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霸王15號 第1章(1)

寶石拖鞋,這兩年夏天流行了起來。

說穿了,是普通夾腳拖鞋上用巨大的人造寶石加以裝飾。看似五彩繽紛,華麗高貴,但無論如何,也只不過就是一雙拖鞋。

對楚恆來說,穿著拖鞋在公共場所出入,是一件很沒有格調的事。不管那雙套著鞋的腳有多白女敕誘人。

當然,隨口批評陌生路人的衣著打扮也不算多有格調,所以他只是在心里不以為然而已,這點自由該有吧?反正這些在酒吧獨坐、或三兩成群眼楮一直到處亂飄的年輕女子,坐在這兒,不就是要讓人看的?

偏偏,他這樣自以為低調的批判眼神,老是惹來不該惹的風波。

「一個人坐?等人嗎?」嬌滴滴的嗓音響起,「請我喝杯酒,我就陪你坐到你等的人來,好不好?」

楚恆在心里嘆氣。又來了。

「不好。」語氣懶懶的,嗓音低沉性感到讓人入耳酥麻。回答卻毫無溫度。

吧台後,正低頭擦水晶酒杯的酒保,聞言,嘴角微微扭曲。

「哎喲,這麼小氣?為什麼嘛?」艷女發起嬌嗔,一面撩動長發,刻意往他這邊傾了傾身,角度算得剛剛好,香水味、發絲跟爭先恐後搶鏡頭。

「沒有為什麼,我不隨便請陌生人喝酒的。」

酒保嘴角扭曲得更嚴重,不過他很聰明的繼續保持靜默。

「哎喲,只要我們再聊一聊就不是陌生人了呀,你說對不對?」再接再厲,君子動口,小人動手,而撒嬌的話就兩者皆動才行。涂了大紅指甲油的玉手,大膽按上擱在吧台邊的男性手臂,還上下游移著。

突然──

「哼,真惡心。」

陌生的嗤之以鼻,雖然軟軟糯糯,卻清楚表達出聲音主人的不悅,也讓如火如荼的搭訕突然冷掉。

「你說什麼?」大紅指甲油艷女像被踩中痛腳,一扭身,尖聲反問︰「你講誰惡心?啊?給我說清楚──」

「看誰回應,就是講誰羅。」說著,一雙微眯的貓眼瞟了過來,視線與楚恆的一踫上,立刻轉開。

楚恆可沒那麼客氣,放肆大膽地從頭打量到腳,目光聚焦在那雙干擾他一個晚上,害他連艷女搭訕都沒心情回應的縴細白女敕的小腳上。

偏偏那麼漂亮的腳,就正穿著超沒品味的,閃亮亮的寶石拖鞋,而且全體還是塑膠制的,質感粗糙廉價到極點。

實在太可惜了,楚恆真的倒足胃口。要不然,他本來考慮要破例──

「莫名其妙,我跟誰講話關你屁事?你插什麼嘴?」大紅指甲油艷女抓狂了,罵聲越發高亢嚇人。

不過看來這穿著寶石拖鞋的妞兒也不是省油的燈,面對明顯要發酒瘋的艷女毫不退縮,「你馬上就要丟大臉了,只要是有點良心的人都會看不下去。」

呃,意思是袖手旁觀的都沒良心嗎?楚恆下意識地模了模自己的左胸口。

「我丟臉又怎樣?啊?到底又怎、怎樣?」艷女舌頭都大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我就是這麼笨、這麼傻,蠢到極點,瞎了狗眼……」

「你確實很瞎,尤其在看男人方面,瞎到爆。」毫不留情的批評丟回來。

「喂──」誤中流彈的楚恆準備抗議。這指桑罵槐也太嚴重了吧。

「不關你的事,請你不要插嘴。」硬生生截斷。好厲害,楚恆居然遇到一個可以打斷他講話的人了。只見她轉頭繼續教訓艷女︰「錯一次兩次就算了,你要一直蠢到什麼時候才能學會?笨死了、沒大腦,活該被拋棄。」

「我、我……」

艷女被罵得啞口無言,突然嘴一扁,臉一皺,下一瞬間──

「嗚嗚……哇!」居然大哭起來!

