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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爺(上) 第3章(1)

「何以認為‘洑洄’尚有一張伴琴?」

男子支著頤,笑笑答道︰「‘洑洄’的琴式確實是‘幽篁館’‘楚雲流派’手法,但弦的制作便不同了,材質為絲,揉絲作出粗細不同的精致七弦,近琴尾龍齦處,琴弦再揉。正因你前後兩次的揉弦制法,撫‘洑洄’琴時,滑音多變,不易駕馭,卻是趣味橫生。」

趣味要「橫生」的話,也得瞧琴藝高不高絕、厲不厲害啊……

「……又不是每個人都頂著‘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名號。」她嘟囔了聲,又道︰「你還沒回答我的話。」

他玉顎微頷。「確實,並非誰都能在‘洑洄’上尋樂趣,但若有正音之琴相伴相護,鼓‘洑洄’便輕易多了,所以才向姑娘探問那張伴琴。」

「‘玉石’才不是伴琴呢!」她又悶聲嘟囔。

聞言,他放下撐著頭的手,坐直身軀,沉吟道︰「……‘玉石’?一張‘洑洄’,一張‘玉石’,一張多變,另一張……沉穩嗎?嗯……」微微頷首。「挺好。」

苞著,似思及什麼,迷蒙眼神無著點地飄了飄。

「姑娘撫琴嗎?」語調慢吞吞。

「……偶爾。」

「撫得好嗎?」

「唔……」盡避他看不見,她仍羞慚地低下頭。

沉靜片刻,男子徐徐顯笑,懂得她沉默之意,他上身一歪,再次以手支頤。

她悄悄抬睫,便規見他仿佛想通一切的愉悅面龐,那張朱色薄唇輕掀——

「原來啊原來,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後才有‘洑洄’問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並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兒。」

他笑容更顯,露出齊整潔牙,似未察覺自個兒的笑靨足可扣得人心弦亂顫、頭暈目眩,只慵懶眨眸,愉聲又道︰「你制出的這一對琴,隨撫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別,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著變,深意潛藏,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就說了,跟琴沾了邊︰心正的人多,但盡是些脾性古怪的主兒。

他那時頭上有傷,傷及目力,還虛寒到每說幾句話就大咳、輕咳或小咳,那張雪白玉面卻不見憂苦,眉目並無驚懼,問到跟琴有關的事,失了著點的瞳心竟也神采奕奕。

他那樣的人啊,不笑不語都已夠引人目珠,何況既笑又語,且還直透她琴中用意,她焉能不心動神迷?

深意潛藏,原來如此……她之所以在這兒,或者便為當時的心動神迷。

***

「露姊兒,快過來喝碗甜湯,歇會兒啊!瞧你凍得嘴都發白了。」

苗家‘鳳寶莊’,專精甜點的一級廚娘盧婆子朝剛踏進灶房的平露招招手,一碗冒熱煙和甜甜香氣的紅豆團子湯隨即遞將過來。

「盧婆婆,您也讓露姊兒先放下那一大盆沉得要命的蘿卜再說啊!」捧著大碗甜湯蹲在火灶旁,邊喝邊取暖的小少年沖著平露例嘴笑開。

平露原要回笑,但盧婆子單手抄起一根木杓敲下,敲得那男孩子哀叫了聲,險些灑掉碗里好滋味。

盧婆子罵道︰「吃吃吃,只曉得吃!知道蘿卜沉得要命,哪不知上前幫忙?」

守益可憐兮兮地癟嘴。「婆婆,咱、咱跑來跑去、跑進跑出的,這不都跑腿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蹲下來歇會兒,您干麼這樣……」

