訴別人,我會殺了你,你信不信?」漆黑的眼珠對上柵欄內那雙曾經自己含情注視的眼,他有一絲慌張。

「哈哈哈哈……你在威脅我嗎?」林玉低下頭,再抬眼時落了滿臉淚花。

蘇及第頓了頓,轉身道︰「你自己會打算的,要命還是要魚死網破。」說完便疾步離去。

「蘇及第!蘇及第,蘇及第……」林玉一下子像是被抽光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上,淚雨紛亂,她開始掩面痛哭,「蘇及第……我那麼愛你,那麼愛你……你卻……你卻……」咬牙切齒的聲音使得她咯咯發抖。

如花三月,風起旖旎,水落繾綣,烏程縣風光大好。

一只信鴿撲啦啦飛進郊外一間小屋里,停在窗欞上「咕嚕嚕」叫著。一雙女敕白縴手輕輕捧起信鴿,所有的潔白沐浴在陽光下,無塵的羽毛與凝脂雪膚鍍上一層奢靡的金,幾乎透明。解下鴿爪上的竹筒,那雙手從旁邊書桌上抓起一把米粒撒出窗外,「辛苦你了!」說著,手中的信鴿便飛撲著到窗外的草地上自行啄起來。

「柳姑娘你起來了?」溫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柳絮揚揚手中的竹筒轉過身,「沈姑娘的信。」

沈宛放下手中的食盒接過竹筒笑道︰「謝謝。」

柳絮笑著翻開食盒蓋子,「沈姑娘每回得到信都笑逐言開,里面到底有何乾坤啊?」

「只是普通的信箋罷了!」閱畢,沈宛將信揣入懷里道,「今天有沒有好些?」

柳絮點頭望住沈宛,感嘆世間竟有尤物如此。雖沒有如林玉那般出挑精致的五官,但眉宇間透露的淡淡恬定卻使她渾身散發著光芒,如水一般溫柔,如絲一般柔韌,如光一般暖人,如花一般沁心,她的談吐像一杯溫吞的水,讓人舒心之余又覺得她的教養真是好到沒有脾氣的起伏。還有她所作的詩詞,堪比易安居士。可這樣一個完美的女子,怎會讓人忍心相信是出生青樓那等污濁之地呢?柳絮莫不嘆了口氣。

「柳姑娘作何嘆氣?」將碗筷擺上桌,沈宛道,「御蟬可有幫忙之處?」

柳絮搖搖頭坐到沈宛身邊,「沈姑娘有這麼好的文采,為何還寄人籬下,沉浮青樓?」

「嗯?」沈宛抬頭,「柳姑娘你……」

「對不起,」柳絮起身從床頭翻出一些手寫稿子,「我在書架上找的,落款是沈宛御蟬之筆——‘白玉帳寒夜靜。簾月明微冷。兩地看冰盤。路漫漫。惱殺天邊飛雁。不寄慰愁書柬。誰料是歸程’。好濃的期盼相思……你寫得真好,為什麼不讓這些字見世呢?」

「人生得一知己足以,又何必計較有多少人欣賞你呢?」

「你真是無欲無求!」柳絮轉身將書稿放到床邊的書架上,「啪」一聲,不小心踫落一本,「《側帽集》?」

沈宛起身撿起書,輕輕拍打了一番塵土方才放回書架上。

「誰料曉風殘月後,而今重見柳屯田,沈姑娘傾心性德文采,想必對你的詩作影響不小吧?」

沈宛微微紅了紅臉,「些許吧!」

「雖然他的文章措辭優美,但卻少了男子應有的氣勢。」柳絮返身坐到椅子上,「如他那般自小便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當然有資格作這些憂傷的詩詞。」

