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若竹目送她不情不願地跟著家丁走了,這才吐出一口氣,也不叫人給自己帶路,徑直又躍上屋頂瞧準了方位,仍是轉了小半圈才找到自己住的院落。隔壁二師兄仍未回來,他點亮油燈,見虎口上一圈清晰齒痕,隱隱滲出血絲,那丫頭下口竟是毫不留情。
便又坐了會,這才吹熄燈燭和衣躺下,閉目間,仿佛又看見三娘將一張小臉湊來問他︰「那,我嫁給你好不好?」
……她其實只是想過一下夏天打獵、冬日烤火的生活吧?壓根就不知道嫁人是怎麼回事……
他在黑暗中淡哼一聲。
次日午間,主人家差人來請,師兄弟二人隨帶路家丁來到廳堂,見擺了一桌飯席,屋里除了司徒少爺和三娘,還有兩個不認識的女子,其中一人粉面含羞地倚在司徒少爺身邊,想是昨日那新嫁娘。
慕容顯同司徒少爺寒暄幾句,便有人進內堂扶老爺出來,他見老人家氣色又比前日好上幾分,不由暗想︰「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司徒家安排這一下沖喜倒是沖對了。」
當下屋內小輩逐個上去請安,司徒老爺一一應答,這才入座。慕容顯怕三娘不知輕重地又來纏七師弟,便先佔了師弟身邊的位子,卻見她拉著另一個姑娘的手在另一頭坐下,瞧都不瞧這邊一眼。他不由有些納悶,這瘋丫頭今日怎麼規矩曉事起來?
司徒老爺樂呵呵地一掃席上眾人,捋著胡子道︰「老夫近日有兩大喜事,一是獨子終于了了終身大事,二是尋得故人之婦,人丁稀少的司徒家也多了一位少夫人,一位小姐,故而老夫無論如何都要擺上一桌,一家人一塊吃頓飯。」說罷向他們引見,「這位便是我新得的兒媳婦,這位則是常來往的一位表親……至于這兩位少俠,想來也不必多介紹了,若不是他們奉師父之命千里迢迢送來奇藥,老夫如今還下不了床呢!又多得他們幫忙,助我尋得往日義妹之女,說來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
慕容顯忙客氣幾句,突見三娘身邊秀氣的女子站起來,舉杯對司徒老爺道︰「這些年來佷女常到莊上打擾,承蒙姑丈和表哥照顧,如今姑丈病情好轉,表哥又喜得嬌妻,我心里也高興得很,要敬大家幾杯。姑丈不好沾酒,我頭一杯便先敬新嫂子,祝嫂子與表哥今後多子多福,偕手白頭。」
慕容顯見這女子聲音細軟,話卻說得落落大方,不由多看了她幾眼。
「再一杯,要敬三姐姐,日後我來,你可要多陪我秉燭夜談。」
三娘笑嘻嘻地站起與她對了一杯。
「這、這一杯,要敬兩位大俠,」說到這里,秋庭的聲音便有些不穩了,「兩位……義薄雲天,小女子……小女子佩服得很……」
慕容顯忙端杯站起,底下暗踢師弟一腳,才讓他勉為其難地學自己站了起來。卻見敬酒的那人持杯之手微微顫抖,望著他們的眼神激動,目中竟隱隱浮現水光,他心下愕然,「這位姑娘做什麼這樣看著我們?」他倒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為人家對自己有意,只是轉目見身邊師弟長身直立,劍眉朗目,不是他這個做師兄的偏心,七師弟確是一表人才……莫非?
心里思忖著,卻見席下司徒父子交換了記意味深長的目光,顯是和他想到一塊去了。只有三娘知道這位表小姐的怪癖,抿了嘴偷笑。
幾杯酒敬下來,主人家殷勤勸眾人動筷,司徒老爺說︰「我年輕時性子定不下來,只把家室當作負累,到如今才曉得天倫之樂最是可貴,可惜內人過世得早。兩位少俠,容老夫以過來人身份多嘴幾句,江湖雖好,終是是非之地,輸贏盛名數年之後都成過往雲煙,便該早早成家才是。」
慕容顯唯唯諾諾,想到多年前心儀的一個女子,更覺前輩這話說得有道理。他這輩子怕是要在江湖上孤身闖蕩下去了,可七師弟還年輕,斷不能讓他步自己後塵,若有合適的女子,也該替他留意一下才對。想著看了師弟一眼,見他眼觀鼻,鼻觀心,對席上談話置若罔聞。
他心里又為這個師弟愁了幾分。
一頓午膳吃完,兩人向主人告辭回房,慕容顯一路仍頻頻回頭張望。
「……二師兄,你究竟在看什麼?」
「奇怪,沈家那丫頭竟然沒有跟上來……」他喃喃道,「她平日里不是最愛纏著你嗎?」
「……」虞若竹輕描淡寫,「或許她找到了伴兒。」
「也對,方才我看她與那位秋小姐交頭接耳,似乎挺要好。」慕容顯展顏一笑,「先前我還擔心她不願留在這兒呢,那丫頭脾氣倔,她若不願,咱們可要頭疼了。不過照這樣看來,司徒家倒是挺適合收容她。」換而言之,七師弟很快就能擺月兌她糾纏了。
正高興間,忽見師弟放慢了腳步回頭淡睨,他有些奇怪,「怎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莊里頭的丫鬟似乎變多了。」
「這有什麼好奇怪,」慕容顯不以為意,「听說新進門的那位少夫人是官家千金,她嫁進來,自然會多帶幾位丫鬟侍候。」
只是又走一段路,連他也察到了不對勁,「確是有些蹊蹺……」怎麼短短一刻,就有幾批丫鬟與他們擦身而過,而且個個都要回頭看他們幾眼?
