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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練習曲 第4章(1)

「我去了……美國。」他的眼眸黯了下來,隱隱浮現不可言喻的痛楚。

「真好,有錢人家的子弟想去哪就去哪,行李一提,天涯海角任你行。果然是雲與泥的差別,真教人嫉妒呀。」原來他在地球國際日期變更線的那一邊,時光和她至少差了十二小時呢。

初日輝眠緊唇,黑眸深沉。「不要口出譏請之語,這不是你。」

她呵呵低笑,笑意卻沒進眼底。「你又了解我多少?別忘了人是會變的,我們有十多年未見,你、我的心態也早因歲月的歷練而有所不同了。」他眉頭一肇,不再就她的話回應,突然丟出兩個字,「打包。」

「呃?」什麼意思?她一臉茫然的看著他。

「你不能再吃了,剩下的打包回去當宵夜。」他一把奪下她拿近嘴邊的蜂蜜蛋糕,手指不忘輕柔地拭去她縴細蔥指沾上的女乃油。

看著他不同于青澀男孩的男人面孔,她將嘆息鎖在心底,強迫自己冷靜保持距離。

「初執行長年少有為,敝公司與你合作是無上的光榮,日後還請多多照顧。」

「小夏,你一定要故意這麼客套嗎?我們之間沒有那麼生疏。」他咬著牙,手勁略重地捉痛了她的手。

「凡事照規矩來比較不會惹人嫌,畢竟我對如今的你一、點、也、不、熟。」說是陌生人也不為過。時間是可怕的殺手,它足以毀滅記憶,令人忘了曾有過的美好。

注視她那雙充滿斗志的眼神,本該生氣的初日輝卻莫名笑了,如刀鑿出的冷硬面龐霎時變得無比性感。

「小夏……不,語綾,我真想念你。」

夏語綾驀然一怔,心跳失控的加速。

「你在說什麼?莫名其妙。」

「說真的,這些年來,你一直是我心里抹不掉的影子,我很想你,想得心都痛了。」沒有對她的強烈思念支撐下去,他大概會瘋了吧。

有個別有所圖、善用心機的繼母,一個把他往國外一扔便不聞不間的父親,一群凱獻初家產業、野心勃勃的親戚,這些人聯合起來用殘忍無情的方式孤立他,讓年少的他得不到任何溫情。

被送到國外後,只身在異鄉,沒有朋友、沒有親人,看不到、听不到熟識的面孔和語言,每天面對的是有種族歧視的民族,用著惡毒言語嘲笑和他們不同種族的東方人。

一開始的沖突、打架是免不了的,他也一度想自我放逐算了,干脆徹頭徹尾的淪為不思上進的浪蕩子,走向墮落的道路。可每當這樣想時,他腦中就會不斷響起她的話——

要努力呀,學弟,將來學姊的畫若養不活自己,你得兩肋插刀資助我,別讓我死後才出名,死時兩袖清風……

為了她這些話,後來他忍下無數的羞辱和寂寞,一次又一次逼自己成長,他知道他若失敗了,那他失去的將不只是自己的前途,還有那個在夏日微風中、畢業典禮上對他哭得漸瀝嘩啦的女孩。

「胡說八道!不要在我吃東西的時候說笑話,不好笑。」幾乎是賭氣似的夏語緩,一口咬下半塊還沒被服務生收去打包的舒芙蕾蛋糕,不想听他令人心軟的話。想她想得心痛?這種不要臉的謊話他居然也說得出口?!

哼!明明在家門口和漂亮學妹吻得如痴如醉的人是他,明明是他忘了和她的第一次正式約會,與小女友親密相偎的坐上車離去不復返,他心里想著、念著的,該是那位溫婉可人的小學妹吧。

一幕幕教人鼻酸的回憶如潮水般誦來,夏語接不想再去想,口中含著香濃甜膩的蛋糕,心中卻覺得滿是酸澀,以為已經忘懷的心傷,又隱隱發疼。

「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我不得不離去的理由,但不是現在。」他保證,她會是第一個知道事實的人,在他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之後。

