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羽似乎看到了旗幟下那人漫不經心的笑容,若有若無的笑意卻有著說不出的張狂,心頭一緊,既然是他布的局,那麼無棣城,又怎麼會只有幾個不成氣候的奸細?雲蕭會不會有危險?赫連羽深深吸一口氣,壓下因為牽掛而混亂的心神。為了雲蕭,他只能勝,不能敗。就算是曾經亦師亦友的智氏公子,也不能讓他畏懼退縮。
拔刀出鞘,赫連羽暴喝一聲︰「殺。」提馬沖向合圍的人馬中尚未合攏的一處縫隙。
身後的一千戰士拔刀,齊聲大喝︰「殺。」在喊殺聲中追隨他沖向敵陣。驚天動地的喊殺聲,整齊有序的隊形,一往無前的氣勢,讓敵人的行動為之一緩。
赤族精銳盡出,分出一千人利用赤沙谷困住王軍的中隊和後隊,其余近八千人和赫連羽正面作戰,實力如此懸殊,本來是十拿九穩的事,但眼見王軍如此聲勢,赤族軍隊還是生出些畏縮,草原上哪個人沒有听說過草原雄鷹不敗的神話,他的名字,他的戰績,讓任何和他作對的人都畏懼三分。
片刻之間,赫連羽已經率隊沖到近處,混戰起來。他並不和赤族軍隊多做糾纏,千余騎的騎兵呈錐形在戰場上迂回穿插,赫連羽總是能很敏銳地發現敵人薄弱的地方,幾回沖殺下來,赤族軍始終不能形成真正的合圍。被困在赤沙谷中的軍隊也在拼死沖殺,想要打開通道和赫連羽會合。
赫連羽在亂軍陣中勢不可擋,刀鋒所及,一片血光。很快地,他發現有些不妥,赤族指揮作戰的並不是智瑤。他和智瑤都熟知對方的用兵風格,智瑤用兵就如他的為人,恣肆縱橫,自有種光明磊落、酣暢淋灕的氣度,但現在交手的赤族軍隊,雖然不能形成合圍,卻緊緊咬住身在月復心的對手,環環絞殺,利用一切機會,甚至自己的某些犧牲,一點點磨去敵人的生機,這樣陰狠堅韌的風格,赫連羽還是第一次見到。
赫連羽向身後一望,千人隊還有約八百余人,這樣下去,他們終究會有精疲力盡的一刻,或者,在那之前,已經在這環環相扣的陣形中被絞殺殆盡了。凝神一听,赤沙谷中廝殺聲更烈,想來原辰里他們正拼死突圍來和他會合,如果他們出了赤沙谷,再多一點赤族人也困不住他了。
赫連羽用心尋找神秘的指揮者,很快在赤族軍中看到一個黑衣黑甲,臉戴黑色怪獸面具的人,他身後的旗幟一指,就有赤族軍隊向那里沖殺。不過這個神秘的人顯然是剛到赤族沒有多久,因為並不是所有的赤族人都能很好地听他號令行事。赫連羽暗暗道聲僥幸,赤族人的號令遲滯,才留給他迂回沖殺的余地。
擋開從旁邊刺來的長矛,順手把身前的一個敵人斬于馬下,赫連羽揮刀指向那黑衣人,大喝一聲道︰「跟我把那人斬于馬下。殺。」
身後的勇士隨他大喊︰「殺。」本來已經疲憊的身體忽然被灌注了勇氣和力量。
那人似乎沒有料到一直游走的赫連羽會直接攻擊己方主力,但他當然不會給赫連羽長驅直入的機會,連揮幾下旗幟,兩隊赤族人迎了上來,赫連羽卻轉個角度,從側面穿插過去。
一個時辰下來,雙方各有傷亡,赤族傷亡的人更多,但赫連羽一方只剩下不足六百人,人人身上都有不止一處的傷口,連他自己也被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冷箭射中幾次,狄人一向是勢大時一擁而上,勢弱時一哄而散,如果不是對戰無不勝的王發自心底的崇拜和信任,王軍早已經散了。
赫連羽揮落刀上的鮮血,看看殺之不盡的赤族人,心里隱隱有些發寒,這樣可怕的對手,豪勇的搏殺在他面前完全不起作用,他只是照舊指揮,冷靜得近乎嚴酷地一點一點絞殺敵手的生命力,即使自己會受到相當程度的損傷。忽然想起雲蕭對七殺的評價,是的,這個神秘的對手就像是一條毒蛇,他的戰術讓人漸漸生出無可排遣的郁氣,然而稍有不慎,毒蛇的牙就會盯上你的咽喉,一擊致命。
想起雲蕭,赫連羽心神一震,他一定要活下去,再看看身後傷痕累累卻依舊毫不猶豫追隨著他的勇士,心中豪情倍增。長嘯一聲,重新向那黑衣人沖去。就在這時,一陣突然爆發的吶喊呼應他的嘯聲,從遠處不絕傳來。原辰里、花不都等人終于突圍,沖出赤沙谷。而一直在戰場外觀戰的智瑤,突然被侍衛簇擁著打馬上前。
無棣城中一片混亂,本來一直在為王的大婚做準備,突然听說王出師赤族,全軍覆沒,接著是重臣呼雅台謀逆未遂,被當場誅殺,國師公孫伯儒抱病在家,不能問事,叔王赫連慶和另外一位重臣白明夷站了出來,宣布迎接小王子赫連勒回國繼位。他們兩個人各自代表王族和白族,既有聲望又有實力,無棣城中即使有人有異議,也只能壓在心里。當被告知婚禮照常舉行,新娘是雲小姐,新郎竟是暫時執政的白明夷,眾人一片嘩然。
