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開口出聲的一剎間,珍河眨一眨眼,明河的幻影迅速消失了,眼前的人是迦延——他的王後、他的新娘。
「為什麼是紅鞋就不穿呢?」他沒有一定非要逼她穿上鞋的意思,只是有點好奇。
走過來,把她手里的鞋子拿到了自己的手里。那是一雙精致的鞋,材料與繡工都是絕頂的,可惜卻無法博得主人的青睞。
「是了,我想起你平日都沒有紅顏色的鞋子呢。」他是個細心的人。
「是有原因的,但是……不說也罷。」
至少不是今天該說的事情,再不濟她也知道今天是大喜之日,說些刀光血影的事情總是不怎麼吉利的。
「是跟你的身世有關嗎?」珍河從她神情中已經猜到了幾分。
「是。」
「我知道了。」珍河道,便也不再追問。
「剛才看到那幅畫了?」他又問。
「看到了,國主有心了。」
「那是我送你的新婚禮物,你若喜歡便好,明日可以拿回月華殿去。」
「嗯。」
兩個人並肩坐在了床沿,驀然都覺得有幾分怪異。
巧榆預先給迦延上過了課,告訴她新婚之夜該做些什麼。那些事情與想象變成無數根細針在她的腦子里鑽來頂去,不得安生。
但在她的心里,對于今夜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有些事情,明知避無可避的,就只有勇敢地去面對罷了——這是她在經過很多經驗教訓之後所得出的真理。
紅燭爆了幾個燈花,夜漸漸要深了。
如此和衣坐在空闊的寢宮里,倒是有幾分寒意。
「你這樣赤著腳在地上,冷不冷?」珍河突然開口問。
「還、還好。」不想表現出驚慌,但到底道行不夠,只這一句話開口,便讓人看出心里的緊張了。
「伸過來,我替你焐一焐。」
「不、不用了。」她的臉火燒一樣的紅,腳往裙子里縮著。
珍河沉默一陣,又道︰「夜深了,該就寢了。」
猶如听到號令,迦延下意識地站起來,「臣妾、臣妾替國主寬衣。」
她從來不曾這樣替人寬過衣,手勢有些笨拙,甚至指間在微微地顫抖。
珍河很高挑,她高舉起雙手解他的扣子,領口一顆龍形盤扣解了三次都沒有解開來,手指還屢次掃到了他頸上的肌膚,她更慌亂了。
「算了,我自己來。」
終于令他都看不過去。
迦延深恨自己的表現居然如此差勁,明明早就有心理準備的事情,為什麼一到臨陣,仍能搞得一團糟?
老天已經很厚待她了,至少珍河對于她來說不是陌生人,在他們真正成為夫妻之前已經培養了多年的感情。
不過有一種很奇怪的心理一直在心頭縈繞不去。雖然知道珍河注定是她的丈夫,可是在心里面,她竟是早就把他當成哥哥的。而對于當年那個少年,雖然口口聲聲她都喚他哥哥,可心里面,她一直盼望他會在有朝一日成為她的愛人……
怎麼又想起了哥哥呢?