「我不想听。」她任性的說。

初日輝用力握住她柔女敕的手心。「語綾,我不要再錯過你了,我要找回你放肆的笑容,只成為我一人溫柔的羈絆。」

「溫柔的羈絆……」那是她嗎?她不認為她擁有他口中的溫柔。

望著他深濃的黑瞳,夏語綾迷惑了,一瞬間仿佛回到那個神采飛揚的年紀,在那段無優無慮又充滿歡笑的日子里,他們追逐著夕陽余暉,取笑彩虹的短暫……

不,不該再留戀這褪色的回憶,她必須清醒,屬于兩人的夏天季節早過了,他們不再擁有色彩繽紛的青春。

美麗學妹的容顏又躍入腦海中,夏語綾倏地抽回手,目光低垂,用著堅定的語氣說道︰「你怎麼曉得現在我身邊沒有羈絆?我快三十了,有個知心人為件並不意外,我的他呀,你也認識,還記得當年替我們偷頂樓鑰匙的同學嗎?」

「你和他在一起?!」他驟地一震,繃緊的身驅僵硬如石。

「他一直都在呀,從你離開的第一天起,他便以守護者姿態陪著我,始終不變,他做到了你做不到的事。」那個人確實也在她的心里佔了極重要的位置。

「小夏」他低喚,暗眉的聲調中布滿稚心的侮悟和痛苦。

「回不去了,小初,就像艷紅一夏的鳳凰花,在高唱驪歌後,在夏天的尾聲謝了。我們的季節已被秋天取代,慢慢進入嚴冬……」

回不去了嗎?

就因為那個他沒有犯錯卻必須接受懲罰的夜晚,他的人生不再完整,整個重新洗牌,猶如陷入沒有光明的黑暗期。

他為此憤怒過、抗議過,嘶吼著大聲咆哮,用種種方式宣泄不滿,痛恨老天對他的冷酷,一夜之間剝奪了他驕傲的自尊。

只因為繼母滿臉淚水的低泣,蜷縮著身子,模樣像只受傷的小鹿般驚恐,當她譴責著他的罪行,一個他莫須有的罪名便被定下。

那時他父親站在房門口,眼神卻是那麼的冷漠,既無怒,也不惱,臉上只有一片教人喘不過氣的漠然,仿佛眼前看到的並非疼了十六年的親生兒,而是一個陌生人。

那是他的錯嗎?不是,但為什麼沒有一個人肯相信他?眾人看他的神情仿佛他是一頭末馴化的野獸,紛紛閃避,誰也不敢靠近他半分。幸好他知道,還有個人不會輕易听信流言,即使眾人言之鑿鑿,她都會留到最後陪他厘清真相,再告訴他人生難免有風雨,度過去就一帆風順了。

可是,他卻見不到她,無法見到她,昏昏沉沉地被帶離舊光燦爛的島圈,飛向地球另一端遙遠的國度……

「一手煙、一手酒……不是早就戒了,怎麼又犯癮?想在這當中麻醉自己?」霍子旗走進執行長辦公室,看著好友道。

夜幕低垂,滿室清冷,初日輝站在玻璃帷幕前俯視著底下的繁華夜景,車水馬龍和亮如白晝的城市燈光相映照,他卻只覺滿身寒意,只得吸飲手中的酒,企圖由入喉的溫辣極取一絲暖意。

「是不是一旦錯過了,就永遠回不到最初的原點?人的一生中,是否總有幾個不可避免的遺憾?」他覺得心中的那抹艷舊高他越來越遠了,看似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

「什麼時候你也會傷春悲秋了?那個處事冷靜、不可一世的男人哪去了?從我認識你到現在,有何事的自難倒過你?」霍子旗看不下去的問。好友是無堅不摧的捍將,總能將擺在眼前的障礙——清除,他從沒見他如此頹喪過。