「咱就這個祥!」她哼了聲,倒是將原要給平露的甜湯,倒了大半到守益喝得僅剩三分之一的碗里。「快吃,等會兒還有得你忙。」

平露看盧婆子這般刀子嘴、豆腐心,又見守益低頭偷笑,她圓亮眸子也彎起。

灶房盧婆子管的這個小角落,一向是苗家廚子、廚娘,或打下手的粗使丫鬟們,午後時分的小小休憩之地。

此時除了平露和跑來蹭食的小家僕守益外,尚有三位年歲皆過四十的廚娘、掌杓廚子連師傅,以及兩名對廚藝甚有天賦、被苗家家主安排在連師傅身邊學藝的年輕長工。

此時過來小憩的人不多,是輪流著休息的。

畢竟今兒個日子不一般,正值元宵佳節,然後苗家準備在今晚夜宴底下各行各鋪的大小掌櫃們及其家眷,席開五十桌。

屆時,身為家主的苗家大爺苗洋元自是要與眾位得力助手把酒同歡、聊敘新舊,而長年在外、翻騰江湖事的二爺苗淶英亦趕回‘鳳寶莊’過年節,當然也得乖乖上宴席,露露臉,應酬應酬。

這話說得……像苗家二爺不擅與人應酬聊敘似的。

進‘鳳寶莊’當粗使丫頭一年多,平露其實從盧婆子那兒听到不少事兒,說二爺在外走五湖、闖四海,那也是一門行當,做的是接盤、銷盤的活兒,盤便是貨,貨色千奇百怪,有時還來路不明,一轉手就是暴利,黑得很哪!

盧婆子還說,有一回她還真真撞見二爺拉了批刀械回來——

「那刀啊槍的,亮晃晃都不知有多嚇人!咱們哪能私下屯那麼多兵器,你說是不是?二爺倒好,教人撞見了,瞅出是婆子我,只沖著咱詭笑,牙齒白得跟刀光有得比,嚇得咱險些尿失褲子。」

平露听到最後忍不住笑了,還被盧婆子賞了一眼瞪。

所以說,‘鳳寶莊’明面上的正當營生,有大爺頂著,暗地里那些不可告人的暗盤,則有二爺幫襯著,至于苗家老三……這位三爺啊……

「大爺笑面虎,二爺綿里針,嘖噴,咱盧婆子在苗家待了也都三十年,瞧來瞧去,就三爺一個好脾性的,純良又心實,不管對誰,說話都斯斯文文、輕輕柔柔,跟他彈的曲子一祥好听得不得了!

「呃,可惜就是心腸太軟、太好,被欺負慘了也不追究。三爺那雙眼啊,自三年前從湖東的‘幽篁館’回來後,便瞧不見嘍!大爺請來名醫診療後,說是眼珠子沒壞,壞的是腦勺里積著血塊,更糟的是血還沒止,還一點一滴慢慢地滲。」

「呃呃,可三爺的眼啊,到底還是盲了呀!朱大夫明明說能治的,這一治治了整整三年,也沒見好轉,都不知大爺是不是把庸醫當名醫了?還有那‘幽篁館’,把三爺弄成這模樣,肯定得擔些干系,但三爺就是心慈,直說是自個兒跌跤,撞傷腦勺了,要大爺、二爺別去尋對方穢氣。唉唉唉,都不知三爺留宿‘幽篁館’那夜,到底發生什麼事啊?」

那一夜的事,沒有誰比陸世平更明白了。

而她陸世平,在苗家‘鳳寶莊’里,眾人只知她叫平露。

至于那位苗家三爺是否真純良心實,陸世平不敢說,僅能悶在肚子里悄聲嘀咕。那人表面上清清淡淡,似無脾氣,其實根本是懶得動情動緒罷了,倘是扯上跟琴有關的事,刁鑽又不依不撓的性情便整個傾巢而出。

