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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爺(上) 第6章(1)

翌日清早,方大總管親自來到灶房院子,清清淡淡地發布一事——

露姊兒從粗使丫頭進階成一級大丫鬟,配置‘鳳鳴北院’,即日生效。

听得這項異動,陸世平還暈乎暈乎沒弄明白事情怎麼發生,灶房院子里的眾人已圍過來道恭喜。

她是驚大過喜,不知苗三爺葫蘆里賣啥藥?

之前太老太爺欲讓她去‘松柏長青院’,事前還會問問她的意願,苗三爺卻連聲招呼也沒打,直接就辦了!

她亦知之前那是太老太爺對她厚愛,不然以她這等身分,在哪個院子做事,豈有她置喙的余地?

只是遇上苗三爺擺主子架勢,隨意將她調來遣去,心里仍有絲不痛快。

被分置在‘鳳鳴北院’做事,雖與她進‘鳳寶莊’的目的相合,但突然來這一記轉折,她還真覺有些對不住太老太爺。

苞盧婆子、連大廚,以及灶房院內的大伙兒道別一番後,她進通鋪長屋里收拾自個兒的東西,全數弄好也就一只扁扁包袱,沒什麼家當。

她跟在方總管身後,一路往‘鳳鳴北院’走去。

在經過環人工湖而建的抄手回廊時,陸世平安靜走著,邊走邊盯自個兒鞋尖,忽听前方的方總管閑聊般慢吞吞道——

「如此也好,省得太老太爺嘴饞,隔三差五就去灶房跟你討甜食、甜湯。」

「啊?呃……」她臉蛋陡抬,步伐頓了頓。

「太老太爺知你心軟,就你敢違逆家主的意思讓他稍稍滿足口月復之欲,你今此調至三爺的北院,他老人家倘是知曉,說不得還得鬧。」說著,捻捻顎下的山羊胡須,嘆了口氣。

陸世平見他並非要責備她「偷渡」小食給太老太爺,緊繃的頸背才放松下來。

她紅著臉,趕緊跟上腳步,淺聲略啞道︰「多謝方總管回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陽奉陰違,若非他有意相幫,哪能容她安然無事。

方總管低低笑了兩聲,不再接續這話茬,卻道︰「這還是北院頭一回討了貼身丫鬟,也不知三爺慣不慣?」

陸世平聞言心一凜,氣息略促。

貼身丫鬟嗎……直到這時,她終才從一團迷亂中召回心神,有了體認。

方總管又道︰「三爺說你懂些音律,讓你待在灶房著實可惜,又說你進大戶人家為奴為婢,是為償債,今後進‘鳳鳴北院’做事,你一級大丫鬟的月奉會比之前多一倍有余,方便你還債啊!」

「……多謝。」她僵硬擠出聲音,額角微抽了抽。

她欠下的債,豈是錢財能還清?