「……師兄,從剛才開始經過我們身邊的都是相同幾個丫鬟。」
這麼說……慕容顯苦笑一聲,「這城里多是官商人家,鮮少有江湖人出沒,她們大概是覺得稀奇吧。」唉,至于要往返幾次偷看他們兩人嗎?如今的小泵娘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又跟上來了。」
是,不用師弟提醒他也能听見身後輕悄的腳步聲和竊竊私語。眼角瞥見師弟慢吞吞地將腰間的佩劍移到手上,他突覺不妙,「等等,師弟——」
「錚」一聲金石脆響,身後便響起幾道尖銳抽氣聲,他回頭一看,只來得及見著幾個飛速奔逃的後腦勺。
虞若竹淡哼一聲,將出鞘幾寸的佩劍重又歸鞘。
「師弟,你、你……」
「她們很煩。」他平聲道。
「那也不至于出劍嚇人家呀!不就是幾個小泵娘而已?」
「……誰說我要嚇她們了,我看看自己的劍不行嗎?」
慕容顯瞠目結舌,抖著手指著師弟半天,卻說不出話來。
不成!驀地一跺腳,把他拉到一處閑置石亭里坐下,「師弟呀,不是師兄說你,這一路上我看著你的一言一行,實在很讓我憂心哇!」
「……」
「你應付凶險的能力師兄是信得過的,只是做事卻不知輕重,尤其是對待姑娘家,像方才——唉,你這性子再不改,日後如何成家?就算踫到了心儀的姑娘,你總擺張冷臉嚇人,誰還敢接近你?不都被嚇跑了!」
見師弟不做聲,他暗嘆一下,轉了話頭,「還有一事,我昨日在喜宴上遇見鏢局的幾個鏢頭,听他們說百曉公子近日就停留在鄰縣。我思來想去,咱們這樣守株待兔也不是辦法,若那些黑衣人始終不出現,我們還要保護沈三娘一輩子不成?此事疑點應在她娘親身上,只是那女子出身神秘,連司徒前輩也不知,我想那百曉公子手下耳目眾多,雖是二十年前的江湖人物,他應也有辦法查得出來,所以我打算去找他幫這個忙,只是這邊沒人照看著也不放心……」
「師兄的意思是,我留下,你尋人?」
「也只有這樣了。」
「你既已決定,那還有何問題?」
「其實,我最擔心的是……」是師弟你的清白哇!慕容顯又嘆一聲,「七師弟,沒有我在旁看著,你要留意不要與那沈三娘走得太近了,男女之防卻要嚴守,莊里走動的人多,若被人誤以為你與她有什麼,咱們可解釋不清了。」
虞若竹聞言,抬頭看師兄一眼,「……二師兄,我問你件事。」
「嗯?」
「你先前說,怕沒有女子敢接近我,現下又囑咐莫與沈三娘走得太近,我便想問,沈三娘有什麼不好?」她難道不是女的?
「這、這不是明擺的事情嗎……」他還想問師弟那瘋瘋癲顛的丫頭有什麼好呢!
轉念一想,三娘確也沒什麼大錯,心志異常並不是她自個願意的,若因此指摘這個身世可憐的女子未免太不厚道。慕容顯吸一口氣,「師弟,你知我有個失散多年後得以重聚的兄長,數年前我帶他回師門避禍,你也與他見過。」
「……」怎麼突然提起這事……
「與他重聚那一年,我遇上一個心儀的女子,他也是罵我沒眼光,那女子有什麼好?那時我還道兄長眼光太高,難以討好,直到如今我才明了他的心情。」他微微一笑,「做兄長的,總是寶貝弟弟妹妹,希望他們過得好,對他們的伴侶自然是百般挑剔了,若是自己的事,卻沒那麼講究。我對七師弟你,也是抱了相同的心情。」因而三娘即使沒什麼大錯,在他看來,仍是遠遠配不上七師弟的。
虞若竹看他許久,才慢慢轉開了眼光。
慕容顯知這性格孤僻的師弟不習慣听這樣溫情的話,于是爽朗一笑,「總之,我走開這幾日,你自個就小心點,司徒前輩不是婆媽的人,然而在別人家里做客少不得要做些場面,你便忍了性子應付一下,別讓主人家面上過不去就是了。事不宜遲,我這就回頭找司徒前輩知會此事,你先回房吧。」
虞若竹應一聲,與二師兄在此分手,抱劍折回兩人所宿的院落。經過院牆邊的大樹時他停了步,慢吞吞地抬眼。
一雙繡鞋在他頭頂上大咧咧地晃蕩。
沒有跟在後頭,原來是因為跑到了這守著。
明明是特地尋上門來,樹上的女子卻沒有理會他的意思,自顧自地嗑著瓜子。
「下來。」
她朝天翻個白眼。
「……還在生我的氣?」她今天不是已經看到新嫁娘真面目了嗎?真是不可理喻。
這句話倒是問對了,三娘倒豎眉目,將手里一把瓜子全撒了下來。
虞若竹側身避過。
沒有女子敢接近他嗎……
他掃一眼地上被拿來充當暗器的瓜子殼,哼一聲︰「你倒是不怕我。」二師兄也許說得對,這丫頭是沒什麼好,只是他卻算漏了一條……別的女子未必能這樣真性情地與他相處。
就算千好萬好,做不到這一點也是白搭。
他……並不討厭被她糾纏。
當下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房間,「原來你是來這看風景的?一會二師兄回來前,記得把瓜子殼打掃干淨。」
身後不出所料地傳來一陣哧溜急響,是某人滑下樹的聲音,不用回頭,也能察到一只小手無聲地扯住了他的衣角,雖然手的主人仍是撇著嘴,一臉不甘不願。
隱約笑意,浮現在一向冷淡的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