「哭哭哭,遇到事情只會哭,有用嗎?你用點大腦好不好,還是說你的大腦已經被夜店或酒吧的劣質假酒泡壞了,就像這些笨蛋一樣?」縴手一揮,把已經都停下來看著兩女對罵戲碼的其他客人全部包括在內。

是可忍,孰不可忍,楚恆站了起來。「兩位小姐。」

「叫你不要插嘴,听不懂啊?」罵得很凶,嗓音卻很甜美,配上那雙瞪圓了的大眼楮,居然讓楚恆一瞬間閃了神。

酒吧昏暗的燈光下,足蹬廉價塑膠夾腳拖鞋、正凶巴巴罵人的陌生女郎,在閃閃發光。

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他及時回神。

「請不要大聲喧嘩,這樣會打擾其他客人。」

楚恆的嗓音低沉,說話慢條斯理,感覺很平常,卻隱約有一股凜然的氣勢,讓人不由自主就會照著他的話去做。

對方也很干脆,瞪了他一眼之後,拉著哭得花了臉的艷女就要走。

不料艷女吃她一拉,一個踉蹌,重心不穩,加上又喝多了酒,搖搖晃晃到無法控制,直挺挺地往前摔倒,然後,居然趴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嘩啦啦!她摔倒時還順便撞翻了兩張高腳凳,吧台上酒杯雜物等被手揮到,跟著落地,一時之間場面無限混亂!

「喂,喂!你起來呀!」剛剛還在大罵的女孩,此刻蹲,急著要拉人,卻是拉了好幾下都不得法,對方還是文風不動,竟像是昏死過去。

楚恆皺起眉,臉色陰郁。他生平最厭惡的,就是所謂的「尸體」。

不是有誰死了,而是這種沒酒量又愛喝,在夜店放浪形骸,喝到不省人事,倒在地上準備被人抬出去的丑態,有個難听的形容法,叫尸體。

年輕女孩變成這樣,不管本人再美再辣,都會完全失去吸引力。

「請你們離開。立刻。」楚恆的語氣冷到結冰。

「你這男人,為什麼一直羅唆?」那位小姐又急又氣,頂了回來,「不會來幫忙,還在旁邊嘀咕什麼?沒看到她都這樣了嗎?」

「我天天晚上都在看。」冷冷丟下一句,楚恆不再多說,眼神一回,對酒保示意。

嘴角一直抽搐忍笑的酒保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玻璃杯,從吧台後面走了出來。什麼也沒多問,就熟練地指示︰「我來搬腳,你把手穿到她腋下,對,由後往前,我說一二三,我們一起使力把她抬起來。」

一分鐘之後,那雙很干擾他的廉價寶石拖鞋,從楚恆的眼前消失了。

十分鐘後,酒保已經收拾好剛剛被艷女跌倒時順便造成的殘局,比如打翻的酒杯或掉了一地的餐巾紙和杯墊。四下落回原來的平靜,懶洋洋的爵士樂再度佔領所有人的耳。

三十分鐘後,他發現自己居然還在想那雙拖鞋。

太荒謬、太可笑、太干擾他了!

「我說老板……」真正冷眼旁觀了一晚上的酒保忍不住開口,唇上兩撇小胡子好像在跳躍。

楚恆哪可能看不出酒保在打什麼鬼主意,他先發制人道︰「什麼都不用說。」

「真的不用嗎?」酒保笑嘻嘻地說,一面遞了一杯冰水過來。

是,楚恆確實是這間酒吧的老板,但他不喝酒。像這樣的默契,共事多年的他們一定有的。就像酒保也大膽假設,老板會想听他繼續。

「剛剛那兩位小姐呢,應該說只有一位?對于造成我們店里的混亂感到非常抱歉,也願意做出補償。」

楚恆哼了一聲。「是嗎?看不出來她有歉意。」臨走前不但罵他,還瞪了他好幾眼呢。

「當然有。」酒保像是變魔術一樣,手上突然多了一張小小名片,先裝腔作勢研讀一下,然後在老板面前晃了晃,「小姐名叫顏雅淇。顏小姐要我估算損失後,直接跟她聯系,她會全額賠償。老板,這種事呢……是不是請您定奪?」

看著那張遞到眼前的名片,楚恆停了一秒。兩秒。三秒。

他同時也感應到,有人的兩撇小胡子又因為忍笑在跳動。

「你去處理就好了。」

別說接過名片,楚恆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像這樣莫名其妙的鳥人、鳥事,他看過沒有成千也有上百樁了,有什麼好多說的!

他的生命里,不需要沒品味沒質感又廉價的女人,或拖鞋!