沈宛落寂一笑,「君之愁思幾人能解呢……」

柳絮抬頭,「莫非……」

「菜冷了,快吃吧!」沈宛難得地打斷了柳絮,遞給她一雙筷子,然而眼里是掩飾不住的淚光。

柳絮接過筷子,頓了一瞬又道︰「沈姑娘將這小院取名「源水居」,讓人覺得意境非凡……柳絮很喜歡這里,但是,正如姑娘詞中所寫的‘畫梁雙燕子,應也恨匆匆’。」

「你想離開了嗎?」

「君在太湖北,妾在太湖南,日日思君不見君,卻也不能共飲太湖水……」柳絮放下筷子,撇過頭望出窗外。

「如果你覺得你的身子已經沒有大礙,沈宛也不做挽留,耽誤了你與知心人相會。」

「知心人?」柳絮回頭稍稍皺眉。

「相知才會有相愛相許啊……我很是羨慕你呢,能大大方方地愛!」沈宛低頭自腰間解下一枚玉佩,「我一身孑然,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作為紀念,你就拿著這個,或許以後還能幫你的忙呢。」

「相愛?」柳絮怔怔望著沈宛塞到手中的漢白玉雕成的雙翼佩,「這一定是有心人送的,我怎好……」

「你收下吧,留在我這里,反而更添一門愁。」沈宛拍拍柳絮的手背道,「你走時不要告知我,我怕分離。」

「沈姑娘,救命之恩,今生定報……」

「不要這麼說,救你的是你自己,若不是你求生意志那麼強,在湖水里撐了一夜,飄到我腳邊的也不會是活著的你了,所以,我也只是順應天命。」

柳絮握緊了手里的玉佩,這女子怎不令人動容。

「對了,你要去哪里?」

「揚州……」柳絮的心無緣由地抽動了幾下,痛得有點不明所以。只是在想到揚州的時候覺得心里無限地忐忑與恐懼。她不敢想象揚州的蘇念恩與誰拜了堂與誰洞了房,甚至連他是否安然她都不知,但是必須去面對。思及此,她豁地站起,桌邊的筷子便「啪啦啦」落地,瞬間將她驚醒。

「你怎麼了?」沈宛撿起筷子笑道,「還沒啟程就已經迫不及待想見到他了?」

柳絮微紅了臉,嘴巴里澀澀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月余,又是一日花好春暖,蘇府一大早便有幾個人陸陸續續進去。

「宜興方向找尋不到。」一名男子恭敬地將丹青放到桌上道。

「無錫江陰一帶也無果。」又一名男子將丹青放到桌上。

第三名男子握著手里的丹青望了望坐在一邊的蘇念恩。

「蘇州地區也沒有?咳……」蘇念恩輕聲問道,兩道眉扭在一起,蒼白的臉上更添了些許疲憊。

男子將丹青放到桌上搖了搖頭。

「少爺,還有南下的人沒回來,或許他們會找到。您別太擔心了……」蘇安寬慰道。

「一個月了……」蘇念恩搖頭扯出帕子猛烈咳嗽起來,「咳咳咳……」

「少爺,您最近身子一日差過一日,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蘇安擔憂地看著蘇念恩的面容,前些年好不容易養好的身體被這事情一拖便垮了。

蘇念恩將帕子扔到桌上,「你們都下去吧,我想靜一靜。」

「是,少爺!」蘇安嘆了口氣領著一干人下去了。

蘇念恩垂下眼瞼,瞥了瞥扔掉的帕子輕笑不已,難道至死都無法再見到了嗎?「旋撲珠簾過粉牆,輕于柳絮重于霜。已隨江令夸瓊樹,又入盧家妒玉堂。」起身走到桌邊,他輕輕撫摩著重疊在一起的三幅丹青,黝黑的眸子里閃爍清亮的光芒,似有盈盈水光顫抖,「柳絮啊柳絮,你在哪里呢?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鼻子里粘粘濕濕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爬動。蘇念恩用袖子喀了一下,「你可知,我拿我的性命在賭我們的緣分,我的有生之年是否有你呢?」

