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是發生在患有精神障礙的成年人身上,離家出走就是個很拉風的詞兒。花季少男少女們舉凡和父母發生口角、考試成績不理想、小寵物不幸過世,甚至偷偷與網友約見面,都有可能引發離家出走的事端,然後就是家里人心急如焚到處找人,被找回來的孩子,就算挨罵挨揍,心里多半還是會有「看吧我對你們還是很重要啊」這種得意想法,頗能滿足自尊心的。但是考慮到有少量孩子這輩子都未必找得回來,我們開展這項危險運動前,一定要「把困難估計得充分一些」,不要被陌生人一煽動就到處亂跑,並且最好限定在離家一公里以內的公共場所或者朋友家進行——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閑話不說,以上情況是針對現代社會而言,而在那個大伙兒都穿著漢服大搖大擺走在街上的年頭,講究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小孩子離家出走所表達的意思,當然要比現在決絕很多,很多時候被稱為「破門」。
這會兒,十二歲的仲孫予樵正琢磨著「破門」的可行性。
仲孫予樵出生在威名赫赫的畏武山莊。
作為好斗人士的集中地,中原武林難免過段時間就要腥風血雨一下,盟主之位,從來是各憑實力經常換人坐,十大高手的排行時時變更不說,還版本迭出莫衷一是。
不過,有兩股重要勢力,卻幾百年來不曾消退。那就是被稱之為「文裁」的畏武山莊與被稱為「武判」的崇文堂。顧名思義,這兩家便是武林中的仲裁角色。確實,如果發生各大門派群毆或者整個江湖搶奪珍寶歸屬之類的事情,被請來裁決的武林名宿中,幾乎就沒少過這兩家當家人的身影。
一般而言,能在江湖中立足幾百年巋然不動,必是有著驚人武學造詣。可是與絕大多數江湖人士靠武藝與人爭高下不同,畏武山莊以消息安身,崇文堂則憑財貨立命。
消息自然是指武林中大大小小的公開非公開事件,只要畏武山莊願意,不管是丐幫幫主一晚上起夜幾次,還是武當掌門拂塵上掉了幾根絲線,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是人就有那麼一兩個秘密,越是身居高位越不能容忍自己的隱私公諸天下,因此江湖中人均十分忌憚畏武山莊。
好在畏武山莊家規森嚴,非但嚴令每代當家不得習武,更沒有無聊到一天到晚把打探到的消息掛在嘴邊,反而經常免費放送一些諸如西域邪教要進犯中原啦、某某派新掌門其實是個殺師篡位的大壞蛋妄圖稱霸武林啦之類的重要情報,時間一久,大家也就知道只要不干出格的事,畏武山莊不會與自己為難。
既然它已經被公認是個正義的所在,某些人就算感覺芒刺在背,也沒有聯手去踏平之的正當由頭了。更何況畏武山莊與崇文堂代代守望相助,畏武山莊確實武功不行,而崇文堂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武藝了。剛才說了崇文堂經營財貨,武林中人必需的普通商貿它自然做,而使他家獲得暴利的壟斷性買賣,卻是倒賣秘笈。
崇文堂的第一代主人天縱奇才,把武林中每家每派的武學都去練了個遍。照理說偷學別派武藝是大忌,並且一個弄得不好,很容易造成各派不同內力心法的交相沖突,走火入魔、經脈俱斷而死算是好的,最麻煩的就是半死不活。所以江湖中人雖然貪心,最多也就是到處去挖挖增長內力的寶貝,或者弄點拳經劍譜改造一下,不太敢把別派的功夫全盤學下來。
可是崇文堂的第一代主人不管什麼心法拿來就練,練了不說還會在原本的基礎上做點修改,修改之後這門功夫威力明顯增加,弄得大小門派爭先恐後地把各自視為至寶的武功秘笈送上門去請他修習,十年二十年都在他家門口排隊等新版本出爐。而崇文堂主人就靠把這些改良版的內外功心法賣給原主,賺到了人生的第一個一萬兩,然後投入商業,到了現在,誰都不知道崇文堂積累了多少家財。
崇文堂的繼承人並不是每一代都像祖先厲害,不過大樹底下好乘涼,留在他家書閣的武功秘笈,總攬天下武學之盛,只要各代堂主們隨便學點什麼,傲視武林便已是綽綽有余。而有些秘笈在各個門派演變過程中已經失傳,還要跑去他家抄錄副本,因此崇文堂更是誰都不敢得罪的主兒。