數日後,城市的另一端,一樣是深夜,卻很靜謐。

顏雅淇驚醒。然後,就睡不著了。

近來常常這樣,睡意只要一被打斷就狠心遠去,不再回頭。就像毫不猶豫地拋棄她的,不愛她的人。

想到這里,胸口一陣悶痛,讓她透不過氣。

白天可以用別的人事物轉移注意力,但像這樣夜深人靜時,只剩她與自己的思緒,翻來覆去到最後甚至生氣起來︰明明這麼累,為什麼睡不著?為什麼?全世界都要跟她作對嗎?

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像今夜──

與其說是看見,倒不如說是「感覺到」,有個不明物體在半空中,從她鼻子前面約十公分處掠過!

真正驚恐的時候,是叫不出來的。顏雅淇倒抽一口冷氣,像是裝了彈簧一樣從床上彈跳起來,倒退好幾大步!

蟑螂!有蟑螂!而且是會飛的!

第一個念頭就是,立刻奪門而出吧,不管到哪里都好,就是不要跟蟑螂待在同一個空間。可是轉念一想,如果不打開燈面對現實,把蟑螂殲滅的話,難道要讓它佔領這房間?讓它在這里生生不息的繁衍下去?

有時她也很痛恨自己這麼務實;偶像劇或小說里,不是都會出現英雄來救美嗎?女主角不是負責放聲尖叫就好了?

開燈、找武器、心里極端害怕,卻又要硬著頭皮在房間里巡視,翻動被子時手都在發抖,深怕一只小小的蟑螂就對著她沖出來──

「半夜不睡覺,你在做什麼?」突然,有人在門口好奇地問。

「哇──」被嚇得忍不住大叫,手上蒼蠅拍跟殺蟲劑同時落地,顏雅淇轉身惡狠狠大罵︰「倪夏生你才莫名其妙半夜不睡覺到處亂晃鬼鬼祟祟的奇怪了到底是想干嘛啦!」

一口氣連珠炮似的完全不間斷罵完,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雅淇,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事情都過去好幾天了耶。」回答可憐兮兮,小媳婦一般。

雖然已經過去好幾天,但想到這位小姐在酒吧鬧的事──而且還不只一次,倪夏生已經連續鬧過好幾家夜店跟酒吧了──顏雅淇還是一肚子熊熊怒火。

這個爛攤子,到底還要她收多久?!可以的話,她真的很想跟這個喝酒沒酒品、光長了火辣成熟身材沒長大腦的蠢女劃清界線,一輩子不要見面!

偏偏倪夏生是她表妹,她們倆的母親是親姊妹,而當年,兩人是一起被送出國讀書的,在異鄉相依為命過了六年,這種關系,拿大刀來也斬不斷。

「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去夜店,就讓人提心吊膽?那天晚上我一收到你簡訊就知道不對,害我立刻沖出門,穿著拖鞋一路飛奔到酒吧,臉都丟光了!」

倪夏生頭低低的,乖乖挨罵。「我以後不敢了。」

「以後以後,每次都說以後不敢,可是又每次都出這種亂子!明明知道沒有酒量,你為什麼要喝?明明知道夜店都是些牛鬼蛇神,一天到晚去那里泡!你到底有沒有學習能力?」

「我心情不好嘛。」倪夏生一臉落寞,語帶哽咽,淚珠兒都快掉下來,「只是想出去散散心,找人聊聊天而已。你那麼忙,我又剛被甩……」

顏雅淇張開嘴,又氣餒地閉上。她吃軟不吃硬,每次只要表妹一裝可憐,她就沒辦法繼續氣下去了。

「照你這種亂鬧法,再不用多久,台北的夜店跟酒吧你都不能去了,到時看你要去哪找人聊天?」雖然火氣消了一些,顏雅淇還是板著臉,冷冷說。

一听,倪夏生知道表姊軟化了,立刻堆滿笑容,在她身旁坐下,親親熱熱黏在顏雅淇身邊,抱著她的手臂。「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不氣不氣……不過,說到那間酒吧,其實不錯耶,氣氛很高雅,而且酒保挺性格的,我想──」

「倪夏生!」怎麼死性不改啊?顏雅淇真想拿殺蟲劑噴她!「你忘記那個老板有多機車了嗎?」

想到那個「老板」,顏雅淇又是一陣火冒上來。那種帶著睥睨口氣,雖不算差但就是令人不舒服;全身上下都帶著菁英的傲慢感,看著她們的眼光彷佛是看著蟑螂──

「老板?什麼老板?」倪夏生一臉迷惘。她根本不記得了。

「就是那個……算了。」她決定不要多說,不值得在這種人身上多費唇舌。

兩人陷入沉默,肩靠著肩,在房間門口靜靜坐了一陣子。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