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織,已經連下了兩日了。
雩王府。含慶居內,流蘇金鉤微微攬過一簾閑情,發束絲絛玉簪、身穿殷紅薄羅澹衫的瑤光靜倚窗前凝目不已。
身後的琵琶已經放置多時未曾動弦,碧瑚見她不語,自己也悄悄兒站在旁,不曾打擾她。
說春便已經春歸。
雩王府內春意盎然,各色植物抽芽拔節。從含慶居的窗邊朝外看去,片片碧色溫潤如玉,一片草色煙光。隔牆一樹初綻的杏花探出頭來,花瓣如冰似綃,淡淡的一抹粉色,越發襯得花瓣如玉般透明。
不知道站了多久,瑤光微微覺得累乏時才重新坐了下去。
她與雩王這般,便是所謂的夫婦嗎?
雩王對她真的很好,每每閑來無事之時,總是陪在她身側。她若彈琵琶時,他便在一旁含笑欣賞,若是他寫了什麼詩什麼字,也總要拉了她過來一同欣賞。每每見到她時,總是笑容滿面,軟語殷勤,只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似的呵護溫存。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若是這般看來,雩王實在是她的良人了,但是卻到底為何舉案齊眉,依然意難平?
「瑤光。」一雙溫熱大手突然落在她肩上,隨即已經逐漸習慣,但是卻仍然被嚇了一跳。
「你找我?」她微微轉身,輕輕拂開他的手,略略笑了一笑。
身後的景珂卻滿臉喜色,「我有驚喜送你。」
「是什麼?」她好奇地開口。
「跟我來!」景珂不由分說便攜了她手出了含慶居。
「你要帶我去哪里?」見他行色匆匆卻又喜氣洋洋,瑤光再次問他。
「瑤光見了,一定會很喜歡。」景珂略一停步,隨即對她笑了一笑。
瑤光滿心疑惑,卻還是隨著他一起去了柔儀堂,走到近前的時候,景珂卻突然伸手遮住她的雙眼,「閉上眼楮。」
「你到底要做什麼?」雖然疑惑,卻還是閉上了眼楮。
清晰地感覺到景珂帶她走進了柔儀堂內,隨即他松開手,得意地環顧四周後才笑眯眯地看著她。
四下里一打量,瑤光微微愣了一下。
此刻的柔儀堂內以紅錦鋪地,繡羅護壁,雕花的紫檀木長案上擺滿了佳肴美酒,什錦果品。中間點綴著滿插梔子、米蘭茉莉等芳香襲人的瓶花,彩繪著各式圖案的藻井明珠高懸,光亮耀眼,如同白晝。四周條幾上放著銅胎鎏金或青玉雕琢的香爐,爐內燃著用名貴香料制成的獸形燻香,裊裊的煙霧薄薄散開,滿室便充滿了沁人心脾的香味。
「從嘉,為什麼要把柔儀堂裝置成這副模樣?」她疑惑地開口。
「有沒有很吃驚?」景珂含笑開口,「等下還會有更讓你驚訝的事情。」
說著,便握著她的手坐了下來。看著她滿面疑惑,景珂隨即輕輕拍一拍手,霎時間只听得環佩丁冬,接著一陣香風細細,從堂外頓時涌進無數身著彩虹裙裾和羽制上衣、肩披薄如蟬翼的七色輕紗、頭戴金花與垂珠相配的步搖,並飾以鈿瓔玉的舞伎和歌女來。
瑤光微微驚訝,景珂見她如此,便笑著將將一樣東西放到了她手中,「看看喜不喜歡?」
她低頭去看,卻是幾冊薛濤箋手抄的附有樂器圖示和演奏方法的殘譜。由于年深日久,紙張脆裂殘破,又經蟲蛀,曲譜時無時有,但是即便如此,她依然驚喜地開口︰「這是失傳了多年的《天香調》?」
景珂點一點頭,笑著對她開口︰「是前些日子找出來,雖然只剩了殘譜,但是撿取片段曲子後她們卻也練習得不錯。我知道瑤光對此頗有研究,若是閑來無事,不妨看上一看,若是能夠把殘譜續完,倒也算是一樁妙事。」
瑤光將手中的《天香調》翻來覆去得看,心下喜歡,唇邊的微笑便加深了許多。
景珂看得出神,忍不住便偷香而去。
瑤光只覺得耳邊一熱,隨即面色一紅,忙拿了那手中的《天香調》殘譜朝面上一遮,好擋住瞬間流霞之色。景珂忍不住放聲大笑,隨即握了她手,「好了,我不鬧你便是,還是看歌舞吧。」
瑤光又看了他一眼,確認他不會無故偷襲,這才放下擋在面前的曲譜,靜心看著堂下舞伎和歌女的表演。
《天香調》由散序、中序和破三個部分組成,每個部分又分若干遍,全曲共十六遍——散序四遍,中序和破十二遍,散序為前奏,不歌不舞。奏過四遍之後,才開始進入舞拍,音樂節奏愈加清晰明快,似秋竹坼裂,如春冰迸碎,此時一旁侍立的歌女開始放聲高歌,歌聲婉轉繞梁,幾乎可以三日不絕,輕緩處猶如春風拂面,綿延不斷;而那些舞伎也同時大顯身手,開始翩翩起舞,廣袖輕舒之處香風陣陣,裙裾飛揚猶如女敕蕊初綻,身姿猶如三春扶風弱柳,又如流雲行天,若卷若舒,千姿百態,美不勝收。
瑤光微微一嘆,「《洛神賦》中所說的‘翩若驚鴻,婉如游龍’也大抵如此吧。」
「只可惜有頭無尾,未免可惜。」景珂略顯遺憾地一嘆。