打蛇打七寸,她掐著他「七寸之處」,硬是討來他的承諾。

然而,也得謝他離開‘幽篁館’後,真真守諾了。

事後苗家並未遣人過來質問,又或者刻意刁難、暗地里下絆子。

她對他……很感激啊……

「露丫頭,還不快過來吃些東西?待會兒有你忙的!」連大廚洪聲嚷嚷,還扔過來一根炸得酥脆的老油條。

幸得她已將一盆子蘿卜放下,才騰得出手接住老油條。

「來了。」她咧嘴笑,娃兒相的五官頗為可喜,但溜出唇間的聲音卻沙沙撕啞,似勉強從喉中擠出,跟她外表模樣不太搭調。

她伸長手接了盧婆子盛來的甜湯,跟著大伙兒坐在灶旁取暖。

紅豆綿軟,團子有嚼勁,甜湯熱呼呼好滋味。

這祥的元宵佳節,她離以往那個家不近亦不遠,心里是思念的,卻也知曉那些人,他們會過得好的,無須她牽掛。

她本也沒什麼念想,只是有人對她守諾了,而她那時也曾當他的面起誓……興許他從未在乎過,但她還是來了,以自個兒的法子悄悄實踐曾發下的誓言。

不需接近,亦無須交談,偶爾遠遠望他一眼、听說他的一些事。

在灶房打下手,有時幫他新收的兩個竹僮燒燒水、煮煮茶,有時幫大廚、二廚師傅們以及盧婆婆,額外又準備他愛吃的清淡菜色和小食。

她的廚藝算不上精,但幾道家常菜也還端得上台面,以往若窩在師叔公的草廬,都是她負責打理三餐,也沒听老人家抱怨過。

進了‘鳳寶莊’灶房大院,她手藝又被這兒的廚子、廚娘們磨了磨,就跟磨鏡子似的,越磨越亮。

她想,如果哪天他大好了,目力得以復原,她也就對得起自個兒的良心,到那時,她可以走得瀟瀟灑灑,諸事不縈懷。

真是那樣,她就弄個小攤子賣吃食,甜的、咸的都能賣,再不,她一手從師叔公那兒習來的木工本領,也能讓她當個木匠掙錢過活,只不過木匠師傅少有姑娘家,她真要以此營生,嗯……或者起頭得辛苦些。

「露姊兒,發什麼呆?睜著眼也能睡著啊?」蹲在一旁的守益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偷偷對她擠眉弄眼。

「沒、才沒呢——」她捺下翻飛的思緒,笑容更盛,大口吃起午後點心。

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吧!

下來又有兩小批人手輪流過來小憩。

盧婆子把甜湯灶頭托給兩名廚娘看管,老人家進房里小睡片刻,養精蓄銳等著應付今晚的夜宴。

結束了點心時候,大廚、二廚師傅正領著幾名學徒大張旗鼓地動起來,灶房中忙而不亂,每個人各司其職,連負責甜點的廚娘也按著之前盧婆子的交代,先將該做的活兒準備準備。

陸世平是個打下手的粗使丫頭,眾人忙著,她則自動自發整理起方才煮過甜湯的灶頭,順便燒了點兒熱水,打算和著井水把大伙兒用過的碗清洗干淨,這麼一來,便不怕井水太寒,凍得指頭發僵。