與崇文堂堂主靠呼延家世代相襲不同,畏武山莊往往由前代莊主挑選英才繼承,像是現在的莊主仲孫海克,就是先被確定為繼承人,隔幾年才娶前莊主的女兒為妻,生下兒子予樵的。
因非世襲,畏武山莊就也沒有固定所在,經常隨著主人的更替而改變地址,現今的畏武山莊在武昌,佔地頗廣,看起來就像是普通富戶的莊園,那是仲孫家祖傳宅院。予樵的爺爺曾經在朝中做到二品官,父親仲孫海克年輕時閉門苦讀,後來竟跑去畏武山莊做事,曾令許多人錯愕。
仲孫海克雖然入了畏武山莊成為江湖中人,讀書人的觀念卻沒有改變多少,他堅持認為予樵應該子承父業,或者讀書求仕進,或者繼承畏武山莊,因此從未令他習武。予樵自幼和他父親一樣沉默少言,對于大人的安排也沒有出過一句反對話語,畏武山莊明明是武林一脈,也常有遣往各處的探子報告江湖巨細事務,或者武林人士上門尋訪消息,但予樵一直在母親督促下念書,雖然听說了不少奇聞異事,卻連江湖人都沒見過幾個。
直到十歲上,崇文堂堂主呼延禧一家來訪,向予樵父親演示了自創的一路幻影掌法,予樵才知道素聞其名卻不見其形的「武功」,竟然是如此神奇的東西。他萌生出跟人學武的念頭,父親自然是決計不肯。這個年紀的孩子喜歡上一樣東西就一定要堅持到自己厭棄了為止, 勁一上來,他自己模了一本呼延禧請父親代為保管的秘笈就開始自己練。
那秘笈是昆侖派失傳的頂級心法,毫無內力根基的小孩子哪里能練得?況且左右無人指點,予樵都是照自己的理解亂練一氣,沒過三兩天內息就走了岔路,吐血不止。疼愛兒子的仲孫夫人殷氏嚇得半死,連忙讓人把啟程離開呼延禧追回來幫忙療傷,好在予樵本來就沒什麼內力,因此並沒有大的損傷,休養個半年也就好了。呼延禧當時就言明他的體質不適合練武,予樵又怎能甘心,後來就磨著母親,讓家里護院暗中教他練功。
護院的手段有限,予樵沒多久就覺得學不到什麼真本領,因此動了出門尋師的念頭。本來江湖上多得是想與畏武山莊拉關系的人,只要仲孫海克肯開口,各大門派一定都會大開山門歡迎他兒子,可是終日冷著個臉的「文裁」大爺是怎麼都不肯牽扯進這種裙帶關系的,更何況他一點都不支持兒子習武。
其實也不是一定沒有說服父親的方式,比如說,予樵的母親殷氏在丈夫面前很會撒嬌,所以仲孫海克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簡直有求必應。予樵因此知道以柔克剛是個絕招,可只要想到自己堆起一臉天真燦爛的笑容對著父親說話,他就得抖落一地雞皮疙瘩,所以裝可愛這條路還是拉倒吧。通過母親去說項也行不通,母親視父親如天,平日里小打小鬧還成,要她出頭去反對丈夫對于兒子的人生規劃,可行性微乎其微。
經過幾年的觀察思考,仲孫予樵決定自救是唯一的出路。
此時他坐在自己的房里,一邊寫先生交給的功課,一邊第好幾百次考慮偷偷離開家里應該帶哪些東西。
他也不是那麼討厭念書,可是跟那一比,明顯學武有意思太多了,他根本抗拒不了自心底涌出的舞刀弄槍沖動。護院教的東西雖不高明,卻也讓他沉醉得每天都要練上八九十來遍。每當毫無差錯地打完一套拳法,他就覺得渾身是勁,比听到家塾先生的任何贊揚都要舒服上千萬倍。
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吃的穿的用的,最好都多帶上一些,可是那樣行李會很重,他也許還沒有爬過牆,就被大包袱壓趴下了……嗯,走親戚逛廟會的時候也去過山莊外頭,那邊干什麼都要用銀子,所以只要能帶上爺爺和外公給的壓歲錢,行裝就可以盡量從簡。
等一下,不是說破門嗎?所謂「破門」,應該有點壯烈淒厲的才是啊,為什麼他的策劃變成了偷偷離家?
很簡單,因為父親不可能替他舉行破門儀式這麼高級的東西嘛。假如他傻乎乎上前去提出破門,多半落得個被鎖在房里,直到長出長長的白花花的胡子,都未必會被放出來的悲涼境地。因此避實就虛是完全必要的、明智的。呃,要是他真的想來那麼一下破門,也還是等成年之後回來再補辦好了。
仲孫予樵一邊行雲流水般寫著功課,一邊愉快地思考離家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