在自己真正的新婚之夜,她卻一直在回憶起很年多來都刻意不願意去回憶的畫面——哥哥為她沐足,背著她在迢迢道路上奔走,兩人同床共枕,她曾把他們的發結在一起……
這些記憶如今回想起來都帶著罪惡,她覺得她對不起國主。
轉眼間,珍河已經坐在在被中。拍拍床沿,他向她道︰「迦延,過來。」
她輕輕咬了咬唇,不再猶豫地亦自己月兌下外衣,卸了頭頂的冠,向他走去。
並肩共枕,大被同眠。散在枕上的發有幾縷在不經意間粘連糾纏在了一起。
迦延想起當年與哥哥同床共枕的每一夜,她還為他梳過頭,他的發粗硬而深黑,而不似此刻的珍河——珍河的發細而柔軟,色澤淺淡,散開來飄逸如絲。
睡在外床,她僵硬地躺得筆直,雙手交疊于身前。
令她意外的是,珍河那邊居然也是類似的動作。原來他與她一樣緊張呢,只是偽裝鎮定的本事比她略高一籌。
許久,兩個人都一動也不動,就算躺得腰酸背疼,卻翻個身也不敢。
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楮,卻根本是無法睡得著的。
「迦延,你……冷不冷?」終于還是珍河又先開口。
「不冷。」她道,隨後又懊悔自己答得太快,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圖不經意地流露。
幸而珍河不見怪,亦不受挫,他翻過了身,臉對著她的側顏,又開口道︰「你的腳肯定冷。」
「唔……哦。」他說話的時候氣息噴到了她的臉上,讓她慌亂得口不成言。
「你轉過來,我替你暖一暖。」
他的語聲如此親切,單獨在她的面前,他從不自稱是朕的。
她咬住了自己的唇,遵命地把身體轉過去,面對了他。
對上了他的眼楮,他沖她輕輕笑了一笑。還是那樣明澈的笑意,沒有半絲邪意。
她不禁輕輕地屈了屈膝,腳亦隨之抬了起來。
他在被中一把握住,她下意識地一震。
「怎麼了?」他無辜地問。
「沒、沒什麼。」她紅著臉搖頭。
她的腳果然很冷,握在手里似兩塊冰。
而他的手卻是很溫暖的。修長的手指,習過武的掌心亦有輕繭。她不禁又想起哥哥為她沐足時在她雙腳上來回搓摩的手……
珍河把她的腳放在自己肚子上,柔軟而散發著燙意的小肚子。
「暖不暖?」他柔聲地問她。
「嗯。」她亦微笑起來。卻分不清自己是感動,還是因為在他身上突然找到了殘夜哥哥的感覺。
「真是傻丫頭,都凍成這樣,還在那里硬撐著。」他嗔然道。
她又笑了一笑。
他緩緩地向她挪近,枕上的頭已經靠得很攏,晶晶亮的眼眸好似催眠一般讓她移不開去目光。她的呼吸停滯了,因為太緊張。
他們凝望著彼此。她的腳被他焐得已經熱起來,全身都熱了起來。
她以為他接下來會吻她,于是嚴陣以待,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激烈。
可是沒有,過了一會兒,他只是伸開雙臂將她輕輕抱在了懷里。
他的吻落在她的鬢邊,「睡吧,我的傻丫頭。」
睡吧?就這樣睡嗎?純睡覺?
她有點不可置信,身體還是不敢全然地放棄警戒。
但是一直過了很久很久,他都再沒有別的動作,她終于一點一點地放松了自己,漸漸亦有了困意。
「對不起啊迦延……」朦朧中卻听到原本以為早就睡著了的珍河又在說話,「對不起,我……不能夠……」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夢話,她清醒過來,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不能夠什麼?
可是,他沒有再說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他囈語著嚀噥了兩聲。
迦延側耳傾听,听到他叫的是︰明河,明河……
明河,他的妹妹,那一輩子都因為疾病而不得展顏的女孩,那用大哭大笑迎接死亡、在臨死前揮盡心底豪情的可憐的懷怡公主。
驀然覺得珍河其實也很可憐,直到現在他都惦念著死去的妹妹,為她而如此悲傷。
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些人,想珍惜卻無法珍惜,寧可痛苦卻也不肯遺忘。
她緊緊抱住了他,在心里輕輕地喚︰珍河哥哥。
圓房之夜到底是怎麼樣的,只有珍河和迦延兩個人知道。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日彩殿的時候,他們幾乎同時醒來。
雖然什麼都沒有做,卻仿佛彼此捅開了一層隔膜,心理上更為親近了一層。
原本為了圓房的事情,她已經連續好幾個月惴惴不安,等到那一夜過去之後,她整個人看上去輕松了很多。
在外人看來,她這是一種新婚甜蜜的表現。
其實,她也不是全然的輕松,關于為什麼珍河到後來什麼也沒有做,迦延心里不能沒有疑問。
尤其听到他在夢囈中說了一句︰對不起,我不能夠……
不能夠什麼?什麼不能夠?
她暗自心驚地懷疑國主不會是有什麼身體上的難言之隱吧?