之後夕照映在薄薄雪地上,細雪泛霞光。

灶房更忙了,管著苗家內務的方總管還親自來了一趟,跟大廚說了會兒話。

此時,用好幾條長板子架出的大桌,上頭擺滿精致的大盤、小盤和圓盅,前頭幾個大小丫鬟都來等在一旁,就等灶房備妥,等主子爺開宴,好依序端菜出去。

自清理好甜品灶頭和那一堆湯碗後,陸世平就被喚過來、招過去的——

「露姊兒,你能不能過來搭把手?」

「露姊兒,這盆子甜薯全要刨成絲,等會兒就要下鍋炸了,你幫幫忙行嗎?」

「露丫頭,李老板昨兒個送來的那袋北關菇,你收哪兒了?咱沒找著啊!」

她一一應承了,事有輕重緩急,而急事還得穩著心辦。

對她來說,听別人指示辦事,要比自個兒發號施令輕松容易多了,這一點師妹就強過她。

師妹是當家的料子,絕對能撐好一個家,而她嘛,她「唯二」自作主張的事,一是不管不顧制了‘玉石’、‘洑洄’,二是逼出苗家三爺一個承諾。

酉時三刻,前頭叫上菜了。

丫鬟們端著一道道佳肴魚貫而出,待上到第五道,灶房這兒算是過了重頭戲,余下菜肴皆已備妥,有的在蒸籠上保溫,有的也已裝盤等待。

再過了會,盧婆子和兩廚娘負責最後一輪的甜品甜湯也都上桌了,灶房終于大定,大伙兒又輪流到飯間用飯。

陸世平請盧婆子和廚娘們先過去吃,偌大灶房里就剩幾個忙著清理的僕役。

她正要過去把蒸籠卸下,一抹矮矮的、甚是福態的黑影突然冒了出來,也不知何時來的,就蹲在制甜品的灶頭邊,她甫走近便瞧見,嚇了一跳。

「太老太爺,您怎躲在這兒?」她嗓聲不清,壓低問,听起來更沙啞了。

「露姊兒,咱兒孫不孝啊!嗚嗚,他們都欺負我,不給我吃的!」老人抬起圓乎乎又養得白里透紅光的臉,很可憐地癟嘴。聞言,陸世平有些心知肚明了。

她也蹲下來,耐著性子好脾氣地勸慰。「太老太爺,嗯……吃清淡一些,那也很好啊!咱們大廚師傅的菜確實美昧,您就每盤挾個幾箸、每盅喝個幾調羹,不要太過,也都能嘗遍滋味不是嗎?」

餅了這個年,苗家太老太爺便要迎接他一百逾四歲的壽誕了。

苗家三位年輕的爺是一母同胞,苗老爺在長子苗淬元有本事當家後,早早就把肩上重擔拋給長子承接,然後偕同連產三子、身骨虛虧的愛妻長住江北的一處別業,那隱在山林中的宅第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鼻再好不過。

兩老幾次想將身子骨不佳的老三接至溫泉宅第將養,過隱居生活,苗家三爺始終不肯,說是跟著哥哥們過活,有趣。

而苗老太爺——苗老爺的爹、三位年輕苗爺的祖父,幾年前已仙逝。

但苗家太老太爺——苗老爺的祖父、三位年輕苗爺的曾祖,都跟吃了返老還童丹似的,高齡逾百歲,依舊紅光滿面,但就是脾性益發像個任性孩兒。

然後陸世平之所以會讓太老太爺記上,全因她那擅于木工細活的手藝。

那時她剛進‘鳳寶莊’不久,在宅子里迷了路,忽見一名老人坐在人工池畔哭得可憐。

當時四周無人,她壯著膽子靠近去看,見老人懷里抱著一只七巧朱木盒。

瞥見她在看他的盒子,老人很委屈地低嚷——

「這是巧娘留給咱的,可它卻壞了,壞掉了……」

七巧盒內嵌巧妙小機關,七個小屜子各有暗扣,老人不小心力道下猛了,將其中一個屜子弄出暗軌,其余六個小屜也遭牽連,全打不開。

是她幫老人家修好七巧盒的,就用一根隨地拾起的小木枝。

之後兩名丫鬟急急忙忙尋來,她才知老人身分。

爾後,事情過去一陣子,某次閑聊中她也才從盧婆子口中得知,太老太爺的元配夫人小名便叫「巧娘」,七巧盒是亡妻留給他的。

所以她跟這位年逾百歲的老人,就這麼詭異地牽扯上。

她當然不可能找他玩,但他來尋她,她總不能不理睬。

今兒個元宵佳節,前廳不僅僅是家宴,更是東家宴請眾位掌櫃的場子,苗家得展現出十足的赤誠情意,太老太爺肯定要從‘松柏長青院’移駕到前廳,供大小掌櫃們瞻仰……呃,跟大伙兒們說話聊敘,同歡同樂一番。

苗家三位年輕主子擋著大魚大肉不給他吃,那也……無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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