冷酷、強捍、堅決,好友有著別人所不能、萬夫莫敵的王者氣勢,縱使眼神不屑、嘴角冷誦,脾月兌著不入眼的一切,都不能否認他生來便是站在高處的強者。

望著底下來往的車潮,初日輝吐出一口白煙,一臉抑郁。「人不可能一輩子順遂,從生到死何其漫長,也有過不了的難關。」

「希望你指的不是小夏學姊。」不然這可就是最大的關卡,且路上滿是荊棘。

他頓了一下,苦笑。「霍子,你認為她會成為我的遺憾嗎?」

霍子旗莞爾一笑。「她結婚了嗎?」

「……有男朋友一名。」對方在當年就是他眼中最刺目的一根釘。

「那會造成影晌嗎?」

「什麼意思?」他昧起眼。

「沒有結婚前,人人都有可能成為她踏入禮堂的另一半,「男朋友」三個字不過是名詞,不代表是定數。」

「你是說……」初日輝原本晦黯的黑眸忽地一亮,一掃適才的陰霆。

「你是足智多謀、狂妄蠻橫的風華太子爺,難道還會怕搶輸一個不是對手的對手?你以往的自信都埋在酒瓶了吧?」

不去做,怎知會不會是遺憾?霍子旗一言驚醒夢中人。

「霍子,交到你這朋友,我覺得當年那場架打得很值得。」初日輝輕勾唇角,舉杯一敬,目光清朗,倏地回想起多年前的暗巷情景——

斑二被送出國的他,正值叛逆期,不馴、驕傲、孤僻,不與人往來也不接受別人的靠近,獨來獨往的宛如一匹孤狼,蟄伏暗夜里。

陶四非是他南陵高中同學,晚他一年出國也來到美國的同所學校,雖然在台灣同窗兩年,但是兩人真的不熟,除了同班之誼,再來便無其他交集。

誰知到了美國遇見他後,陶四非就以「人不親土親」的理由纏住他,不管他擺出多少懶得理會的臭臉,仍當他是好朋友般的稱兄道弟,漸漸打開他的心防。

不過,這也許要歸功夏語綾從前死纏爛打的訓練,將他個性原本的銳角磨去不少,他才懂得珍惜朋友的可貴,進而允許「非我族類」進入他的私人領域。

而霍子旗同樣也是來自南陵高中的留學生,是隔壁班的,可這一位別說認識,他連是哪號人物都不知情,只知道是拿個獎學金的資優生,華人學生中的高材生,只是,頭腦一流不表示就人緣好,在排華情況嚴重的校園里,霍子旗的好成績對他自己反而是一大阻礙,一群眼紅他的歐美學生總會有意無意地找他麻煩,甚至眾人圍毆他一人,動手搶他賴以維生的獎學金。

某日又踫見這情況,原本他不打算出手幫助,因為他本身的問題已經夠多了,偏偏陶四非看不下去,硬是將他扯入這場混戰,三人六手力敵十來個粗壯的外國男孩。

最後雖然三人各個一身青紫,傷痕累累,可他們不怕死的打法居然打贏了,從此也結為莫逆之交,奠定深厚的友誼。

想起過往,霍子旗不禁搖頭失笑。

「是很值得,不過我是誤交損友,放棄了高薪工作和到手的綠卡回到風華集團幫你開疆闢土,損失難以計算。」他故作不甘的埋怨,重重嘆息自己識人不清。

「我不會讓你吃虧的,假以時日,總經理的位置會是你跟四非的。」那是他們應得的報酬。

「這話可別是畫大餅。你繼母那女人的心機十分深沉,要扳倒她和她娘家那票人並不容易,他們個個是對狼虎豹。」要對付他們得慢慢來,從長計議,不能急于一時。

「你怕了嗎?霍子。」初日輝眉毛一挑,似在嘲諷他不夠有種。

霍子旗笑著也替自己倒了一杯酒,與好友並肩而立。「怕呀,我怕自己出手太狠,對方尸橫遍野。」

他是美國一間金融沒資公司的操盤手,在華爾街市場的名氣不亞于一代股神,下手快、狠、準出名的他,以能為沒資者日賺斗金成為傳奇人物之一。

不過,初日輝亦非池中物,且更勝一籌,他直接沒身股票市場,利用精準眼光買低賣高,不到二十歲個人已有上億美金身價,並和陶四非合作在美國成立藝廊中心,以每年數億美金買賣當代畫作。

沒人知道滿身銅臭的他為何要經營與他本身氣質不符的文藝事業,他對外一律宣稱是畫作具有升值空間,能為他帶來大筆財富,但事實上,他所做的一切只為一個人。

對任何人都不上心的初日輝等的正是夏語綾,他生命中的陽光。

要不是父親突然病倒,用嚴厲的語氣命令他盡速回國,本來他至少要兩年後才把國外的事業移回台灣,讓自己的根基更為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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