也許正因為心中有所虧欠,珍河對迦延比往日也更為憐惜了數倍。在外人看來,這亦是一種新婚甜蜜的表現。
第二夜,他們依然一起度過。
兩人睡得比前一夜更為中規中矩,分了兩床被窩。
「迦延?」他輕輕喊她一聲。
「嗯?」她下意識地回應。
「我睡不著,你呢?」
「我也……睡不著。」
「我們,聊聊天吧?」
「好。」她同意。
「關于紅鞋子的禁忌,我很好奇。」珍河道,「迦延,跟我說說你的身世吧,一直想听,卻一直都沒有機會。」
他所听到的版本是齊夫人的,已經是從沙漠里開始。
「也許並不是如你想象中那般精彩,只是一個平常至極的關于分離的故事……」
在那段往事里,她經歷著太多的死別與生離,現在說起來仿佛遙遠得像前世一樣。
「沒關系,我想听。」
「……既然國主想听,臣妾就說說吧。」
于是這一夜,又在說故事中度過。
這日黃昏,珍河在寢宮的庭園中練劍。
茹佳已經好幾日都不見國主了,終于忍不住餅來瞧瞧。
誰知還未走近,便看到迦延正在旁邊廊下坐著。
「妹妹。」迦延看到茹佳,忙站起來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可茹佳卻並不似往日般熱情,看到她似乎還有點意外,一愣之後笑得有點僵硬。
今日茹佳穿了件雪青色的上襦,下裙是女敕柳色的,印了深翠色的柳枝與柳葉;迦延穿了件蛋清色的上襦,下裙是柔粉色,印有桃紅色的花朵與花瓣。
珍河听到聲音停下來,恰看到她們二人站在一處,不由輕輕笑道︰「我的王後與愛妃,倒真是桃紅柳綠,相映成趣。」
迦延听了倒沒有什麼,茹佳卻笑得更為勉強。
「怎麼了?」
珍河畢竟是細心的,收了劍式走到她們的身邊,極為自然地伸手捏一下茹佳的臉,「這幾天倒不常見你,臉色好像不太好呢。」
茹佳反常地躲了一下,有點敏感地回頭去看迦延。
迦延對她的反應略有詫異,不由也留了心。
茹佳顯然也意識到自己行為不妥,便故作大方地扯開話題,一眼正看到珍河的御用寶劍上垂了一根新的劍穗,顏色是正紅的,編進了一顆淡黃的金珠子,下面還襯著兩顆透明的琉璃珠,回文結子打得很精巧。
「國主哥哥哪里來的新劍穗?真漂亮呢。」
珍河看了一眼迦延,「是你王後姐姐替我編的。」
原來就是那晚她向他講起了以前的事,說到哥哥不肯要她給的劍穗子,惹得她很生氣。
當時他就說︰「他不肯要,我要。你明天替我編一個吧。」
她答應了,第二天便趕著找絲線與珠子,精心地編了一個送他。
茹佳一听這話,又看到他們彼此眉目相傳的神情,驀地又不是滋味,心里想掩飾,可表情上已經露了出來。她素來不是懂得掩飾心情的人。
「原來王後姐姐還有這種手藝,我竟從來不知道呢。」
迦延听出她話里隱有的酸意,便道︰「還是小女孩時候的玩藝兒,如果妹妹不嫌棄,下次姐姐給你編個玉扇墜子,好不好?」
「那可有勞姐姐了。」茹佳自知壞心情已經露了七八分,心里也很尷尬,忙不迭地道。
「原來,一切都不是我想象中那樣簡單的。」
早早地在國主與迦延之間告退,茹佳帶著自己最貼身的侍女小秧來到御園中的一間小亭子里坐下,愁眉深蹙。
「怎麼了,娘娘?」小秧乖覺地問。
「我原來以為妻妾之間和睦相處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我原來以為與別人共事一夫也是很簡單的事情。我原以為我可以像我娘一樣寬和大度,我原以為我不是一個生性善妒的女子……」茹佳嘆了一口氣,「現在才知道錯了。」
「怎麼錯了?」
「以前,是因為大家年紀小,而且素來我與珍河哥哥之間都比迦延姐姐親近,所以我才沒有覺得有什麼好妒嫉,可現如今……」說到這里,她的聲音竟然微顫,無比黯然,「……現如今啊,他們兩個圓了房,你恩我愛,真正儼然是一對夫妻,我卻好似淪落為一個局外人。」
「娘娘,很快你也可以和國主圓房了。」小秧安慰道,「听說日子都定了。」