苗三爺既要這麼想,那也……也就隨他。

之後方總管又恢復平時不苟言笑的模樣,兩人再不交語。

餅了會兒進入北院,走過枯荷池上的廊橋,正廳兩扇門大敞著,兩竹僮略微矮胖的小身影在里邊忙碌張羅,正在服侍主子早茶和早膳。

苗三……坐在廳央的六足圓桌前,桌上剛擺妥粥品和幾色小菜,方總管領她過來,跟主子稟報完了便又離去,留她杵在廳里。小夏對她眨眼,佟子沖她傻笑,陸世平眨眸咧嘴地回應。

「用過早膳了?」徐慢好听的語調打斷她與兩竹僮的擠眉弄眼。

她背脊挺直,表情連忙一整。「在灶房那兒用過了。」

苗沃萌微頷首。「過來。」

「是。」陸世平暫將包袱擱在近處茶幾上,听話走去。

「坐下。」

她眉心略蹙。「三爺,奴婢不能——」

「坐。」好听的嗓聲沉了沉。

「……是。」咬咬牙,覺得胸口悶堵,主子要她坐,她自當听話照辦。

她一把拉開他身側的圓墩椅,坐下。

此時小夏將一雙筷子遞到她面前,她怔怔接下,再瞥見桌上的白瓷小碟,也就明白了——

他要她服侍用膳,

平時這該是竹僮為他做的,今日她甫配置過來,他二話不說就要她接這差事。

要她做,她便做,能幫得上他一點忙,伺候他、照顧好他,本是她所願。

她回想元宵夜宴上,婢子幫他備食的景象,自己便心領神會地仿著做了。

為他添粥,每祥菜都挾了些放在小碟里,再一點點布進他的碗中。

每放一菜色,她皆會出聲告知。

他似乎不太挑食,布進碗里的菜,他和著粥便吃,只是才吃了會兒,他就突然擱下碗,道——

「還愣站著干什麼?」

陸世平停了箸,一會兒才明白他是在問兩名竹僮。

小夏和佟子連忙應聲,隨即跑出正廳,沒多久又跑回來,竟是奔回兩人共享的房里取來自個兒的碗筷。

不等苗沃萌再說,兩只小的自動自發蹭上圓墩椅,與主子同桌而食。

陸世平望著兩孩子喝粥吃菜的滿足祥,佟子時不時沖她笑,小夏也是,她不禁怔然。

苗家的爺兒們,通常只在晚膳時候才會進飯廳一起用飯,其它時候大都在自個兒院落內擺膳,只是她實沒料及,‘鳳鳴北院’的用飯時,會是如此光景!

苗三爺喜拿主子勢頭欺負人,這時又毫無主僕分際,她都……都被他攪暈了。

「腐乳豆皮。」他突然道。

「嘎?呃……是。」她召回心神,忙又布了一箸腐乳豆皮進他碗里。

他沒再言語,只精準端起面前的碗,靜靜的吃,水玉般琢磨而出的側顏被粥里的熱氣烘出淡淡暖暈,嘴角下方的小痣無限勾情。

近近看他喝粥,看得她呼吸困難,喉嚨還得偷偷吞咽。

她內心尚未唾棄完自己,他已食飽。雖不太挑食,食量卻小,僅用了一碗粥和幾箸菜而已。她伺候他喝了些溫茶,本要接著幫竹僮收拾桌面,苗沃萌卻道︰「隨我來。」

他手持盲杖,領她從北院後門步出。

一踏出北院高牆外,循小徑而上,陸世平回首可望見不遠處的漠漠湖色,再往上走是一大片翠竹林,竹風沙沙響動,卻疑有木樨花味穿林而來……她已知他要領她去哪里,心不由得狂跳,一下快過一下,手心微汗。

翠圍琴閣,音環九霄,她終于能窺他‘九宵環佩閣’里的奧妙。

足尖踏進琴閣之際,她整個人從上到下、由里到外全在打顫,細細輕輕顫抖。

當她隨他進入閣中藏琴軒,見到他所收的十三張名琴,她腦子發熱,心更熾。

眸光靜卻激切地一一掃掠架上名物,忽地在最後的置架上看到兩張再熟悉不過的七弦琴,她眸中陡然起霧。

「你在哭?」苗沃萌微側半身,嘴角似笑非笑。

「沒……」她忙否認,鼻音略濃道︰「奴婢……沒事干麼哭?」

「也是。」他語氣更淡,听不出真意。

她無暇去猜他思緒,穩了聲嗓問︰「三爺領奴婢來這兒,不知有何吩咐?」

「架上的琴需殷勤照顧,從今日起便交給你了,能做嗎?」

她濕眸略瞠,定定望他,頰面漸紅。

「做不到?」俊眉似不耐煩的一揚。

「能做、能做!我、我……奴婢做得到!」點頭如搗蒜,兩顆淚珠子立時滾出眼眶,她嘴卻咧得開開的。

「能做這事,讓露姊兒這般快活嗎?」他冷不防地問,墨睫徐眨。「快活得喜極而泣了?」

「都說……沒哭。」她深深呼吸吐納。「三爺是主子,主子交代的事,奴婢听話照辦,盡力辦妥,沒什麼快不快活的。」

他靜默了會兒,最後僅淡哼一聲,薄唇又是那抹似笑非笑的弧。

陸世平鼓起雙腮,鼻翼微微歙張,被苗三爺仿佛寸時都在試探的手段弄得有些來氣,卻也只能悶受著。

她……她瞪他、瞪他!呼……多少解解氣。

「既是听話照辦,那就做吧。竹僮們該是把工具都收進櫃中了,你自個兒找找。」拋下話,他旋身便走至格窗下的長榻,不再理會她。

因見了他珍貴收藏而激蕩不已的一顆心至此已稍平復,陸世平眸光猶追隨他,見他坐上榻邊,月兌了絲質墨履,她不自覺便走近過去,蹲下來將他的墨履擺好,還廂手接過盲杖,擱置榻邊角落。

她沉默做著,苗沃萌亦無話,只是當她直起身,眸光重回那張俊顏時,她心口不禁一悸,因他又在「看」她。

「三爺還需要什麼?奴婢替您取來。」她吶吶問。

「不必。」他答得平淡,兩腿已盤坐榻上。「我要的東西,大致都在了。」道完,他模索著揭開一張青布蓋子。

那張青布蓋子從她進來時就攤開、佔去一半的長榻,她原也不好奇它底下蓋住什麼,畢竟那十三張名琴、包括出于她雙手的‘洑洄’和‘玉石’,早佔滿她心思,哪還能分神去想青布蓋子下的事物?