瑤光見此時堂下的舞伎已經舞到高潮之處,眼見這僅剩的殘譜已經快要走到盡頭,好勝心頓時升起,隨手將一旁碧瑚手中抱著琵琶要來,微微試了兩下弦,隨即依譜尋聲,憑借自己多年的心得技巧時輟時續悉心構思。堂下的舞伎原本已經舞到盡頭,此時卻听得她琵琶聲又起,興起之下,索性放開舞步,身姿由徐入疾,只听得耳邊音樂聲繁音急節,猶如跳珠濺玉,似驚雷閃電橫掃長空,又如三峽回流席卷飛瀉,只片刻工夫,紅錦地衣已經被碾踩得處處皺痕,細小簪環聲「泠泠」響起,直到最終音樂聲急轉直下,戛然而止。眾人才發現因為舞姿太過急促飛揚,簪發的金釵珠翠居然也隨著音樂散落了一地,一時間只听得嬌喘微微,除此之處再沒有別的聲音,所有的人都被剛才的舞曲相合時的盛景所震住了。
景珂終于鼓掌而起,驚喜地看著瑤光,「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瑤光,你實在讓我驚訝萬分!」
瑤光彈得盡興,此時面色微紅,神情飛揚,依然沉醉在剛才的舞曲中,听他那麼一說後隨即開口一笑,「其實還不夠好,剛才有許多處仍然可以多加修改,尤其是結尾。本來的曲子尾聲舒緩漸慢,如游絲飄然遠去,但是我總想著興盡而歸才是痛快,所以改成急轉直下,戛然而止,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她此時心思全在剛才的樂曲之上,一掃平日眉間的清愁薄倦,顯得格外神采飛揚,雙眸更是靈動如水,看一眼堂下的舞伎歌女同樣盡興的神情,景珂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即便如此,已經足以讓人驚嘆驚訝了,從嘉何得何能,能夠得你為妻?」
被他伸手一握,瑤光微微錯愕,但是還沒容她收下臉上的飛揚之色,景珂卻又將她抱起,大笑著步出了柔儀堂。
「你又要帶我去哪里?」瑤光驚慌抓緊了他胸前的衣襟。
景珂腳下略頓了一頓,隨即在她耳邊低語開口︰「瑤光,我真希望我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愛你。」
瑤光心下一亂,隨即抬眸驚慌地看向景珂。
景珂腳下未停,將她一路抱往他們素日歇息的陶然居,關上門後才將她放了下來。
瑤光不過才喘息片刻,一陣天旋地轉,卻已經被他壓在身下。
景珂伸手輕撫她的面頰,一字一句說得分明︰「瑤光,我好愛你。」
不只是初見面時的喜歡,是比喜歡還要多一些的感情。
是愛。
瑤光微微一顫,隨即驚惶地移開了視線。
他怎麼可以這麼說?
怎麼可以這麼說……來擾亂她的心?
「瑤光,我愛你,你愛我嗎?」景珂靜靜地看著她的眼楮,希望可以看出他所要的答案。
無法回答,她只好輕輕地閉上了眼楮。
愛……嗎?
她這一生的愛情只有一次,卻早已經耗盡在那個煙花之夜了。
爆城。
御苑中春花初綻,嬌蕊女敕柳,幾欲佔盡這極致的春色。
皇帝所居的寢宮之內,跪在下頭的人膽戰心驚地開口︰「回皇上的話,瑾王爺今天在場上打馬球的時候,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馬兒突然受驚,沒幾下子就將瑾王爺摔下馬來,等到御醫趕到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了……」
偶感風寒這兩日正在養病的成帝吃驚得頓時從床上翻身而起,嚇得一旁內侍勃然變色,「你說什麼?」
彬在下頭的人大氣也不敢喘,听他問話,卻還是要小心翼翼地再次回答︰「瑾王爺他……他……」
「父皇!」雩王景珂匆匆自外面走來,一臉的悲傷和難以置信的神色,「我听說皇叔出事了?」
皇帝頹然地倒回龍床之上,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他與瑾王爺一母同胞,自幼兄弟二人便分外友愛,于詩詞上更是良朋善伴,如今乍聞他出事,實在是天大的打擊。
景珂亦是滿臉悲色,前些日子皇叔還喜滋滋地做了他大媒,怎麼才不過一個多月,居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下頭的人卻又小心著開口︰「所有的人都說……都說……王爺的馬是被人給做了手腳……」
「放肆!事情還沒查清楚,怎麼可以隨便拿來說給皇上听?」景珂一驚,連忙喝止住了那個人,隨即斥退了他。
成帝聞言卻皺眉開口︰「說什麼?」
景珂連忙開口︰「父皇,你的身體尚未痊愈,又何必為了這等流言傷身,還是好好歇息吧。」
服侍父皇重新躺下來歇息,隨即要一旁的內侍小心伺候著,然後景珂才茫然地走出皇帝的寢宮。
不是沒听到流言,但是……畢竟是流言,能相信嗎?