「啪——」一滴血落進丹青,剛好落在柳絮的眼上,順著傾斜的畫紙流下細細的線條,宛似畫中的柳絮在悲痛泣血,「別哭……咳……」蘇念恩顫抖的手撫去那滴血,輕柔地如同在擦拭柳絮的淚漬,「你不能哭,你不願意讓人看見你的眼淚的,是嗎?」「啪」又一滴血落進丹青,「說了不哭呀……」雪白的手又一次抹去血滴,卻抹不掉留下的絲面般的血跡,「不要哭了……」清澈的淚滴混合著血液落進丹青中,越來越多,越來越混沌,越來越奢靡。柳絮的臉漸漸被血淚淹沒,若隱若現。

腦子里柳絮的臉卻越來越清晰了,她在笑,她在笑,身後揚花漫天,仿佛白雪飛舞過粉牆。蘇念恩的眼前黑做一團,他勾起蒼白的嘴唇緩緩向後倒去。

「少爺……」蘇安見不對頭,慌忙沖進房門扶住蘇念恩,「少爺你怎麼流了那麼多鼻血?你到底怎麼回事?你到底怎麼了?」蘇安不安地將他扶到床上,「我去喊大夫!」

「蘇安,」蘇念恩反手拉住已經起身的蘇安,「不用,咳咳……你替我收拾一下就好了,我沒事。」

「少爺?你這樣還算沒事嗎?讓老爺知道……」

「不要告訴他!」蘇念恩搖搖頭,「將那些丹青扔了吧,被我弄髒了……柳絮看見會不高興的。」

「少爺……」固執的蘇念恩啊,拿生命在執著。

「林玉咳……林玉已經很多天沒聲響了,今天放她出來吧,連同林叔一同送回蘇州去,不要咳……咳……不要讓及第看到了。」

「少爺……」蘇安不禁哽咽起來,他提起袖子擦干蘇念恩滿臉的血,「蘇安求你好好珍惜自己好不好……」

「傻瓜,你哭什麼,等到我死了你哭也來得及啊……咳……快去吧。沒……沒做完這些事我不放心咳咳……」蘇念恩原本想抬頭擦掉蘇安眼角的淚,突然看到自己滿手鮮血,便笑笑作罷,將頭別向另一邊。

「是,少爺……」蘇安帶著淚轉身抱起染滿血跡的丹青,回頭看了一眼,便疾步走出房門。

後院淒淒涼涼,林玉有一陣不叫喊了,這深深庭院里突然就生出許多寂寥來。蘇安彎腰開啟鐵鎖。

「怎麼,來放我出去了嗎?」林玉蜷縮在牆角,蓬頭垢面,抬起幽怨的眼望住蘇安。

蘇安一怔,幾乎要認不出林玉來,「林……小姐,少爺已經安排好一切,您可以回蘇州了!」

「回蘇州?」林玉起身,「我為什麼要回蘇州?」

蘇安別過頭不忍心看曾經跋扈一時的林玉變成如今這樣,「林小姐……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丫頭們沒伺候好您嗎?」

「伺候?哈……」林玉仰天干笑一聲,攏攏蓬松的雲鬢,「叫那些死丫頭進來替我好好梳洗一番。」

蘇安回過臉看了看林玉,嘆了口氣道︰「是!」

沐浴梳洗完畢,蘇安偷偷打量著林玉,眉頭擰在一塊,那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縴手怎會落得如此不堪的田地?深深淺淺的疤痕勾勒雙手猙獰的一幕,仿佛受了萬般虐待,原本甜甜的嗓音因為連日的叫罵變得沙啞︰「唉……何苦把自己弄成這樣呢!」蘇安心里想到。

蘇安帶著林玉一路走向大門去,早點送走這個林玉,少爺也可以省點心。

「我要喝茶!」驀地行到前院時,林玉駐足不前了。

「呃?」蘇安回過頭,「林小姐,馬車里也有茶水,咱們還是快些吧,別讓林老爺好等。」

「你這個死奴才,是不是我想喝口水你都不讓啊?」林玉一瞪眼,往日的尖酸相又起。

「好好……」蘇安暗嘆一口氣,息事寧人吧,別讓她再有機會叫囂就好。他轉身匆匆奔進大廳去倒水,轉身沒走一段路便听到「刷刷」衣袍摩擦的聲音,「林小姐,林小姐……」轉身時,那林玉早已穿過廊柱消失了。

