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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仙 第8章(1)

貝陳的答覆,讓狴犴再度踏入棲鳳谷。

算算天數,鳳仙已該回到此處,接受懲處,囚入深暗的地牢。

他想見她一面,好好問清楚,鳳儀殞命那一日,究竟還有哪些蹊蹺,是他與她都忽略掉的。

「鳳精行凶之際,眼神一瞧便知,她當時沒有知覺。」

貝陳莞爾道來。

「雙眸渙散,眼里無神,大概是被下了術,連她自個兒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吧。」

別以為勾陳只純粹看戲,看戲之余,他也是有費心思,多留意兩眼。

「她是凶手,但可不一定是主謀。」

最末,勾陳呵呵兩聲笑,做了結束。

對話是結束了,在狴犴心中成形的迷霧,才剛開始擴散。

為驅散迷霧,所以,他來。

豈料^

「她,沒有回鳳族來?」

狴犴的聲音,全是冷的。

「是呀……逃獄的鳳仙嘛,沒有呀,根本沒見到她的鳥影。」

她跟雯鰩說的那些話,又是謊言?!

說什麼不可以不回來、說什麼要好好領罰……結果,還不是逃了?!

「龍子會跑到棲鳳谷來,難道……是鳳仙,也從海城里溜掉了?!」

狴犴惱而不語。

當初,真該親自押她回來!

見狴犴不答,鳳族人當他默認了,紛紛氣嚷︰「怎還能放她逍遙法外?!長老,請快些下令,派我們去追捕她回來!」

「這一回,絕對要將她五花大綁!」

「到底……要丟盡多少鳳族的臉?!」咬牙切齒的男人,沉痛、失望。與鳳仙擁有神似的五官,若狴犴沒料錯,是鳳仙的親兄弟。

「要是她被捕時,膽敢抵抗,卸了她的羽翼!」

「對!」

「我願領命擊,天涯海角,無論她藏在哪里,我都誓必捕獲她!」

「我也去!」

鳳族眾人尚未做下決定,嚴聲討論著下一步,狴犴步履一旋,往來時之路疾行。

不似那幾只雄鳳,吼來火氣十足,咆哮著,對一族之恥深惡痛絕,要不是族規所訂,不許殘殺同類,他們多想除之而後快!

「我去。」

狴犴僅是淡淡說來,不帶任何起伏,卻完全不容反駁。

城里人聲鼎沸,熱熱絡絡地,群聚圍觀。

越是多人佇足,其余不知狀況的旁人,亦會逐漸靠攏,人牆越圍越雄厚。

湊熱鬧這件事,不只人類會,狗兒會,鳥類也會。

瞧,奮力往前方挪的身影,彩帔鮮艷,裝扮與城民大相迥異,不是鳳仙,又能是誰呢?

「原來……是審案子呀。」

本噥的女娃音,被群眾交談聲淹沒。

從最外圍擠入,左耳听一句,右耳听一些,差不多就能明白個七八成。

還以為是雜技團,在表演吐火、吞劍、胸口碎大石哩。

猜錯了,是官府審起一樁弒夫案。

鑒于事關重大,牽扯人證眾多,應城民要求,堂審挪出大廳,在外頭擺桌布椅,灼灼耀日下,光明公開,審此謎案。

鳳仙光听到殺人,渾身就顫抖,再加上嚴肅的氛圍教人窒息,她不由得想起自己遭審時的情景,本能後退,卻給人群撞了回來。

她想擠出去,人牆的缺口又補滿了,動彈不得,只好原地暫留,等人潮散去,再繼績趕路。

「真歹毒,莫怪人說妓娘無情,說得對極了!當初劉老爺為她贖身,耗金千萬,迎回家里作妾,沒想到竟是引狼入室,最後命喪她手中。」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