但畢竟真命天女終究會留在代國,白明夷年輕有為,素來有人望,現在更是堅定地順應民眾呼聲,要出兵為王報仇,雲小姐嫁給他,也不是一件讓人很難以接受的事。
雲蕭在王宮中的行動並沒有受到限制,只是出不了宮門,外面的人也很難進來。董玉被關在房里,雲蕭一次也沒有去看她,只命人細心照料她的飲食起居。少了董玉的聒噪,雲蕭身邊很冷清,她卻顯得若無其事。她沒有接受白明夷的求婚,但婚禮將照常舉行的消息傳來,她也沒有太過激烈的反應,當時她正在彈琴,听報信的宮女說完,只按住琴弦,淡淡說一聲︰「下去吧。」
白明夷派人送來大批衣料和首飾,其中混雜著一些有門路的商人進獻的珠寶,能打通王妃的門路,對于在代國的經商大有好處。
雲蕭漫不經心掃一眼價值連城的各種珍寶,隨意挑了幾樣留下,是一塊和闐玉璧,一串夜明珠和一根金絲絞成的發簪。
金簪與其他送上的東西相比,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只是造型靈動流暢,簪頭扁平,簪身上有九條蛇相互盤旋,在簪尾處匯集,呈一鳳鳥造型,正是明顯的楚地風格。雲蕭拿在手里多看了兩眼,又讓侍女退回。
來自南方的問候,雲蕭很清楚它代表的意義。紀瑕不負所托,現在該她上場了。像這些陰謀詭計,布局落子,似乎是趙家人與生俱來的天性,雲蕭噙著一絲自嘲的笑意,隨手拈起托盤中的夜明珠,十幾顆珠子柔和溫潤,就像人的眼淚。多麼奇怪,那天大哭一場之後,她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仿佛所有的感情都隨淚水一起枯竭。
雲蕭微微勾起嘴角,多麼無趣而疲憊的人生。可是縱然淒涼滿懷,倦意滿身,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羽,傷害你的,我會要他付出代價。
耳邊依稀有人笑語︰「小妖女。」雲蕭心中一酸,眼楮卻絲毫沒有濕意,只得微笑,笑容里有一絲絕望,手上用力,價值連城的夜明珠被捏得粉碎。
又輪到她當值,她小心翼翼卸下雲小姐的首飾,梳順她的長發,鋪好錦被,把雲小姐扶到床前,換上寢衣,然後侍立在旁邊,等待別的命令。她是侍女,她是主人,主人的心事不需要管,主人的命令照做就是,但她總希望能多出些什麼。
那個雨夜,她的營火救了她和他,她的醫術保全了許多人,更成全了她和他,她把她帶到無棣城,她知道是這為了避免有人對她不利。
雲小姐是世上最美麗最善良的人,就是為她死也心甘情願。她這樣想。但雲小姐已經忘了她,忘了她在雨夜所救的那個卑微的侍女,忘了曾經幫她起過名字,忘了眼前有一個願意為她去死的人。
雲小姐待人和氣,對她也不例外,她知道這樣已經很好,但還是忍不住微微失望,當她目不斜視走過她身邊的時候,當她用對別人一樣的客氣的語氣指派她時。
忽然听到有人叫「幽蘭」,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地站著不動,又听到一聲,才知道不是做夢,真的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猛抬頭,看到雲小姐正笑吟吟望著她。
看著她驚詫的神情,雲蕭笑道︰「你可不就是叫幽蘭嗎?」
她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道︰「雲小姐記得我?」
「怎麼會忘記,空谷幽蘭,你的名字可是我起的。」
幽蘭急急說道︰「我的命也是雲小姐救的,我的命就是雲小姐的。」
雲蕭道︰「不,每個人的命都是他自己的。」
「雲小姐,我……」
「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呢?你們常見面?」
雲蕭隨和的口吻讓幽蘭漸漸沒有了局促不安的感覺,想起心愛的人,她的眼楮情不自禁地亮起來,滿是戀慕和驕傲,忽然想到王生死不明,雲小姐就要被逼迫嫁給另外一個人,自己現在說起幸福生活很不是時候,于是只是簡短地回答道︰「我們兩個人每半個月見一次面,不過如果有緊急的事情也有辦法很快見面。」
雲蕭點點頭,說道︰「幫我一個忙。」
幽蘭挺直了身子,一副義不容辭的神態,終于可以幫上雲小姐的忙了,不說客氣話,顯見是當她自己人,心頭熱血陣陣上涌。
雲蕭笑笑,示意她附耳過來,細細吩咐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