「她一定是去找少爺了!」蘇安一拍大腿,「少爺身子這樣怎麼受得了她的糾纏!」想著,腳底輕輕一掂,凌空躍起……

「蘇念恩!」林玉一把推開房門,徑自沖了進去,蘇安晚到一步,只得跟在後面。

「林小姐,少爺正在休息……」

「什麼林小姐?我現在是蘇家大少女乃女乃,你這狗奴才是誰給你的膽子阻止我見我的丈夫?」林玉氣憤地撩起手「啪」地給了蘇安響亮的一巴掌。

蘇安被揮得眼冒金星,捂著臉愣住,長這麼大,第一次被人揮巴掌,還是被女人,氣由心頭升,早知道就不用同情她了。

「誰準許你來這里的……咳咳……」床畔內傳出聲音。

「笑話,我為什麼不能來這里?」林玉又瞪了一眼蘇安,轉過身走到蘇念恩床前,「喲……相公啊,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不見你那晚的雄風啊?」她的臉逼近他,陰冷的鼻息使得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林玉皺眉,迅速退了一步,「相公啊,你可要保住身體,這樣一氣就被氣死了那多不好玩!」

蘇念恩顫抖地握緊拳頭,「滾……」

「滾?」林玉一轉身坐到床畔,露出慘不忍睹的手笑道,「看見我的手了嗎?你難道不心疼嗎?好歹那晚你也模了好半天呀……」

「你……咳……」蘇念恩激動地直起身子,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少爺!」蘇安忙跑過去扶住蘇念恩。

「你滾,咳咳……我……不想看見你……」蘇念恩顫抖地指著房門,「這里不歡迎你……」

「相公……」林玉突然撒嬌地喚了聲,握住他因氣憤而冰冷的雙手,「不要這樣嘛……人家很想念那天晚上你的溫柔呢……」

蘇安與蘇念恩愕然,這個林玉打的到底是什麼鬼主意?

蘇府大門口急弛而來一輛馬車,車簾因風翻飛,隱約有一名女子端坐在里頭。車子行到大門口便停下,駕車的男子興沖沖掀起車簾道︰「姑娘,到了!」

「嗯!」輕輕一個字包含了點點激動與期待,還隱約含著惴惴的不安。柳絮手里緊握畫軸跳下馬車。

「少爺終于等到了……」男子興奮地說道。

柳絮輕笑,若不是在烏程城里見著這個人拿著她的丹青到處問人,她也不會知道原來蘇念恩一直在找她。不知道在看到自己的丹青時是什麼心情,只覺得一顆心突然被填滿,所有甜的酸的一股腦兒涌上心頭,她幾乎要流淚了,卻不明白為什麼要流淚。

「快快……」男子顯然比她還要激動,轉身拼命指引著她,卻不小心撞上一名懷抱畫軸的家丁。

「嘩——」畫軸散到地上,沿著地面紛紛打開。

「糟了糟了,你這個冒失鬼,蘇安交代了可不能讓別人瞧見的。」家丁嚷嚷道。

咦?畫里面的人,不就是她嗎?家丁驀地閉上嘴巴。

柳絮俯身看著地上的染血丹青,心猛地抽痛,靈魂仿佛突然之間被抽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血?誰的血?

「你捧著這些去干什麼?走路不長眼楮,不怕撞到人,還說我冒失!」男子瞪他一下道。

「蘇安說,少爺交代去扔掉……」家丁困惑地打量著眼前陌生美麗的女子,為什麼少爺會有她的丹青呢?

「扔了?」心如被刺,為什麼要將她的丹青扔了?

(注︰烏程為今湖州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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