「虧劉夫人不嫌棄她出身,度量寬大,容她共侍夫婿,姊妹相稱,而且劉夫人待她極好,無論是上街買布制衣、挑選首飾,絕對為她多做一份。」

「劉夫人這份心腸,真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做到,換成是我,不把小妾當成死對頭,絕對不可能。」

「不知感恩、不識好歹的女人……」

鳳仙听著周遭種種細碎竊語,而眾人口中那位不知感恩、不識好歹的「妓娘」,由官差押解到來。

她一身素灰,長發披散,雖脂粉末施,憔悴疲憊,五官仍能見其清麗。

鮑堂開審,威武噤語,所有交頭接耳全都沒了聲意。

很靜,靜到連城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驚堂木落下,砰的重響,鳳仙驚嚇縮肩。

「干嘛突然嚇人……」她拍拍胸口,呢喃。

鳳族審案,沒有這一招。

越是往下看,越多她沒瞧過的招式,看得她瞠目結舌……

人類官老爺,面冷目嚴,不苟言笑,傳了幾人問話,問完,再問劉家小妾,過程中,最常出現的便是︰「你招是不招?!」

問了不下十來回之後,人類官老爺終于大惱,又拍驚堂木︰「來人呀!大刑伺候!」

鳳仙先是听到「伺候」,還以為人類官老爺見犯婦孱弱,要人遞上茶水,讓她稍事喘息,豈料……

闢差上前來,手里拿的不是茶杯,而是像柵的玩意兒,朝犯婦十指上擱……

「呀!」

發出慘叫的,並非犯婦,而是大驚失色的鳳仙。

他、他們……

「公堂之上,不得大聲喧嘩!」驚堂木重敲。

「威……武……」

「行刑!」

所謂的「大刑伺候」,竟是這個?!

拶指酷刑,拶得犯婦涕淚齊下,冷汗濕濡了她的鬢發。

指骨遭受夾棍壓迫,發出一種讓人毛骨陣然的緊繃聲。

「你招是不招?!劉宏是不是你所殺?!」

「嗚……」犯婦忍住痛,吃力搖頭,一顆顆的汗與淚,滴落在地。

「再刑!」

鳳仙已經無法看下去,閉著眼,雙手捂耳。

要是狴犴在,就好了……

只要一眼,狴犴便可知道誰是凶手,不用大刑伺候,毋須讓犯嫌吃盡苦頭。

狴犴的「本能」,原來,如此慈悲……

不知過了多久,她無法確定。

捂牢雙耳的手,始終不敢放下,眼楮也是緊緊合上,生怕又听到「行刑」、「你招是不招」,或是指骨欲碎的可怕聲音。

堂審終止,犯婦還押,人潮散去,官差手執竹帚灑掃庭園,見仍有個姑娘閉眼掩耳,身姿微微蜷縮,他上前,搖搖她。

「喂!你怎麼站在這?今日的堂審已經結束了。」

「咦?……結束了?」鳳仙渾渾噩噩,這才驚覺,剛剛那麼大一片的人牆,連個影兒都沒剩。

「是呀,快走快走。」官差驅趕她。

「請、請問……剛被夾手指的女子,招了嗎?」她錯過最重要的結果。

「沒。她昏死過去了,擇日再審。」

「擇日……還要再審?」然後再大刑「伺候」嗎?