對面卻急匆匆地走過來一個人,景珂下意識地抬頭︰「七弟?」
對面走來的人還是少年模樣,生得骨架縴細,端秀非凡。他是成帝的第七子,景珀,字重山,年十四。此刻正好踫到三哥景珂,忙忙地走上來行禮之後開口︰「三哥是從父皇那里出來?」
「是。」景珂點一點頭,隨即問他,「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看一看父皇的病如何了。」景珀跟在他身旁走了兩步。
「父皇剛睡下,七弟還是回頭再去吧。」景珂看著他淡淡地開口,心中卻因為皇叔的死而滿月復糾葛。
「哦,我知道了,」景珀乖巧地點了點頭,隨即面露擔憂不解之色問他,「三哥,你听到皇叔的事情了嗎?」
景珂一愣,卻也知在宮中根本藏不下什麼秘密,隨即點了點頭,卻並沒有說話。
景珀的聲音頓時又清晰地響了起來︰「那麼,皇叔真的是被太子哥哥害死的嗎?」
景珂被嚇了一跳,立即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要亂說,大哥又怎麼會是那樣的人?」
景珀迷惑不解地繼續問他︰「但是大家都是那麼說的,說是大哥害怕父皇把帝位傳給皇叔,所以大哥就對皇叔下了手,說不定以後我們也會遭殃……」
「七弟——」景珂面色慎重地雙手按在他肩上,「你年紀小,現在根本就不懂,你只要記住少說話就成。別人那麼說也就算了,但是大哥和我們是兄弟,和皇叔也是血親關系,你萬萬不能這麼說大哥,我相信大哥是絕對不會做出那樣事情的……」
他的話音尚未落下,就听到身後有鼓掌大笑聲傳來,語氣里有說不出的嘲弄和冷然︰「說得好,我倒不知道三弟居然如此維護于我。」
景珀被嚇了一跳,差點兒就想縮在景珂身後。景珂看一眼畏縮的景珀,只好微微上前對太子景玨行禮,「大哥。」
景玨朝前走了兩步,看一眼景珀後隨即開口︰「七弟,你怕我?」
「我……我……」景珀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了景珂。
景珂無奈開口︰「大哥說笑了。」
景玨看了他們一眼,神色冷淡而蕭索,「說笑?我素來不愛與人說笑。」
景珀平常便已經很怕這位太子哥哥,總覺得他看起來很是嚴肅,也不太愛和兄弟們一起玩,此刻見三哥為了自己而被為難,念及三哥平日的好,終于鼓起勇氣上前,「重山不怕大哥,三哥說大哥是兄弟,重山怎麼會怕自己的兄弟呢?」
「兄弟?」景玨頗玩味地勾起唇角,「你三哥的話,你倒是听得仔細。」
景珂心下頓時一凜。
景玨是因為生母純孝皇後早逝又是嫡長子的原因才被立為太子,但是成帝卻一直不喜歡他剛硬狠烈的性格。若非念著純孝皇後,只怕當真早已將皇位交給皇叔瑾王,正是因為成帝時時以「將皇位改換」之語重責太子,所以造成景玨對皇位常常患得患失之感,久了,便更加喜怒無常,心機難測。
如今看來,倒是又疑心在他身上了……
泵且不說皇叔之死到底誰是誰非,反正對他來說,可是從不曾想過要做皇帝的。
于是便微微一笑,「大哥說哪里話,七弟和我都是膽小之人,大哥千萬別嚇我們。」
景玨又看了他們兩眼,冷冷哼了一聲,隨即拂袖而去。
景珂見他身形索然,忍不住開口問他︰「大哥要去哪里?」
「喝酒。」景玨回頭看他眼,「三弟要不要一起去?」
景珂搖了搖頭,隨即微微一笑,「我還要回雩王府。」
「回去陪三嫂嗎?」景珀好奇地開口。
「以婦人為念,難成大器!」景玨冷冷一哂,隨即轉身離開。
景珂無所謂地笑了一笑,隨即和景珀告別,徑直回了雩王府。
每每到宮中之後,便忍不住急著想要回來,只因為瑤光在府里。
但是此刻他匆匆找遍府中的每一處,卻沒有發現瑤光的身影,倒是清菡看到他回來了,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王爺,王妃讓我告訴王爺一聲,說是家里有事,回去探望,過一時便回來。」
「是嗎?」景珂微微一笑,隨即大步朝外走去。
「王爺要去哪里?」清菡急急地跟在他身後追問。
景珂含笑開口︰「去接王妃回來。」
清菡忍不住笑出了聲。
王爺與王妃之間,倒還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