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公子歸不得 第十一章 朋友

入夜,大雨如注。

天空如一口裝滿了豆子的破布袋,一不小心打翻了,袋口傾斜,漫天的豆子 里啪啦地倒下來,砸在屋頂上、窗欞上、大理石地板上

四周黑著,只有桌上一盞紫紗宮燈陪伴,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這是一個靜謐的世界,與窗外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

極鬧中的極靜,反而讓她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

尤其是那盞往日看慣了的紫紗燈,此刻,幽靜地亮著,瑩瑩紫光涼如水,一圈一圈,如蕩開的漣漪,散入她不復擁有的記憶里。

破開混沌的陰霾。

仿佛也有那麼一刻,雙眸被紫色的光芒點亮,映入一雙深邃的黑眸,暈出迷離幻彩的光。

那雙眼那雙眼呵

冰越煩躁地站起身子,她並不記得自己在何處見過那一雙明朗清和、笑意盈盈的眼。

可是,那一瞬間幻象的出現,竟讓她的心猛地一跳,像是烈酒燒過心頭,灼出火辣辣的疼。

她怔怔地立了一會兒,只覺一股氣悶塞在心口,上不去,下不得。

惶恐中,她驀地奔到門邊,用力拔開門閂,「嬤嬤!」

急切的呼聲被漫天的雨聲淹沒了,鼻腔里頓時灌入風雨下清冽的水汽。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立時清醒了大半。

如此風雨之夜,還是莫要去驚擾嬤嬤吧。

正待回身入內,耳邊卻驀聞呼吸之聲。有人?

為什麼那些人總是殺之不盡?

總要前赴後繼跑到這里來送死?

她一時大感不耐,好在今夜風雨如晦,她已失了殺人之心。

「要動手就快一點,若是沒有把握,就早點離去,今夜雨大,伏在屋檐之上也並不好受吧?」

說著,她再度轉回身來,倚在門口,等著那人動手殺她,或者自行離去。

然而,等了好久,那人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只聞清淺的呼吸聲,隱在風聲雨里,宛如有人在耳邊輕輕地吹著氣。

若是往常,她早已飛身上屋將那人揪了出來。

可是今天,大約是雨下得太大,她不想弄濕衣服,又或者,方才在屋內氣悶的感覺還沒有消失,她也不太想一個人獨對孤燈,是以,她也沒有動。

淒風冷雨之下,有個人相伴也是好的。

不論那人來意若何,是否恨你入骨。

「是習彥派你來的嗎?」良久,冰越懶懶地說。

如今,擁護醍摩的勢力都聚集在密邏城中,推舉昔日的少將軍為首,要為醍摩報仇。

那些人真是傻啊!

與五十年前醍摩驅趕聖女的時候不同,這一次,冰越率陰宗教徒重回靈山,之所以遲遲不對密邏城趕盡殺絕,是要以它為餌,吸引更多的異教邪徒前來,然後一網打盡。

她不會讓他們在五十年後,還有重來的機會。

「你還好嗎?」

一把低沉的嗓音在疾風驟雨之中緩緩地送了過來,如遞過一杯清茶,沉穩得不傾涓滴。

冰越不覺有些驚訝。

「你武功不錯哦,沒想到還有你這樣的高手肯為習彥賣命。」

那人輕輕地嘆了口氣,「我來這里是為了你!只是為了你而已。」

「自然是為了我,你們不都是為了來殺我的嗎?」一股寒氣順著雨意滲進她的眉目里,看起來,似有一股空山新雨的疏涼之氣。

那人嘆息的意味更濃了,「你還是一點都沒有變,說起話來還是那樣尖刻,讓人無可反駁。」

冰越听出他話里的意思,「你是說,你以前認識我?」

「不僅僅只是認識。」

冰越嗤笑,「人與人之間,不是熟悉就是陌生,不只是認識?除了認識之外,還能怎樣呢?」

「還能是朋友,是知己,甚至是戀人。」

冰越抬頭看看天,又模模自己的臉,很奇怪,臉有些燙,而且,他說著這樣逾矩的話,為何她竟不覺得惱?

聖女是不可能有戀人的。

她也沒有知己,好吧,她承認,其實她連朋友都沒有。

她只有師父,師父死了之後就只有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嬤嬤。

這些人,都算是她認識的人。

還有她所不認識的,那便是靈山腳下密邏城里的那群異教徒!信奉醍摩的人,便都是她的敵人!

嘴角牽起一絲嘲弄的笑,「那麼,你和密邏城里的那些人,算是朋友還是知己?」

這一次,沉默得有些久。

久到冰越微微有些不耐時,才听得他道了兩個字︰「朋友。」

冰越冷哼一聲︰「承認跟他們是朋友,就是我的敵人。你應該知道,像你這樣不請自來,伏在敵人的屋檐之下,最後的下場會是什麼?」

他又嘆了一口氣,「死!」

她發覺這個人很喜歡嘆氣,像是心里藏著無盡的心事,卻又有一種隱隱的固執。她忽然對他充滿了好奇。

「你說你以前認識我,那麼我以前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一個狠心的人。」

冰越聞言,臉色微變,但下一瞬卻又懶懶地笑了起來,「密邏城里十個人有十個會這麼說,我以為你所謂的認識會得出一些跟別人不一樣的結論。」

屋頂上的那個人也微微笑出了聲,「看來,你很不喜歡這個評價。」

「喜歡又怎樣?不喜歡又怎樣?我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不會像醍摩那樣,只想听別人贊頌的話語。」

那人似是被她逗樂了,「說得好!你的確是這樣的性子。只可惜,我所說的狠心不是指殺人這件事。」

「哦?」冰越挑了挑眉,「我除了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之外,還有何心狠之處?」

「你對自己狠心,親手殺了你自己。你對我狠心,讓我痛嘗悔恨、不得之苦,而後,又把我忘得干干淨淨。」他似笑非笑,真真假假地說。

冰越听了,「撲哧」一聲笑出來,「似乎是一個蠻淒涼的故事,不過不適合在這樣的天氣里听。」

「如果你想听,我們可以找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尋一處清幽雅靜之所,我會告訴你所有的前因後果。」

冰越撇撇嘴,「天氣晴好的日子,殺人比听故事更有趣。」

「你可以先听故事,然後再殺我。」

這個提議似乎不錯,冰越的臉上不自覺地浮起一絲笑容。

「我還有個更好的辦法,你可以把我留在身邊,每天為你講一個故事,等到你覺得听厭了之後再殺我,豈不是兩全其美?」

「兩全其美?你怎麼知道我是不是真想听你那些故事?」

「這很容易,」那人笑得輕描淡寫,「如果你不是太寂寞,你根本不會跟我說這麼多的話。」

冰越頓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心里有了一股殺人的沖動,然而仔細想想,卻又不是,那並不是生氣,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恨的迷惘。

像是被人掐住了心髒,手一扭,擰出鮮紅的血水。

一滴又一滴

她自己在邊上看著,覺出一股殘忍的快意。

「那好,你就留下來吧。」她幽幽地吐出一口氣,像吐出了一段糾結纏繞的絲,「不過,別說我沒有提醒你,你最好藏好你自己,雖然我不會殺你,但不代表別人不殺你。」

留下一個密邏城的人!

一個可能隨時會取走她的性命的人在身邊,那會是一件多麼刺激又好玩的事情。

而且,若是嬤嬤知道了,又會有怎樣驚愕痛惜的表情?

忽然之間,她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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