「當然,一定要她招了才行!」

「她……是凶手嗎?」

為什麼要用那種已經咬定她殺人,現在不過是逼她承認的口氣

「八九不離十了吧。」

「要是狴犴在這兒,一切就容易多了。」鳳仙忍不住又這般喃著。

「還嘀姑什麼?!」官差板起臉。

鳳仙被瞪出了縣衙大庭,在門前佇足,嘴中說著同樣一句︰

要是狴犴在,就好了。

她不僅嘴上喃著他的名,就連腦海里,他的身影也反覆出現。

她輕輕喚了幾次,便想了幾次。

想到……連幻影都成形了,在對街與她相望。

「狴犴……」

近來,時常在城鎮中,與人擦肩而過時,誤以為看見了他。

同他一樣高的人、有他同樣發辮的人、背影神似的人……仿佛隨時隨地,她都在尋找他。

往往走近了,才發覺、才失望,那人沒他高、長發沒他烏亮、背影沒他寬闊。

可是,眼前的幻影,或該說,身影,特別像。

這幻影,好識趣,知道她想見他,所以站在那兒,動也不動,沒消失、沒不見,等著。

就算她一步步走近,也沒變成一個「只是背影極似狴犴」的陌生人。

他一直在,眼眸落于她身上,那雙眼,更像!

不,不只眼,還有鼻、嘴、臉龐、身形,以及皺眉睨她的表情,無一不像。

鳳仙想看清楚些,步伐飛怏,穿過大街,與幻影更加靠近。

像!太像了!

是第十只龍子不,龍子明明僅九尾,所以不是狴犴的雙生兄弟。

她滿腦子亂想,獨獨沒有一個想法……他是狴犴,貨真價實的狴犴。

因為他不可能出現于此,不可能是來找她的。

直到——

「你為何還在這里?」

連聲音亦像極了狴犴,平平冷冷,卻獨具韻味,那沉調,听了好軟骨……咦?!

鳳仙一呆,察覺不對勁,不敢再踏前,但兩人的距離,已經近到……她轉過身要逃,也逃不掉的程度!

狴犴擒住她的臂膀,輕易地將她扯回面前。

「你不是說,你要返回鳳族去?!為什麼你還在這里?!」他咬緊滿嘴的森寒,一字一字,企圖淡漠。

未曾預料,掌中所握到的,是過度的輕盈、縴細。

鳳仙幾乎飛騰了起來,身子被強烈力道拉扯,跌進他懷里,撞上厚實胸口。

扎實,溫熱,心律穩健。

不是幻影?不是因思念過度,而擬造出來的虛像?

「狴犴?」

怎會在人類城里出現?

她想揉眼,想捏捏自己的臉頰,想確定這一切是真的。

「見到我便逃,心虛?」他冷聲問,沒有笑意,皺眉瞟著她的一臉茫然。

「不……我……你、你怎麼在這兒?」

「明明是我的質疑,你,怎麼在這兒?」仿著她的疑問,卻不模仿她的驚訝,語帶嘲弄。

「我……我途經這兒,正準備要回棲鳳谷。」

狴犴冷然覷她,眸里一片寒冰。

「用飛的回去,豈不更快?」他故意問。

鳳仙一頓,逃避他的眼神,囁嚅︰「我想用走的……」

她不敢看著他,擺明便是賊人膽虛!

走個一年半載,也到達不了棲鳳谷!

拙劣的緩兵之計!

「藉以拖延回鳳族受囚的時間?」他娓娓說道,嗓音輕,听來非但不軟綿,更有幾分風雨欲來的冷意。

他不介意她害怕、她想逃避的心思,但說一套,做一套,與雯鰩說著時,多麼堅決、勇敢,一轉身,卻是一拖再拖,逃到這人類城鎮來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鳳仙仍是小小聲喃著,沒有下一句解釋。

「要不要我帶你回鳳族?花不到半日便能抵達。」

狴犴惡意試探,要看她露出馬腳,要听她如何推拖。

「不麻煩嗎?」她仰首,神情有些復雜。

他瞧不出來,那表情是松了口氣,還是……思索推拖的辦法。

「不麻煩。」連咧嘴微笑,都變得猙獰。

帶她回去,並非他的來意。

只是去了趟鳳族,發現早該回去的她,沒了影蹤,最首先襲進心頭的,是她的安危,以為歸途之中,她發生了意外。

尋著她的氣息疾馳而至,卻看見她悠悠哉哉,在人類城鎮中湊起熱鬧,不見半點歸心似箭!

鳳仙再度垂下頸,呢喃回道︰「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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