茹佳搖一搖頭,「就算是那樣,可我一想到他與我之間的親密卻在他和姐姐之間同樣發生,便覺得心里被蟲噬一樣的疼——這大概便是妒嫉吧。現如今,看到姐姐我都笑不出來,只覺得心里刺生生的。」
「娘娘……」這一回,小秧不知該怎麼安慰好了。她是茹佳從府里帶進宮的陪嫁丫環,與茹佳年紀相仿,對于男女情事根本就未曾開解。
「其實,我也知道不該不知足的。」茹佳自己卻又道,「至少我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已經是一種幸運。何況,迦延姐姐也是個好人吶。」
「娘娘可以這麼想就好了。」小秧忙道。
茹佳凝神默然了一會兒,又道︰「可是,看著他們燕爾新婚的親熱樣子,我心里真的不是滋味。」
又沉默一會兒,她開口輕念出一首短詩︰「未入昭陽殿,已進長門宮,相隔一牆間,冰火兩重天。」
殊不知,她們主僕二人所有的對話已經一字不拉地落入了迦延的耳朵里去。
原來她見茹佳反應異常,又早早告退,心知必然她有什麼事情想不開了,便也追過來想解釋一下的,卻正好听到她與小秧正在說起心事。
她轉身隱在一叢牡丹花後面,一直听到結束。
听到她念出的四句詩——昭陽殿是中原漢朝時漢成帝最寵愛的皇後趙飛燕的寢宮,而長門宮是漢朝時漢武帝皇後陳阿嬌被廢後所住的冷宮。
茹佳作此詩,是把自己比作了冷宮中的棄婦,又道「冰火兩重天」,可見是心情冷如冰了。
到這時候,迦延覺得自己更加無法現身出去了。
有些事情是很難解釋得通的,她總不可能去直言告訴茹佳她與國主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吧。為什麼該發生的沒有發生?她自己至今亦不明白,說不定貿貿然透露的會是國主的隱私……
就算告訴茹佳自己心中另有所愛,卻也沒有辦法改變自己是珍河的王後的身份。
而且,珍河是那麼那麼好的一個人,她沒有辦法保證自己在某一天說不定會真正愛上了他。
至此,迦延知道自己與茹佳之間的友誼已經產生了命中注定的變化了。
要做幾輩子的姐妹——曾經被侍女們笑稱為類似山盟海誓的許願,如今想來竟然是句諷刺而痛楚的夢話。
茹佳是幸運的,她嫁給了自己所愛的人,但同時她亦是不幸的,因為她並不是獨自一人嫁給了他。
有愛,就有嫉妒。她們嫁給了同一個男人,茹佳愛珍河,所以無法不嫉妒,這才是人之天性。
迦延不會怪茹佳,只是傷心自己在宮里少了唯一的姐妹而已,但想必茹佳心里的傷心亦不亞于自己。
不多久,茹佳亦與珍河圓了房。
在外人眼中,珍河對兩個妻子相等地寵愛。但只有迦延漸漸明白二者之間的差別,那是因為在不多久之後,茹佳宣告有喜。
迦延至此終于明白珍河在生理上並沒有什麼缺陷。但是他與她之間依然卻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偶爾留宿于月華殿,兩人雖同睡在一張床上,卻總是楚河漢界分明,連圓房那天晚上的相擁而眠都不曾再次發生過。
榆娘和母親她們都不知實情,只是著急她遲遲不能有孕,反而讓霍家女兒搶了先機。
而在朝臣們看來,到底是霍家的女兒有福,而出身來歷不明的王後福分微薄。
迦延自己心知肚明,但並沒有表露出來什麼焦急與不安。珍河不愛她,反而讓她覺得如釋重負。至少這樣一來,自己對茹佳是沒有任何虧欠了。而且,再也不用因為心里忘不了殘夜哥哥而對珍河覺得虧欠了。
可是多少總覺得有些悲哀——原來他一直對她這樣的好,只是因為不愛,因為心有愧對而已。
又過了月余,茹佳頭胎生下了一個女兒。
雖然是個女兒,珍河一樣十分高興,封為了展顏公主,取名為佳聞。
佳聞,是好消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