然,此時掀開一看,她腦子里似又轟地一聲,耳鼓直震。

青布底下是那一日她從火堆里搶出的木頭,還有成套的制琴工具。

她兩眼再往他臉上溜去,他像等她說些什麼,但她抿抿唇僅道︰「那奴婢先去做事,三爺若有吩咐,喚一聲便可。」

苗沃萌垂下俊龐,淡笑應了聲。

這一邊,陸世平差不多是三步一回頭,痴痴張望那塊燻焦的木頭。

不成的!不能胡思亂想!

她猶記得當日他所言——

即便是塊破木頭,也是‘鳳寶莊’苗家的破木頭……

木頭落在他手里,他會待它很好,她沒什麼好擔心。

深吸口氣,她拍拍臉穩心,開始往角落矮櫃里翻找。

丙然竹僮都將工具收在里邊,除了一整套制琴之具,還有整理琴具所用的毛墊、細棉布、木油和小挑子。

她將所需的物件擺上桌案,再小心翼翼地從第一張架上搬來那張名琴。

琴名‘若濤’,她是百聞不如一見啊,踫上它時︰心里滿懷虔誠。

她將琴仔細擱在鋪了毛墊的案上,用小挑子理著琴首軫池和琴尾龍齦處的贓污,她心想,清理完後還得用細棉布沾點木油,好好幫琴身「浴洗」兼「滋潤」個幾番,務必讓整張琴回復光彩。

她做得認真忘我,直到臉容陡揚,這才不經意瞥見臨窗而坐的苗三爺。

她登時一愣,因真的忘記軒室中還有他相伴。

只是這麼一瞥,她眸心湛湛,一時間竟難移開目光了。

翠竹在格窗外搖晃,綠綠幽幽,飄渺灑月兌,他一身淺青盤膝而坐,懷中是那方奇木,盡避喪失目力,一雙澗水澈目仍定定鎖緊懷中之物。

掌中持小刨刀,他一下下削掉木頭上的焦黑,刨下極薄的一層。

木頭漸漸露出原材顏色,是紅杉,棗紅偏沉的色澤更是紅杉中的極品。

如此的一幕,這般的好看……

她小心翼翼呼吸,下意識怕驚擾此時的他,心繃得有些泛疼,亦擔憂他手中刨刀一個不小心要弄傷自己。

幸得自始至終,他手一直很穩,穩穩按住木頭,穩穩刨削。

她見他放下刨刀,心神跟著定下,本能地吁出一口氣,卻見他再模起一根小篾刀,剛落定的心「騰——」地又被吊高。苗沃萌不知是否覺出什麼,身姿未變,俊龐猶垂,卻淡淡拋出話——

「事做完了?」

「呃……還、還沒。」喉兒一緊,嗓聲更沙啞。「……就做。正在做。」

她趕緊收回視線,重新將心神拉回案上的‘若濤’,取棉布沾木油、仔細打著一層薄滑。

篾刀又削又剜,木屑剝離聲細微響起,她一直傾听,然後時不時以眼角余光掃去,偷覷他的舉動。

漸漸,她心又定下。

因他一直沉定如岳、沉靜若水,讓她漸又尋回專注︰心無旁騖。

翠影格窗下的長榻上,男子制琴的手微乎其微一頓,俊龐猶自輕垂,腦中卻已翻過無數思緒。

她是識琴、懂琴的,且還是個中高手,要不踏進這‘九宵環佩閣’時,也不會激切到難掩紊亂氣息以及發顫的嗓音。

雅室里收藏的這些琴,在雙目未盲前,向來由他親手整理,之後逼不得已才交代竹僮們去做,然,理琴、養琴的功夫不一般,兩個孩子學得還不到火候,而她,這個古怪的露姊兒,他狀若隨意地問她能不能做,她便理所當然地應承下來,語調欣喜高揚……她竟沒問他一句該如何做?從何著手?

她不刻意掩藏,亦不主動坦言,仿佛要他解一道謎題,一點一點尋到提示,然後推敲她。若向她開口要答案,他便輸了。

所以留她在身邊,他總會看清她的。

他不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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