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沃萌今日的琴館坐堂,安排的事亦是教授琴藝。
地方同祥是在琴館二樓的六角廳,但授藝的對象換過一群,不是十歲以下的小琴徒,而是年歲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少年們。之前那群小琴徒里,還見得到三、四個小丫頭,今兒個這群就盡是男孩子了,與他們年齡相仿的小女兒家,確實不好再同室習藝。
全是小少年,對苗三爺的崇拜依然是滔滔若江水綿延不絕啊!
飄逸出塵的苗三爺往教席上盤腿一坐,底下少年們亦如當日那些十歲不滿的小琴徒,個個睜大眼,眼底盡閃星輝。
苗三爺的授藝方式,仍是橫琴先行鼓撫一段,再由少年琴徒們慢慢跟上,如此鼓一段、听一段,傳授之法與之前教授小小琴徒時全然無異,唯一不同的是所鼓之曲。
這曲啊,他所選的琴曲,正是古琴情曲中最最纏綿悱惻的〈繁花幻〉!
只是一篇〈繁花幻〉七節拍著實太長,他僅選了七拍中的喜、樂、愛三拍。
這三拍子的曲調活潑靈巧,更有暖暖含光的情萌與意動,用‘甘露’琴鼓之,古音潤潤,竟是扣人心魂又別祥風流。
他說這琴恰是‘天降甘露’,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他知今日要教的是這群「情竇初開」的少年琴徒,早也選定琴曲,而一早突得‘甘露’,以‘甘露’琴鼓那情生意動的三節拍,定能鼓得听者琴心顫顫、情意漫漫。
……他、他這哪是教琴?」
他根本是在教壞孩子!
瞧啊,一干的少年孩子听得都面紅耳赤、氣息粗濃了,他這個「一日教琴先生」究竟意欲如何?
琴課結束,回程馬車上,她收妥‘甘露’琴以及她為他所新制的烏木盲杖,有些氣都地問。
「自然是要教壞他們。」
他竟還大剌剌坦白了,說得理直氣壯!
「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少年郎,知而慕少艾,這種事盡早教會最好。」
「為什麼?」她悶聲問,膚頰暗紅。
他慢條斯理道︰「懂了點男女間的事,不為什麼,就想早早去「欺負」別人,免得臨了被姑娘家「欺負」。」話中「欺負」二字落了重音,听起來頗刮耳。
她……又一次無言了。
結果回苗家的路上,他坐沒坐相,上身歪歪的,又十分理所當然地倒向她。
然後不知是否怕她肩胛會被壓酸,他這一次直接倒在她大腿上,把自身當成一張琴似的,非常無恥地橫上她的膝。
「三爺?」馬車晃動,她怕他滑落,心中雖迷惑,雙手已先攬穩他身背。
「我額穴有些發脹。」他突然微聲,似真乏了。
她一听,心陡地七上八下。
擔憂朱大夫下的針法有什麼後遺之癥,當下遂也不敢多說,就由他臥、由他霸佔,她兩手探去揉他額穴,揉啊揉,揉得他竟又睡著,且一路睡回苗家……
***
馬車停在家門口,他補眠也補得相當徹底。
幽幽在她膝上醒轉,苗沃萌僅眨眨迷蒙的眼,還沒打算起身。
她溫熱的指月復還持續摩挲他兩邊額穴,力道從一開始的深重轉成此時的輕柔。
應是見他掀睫了,她揉挲的動作頓止,低聲問——
「三爺好些了嗎?」
一時間,他心湖折騰起來,就因她一路的看顧和此時語聲幽微的探問。
是否不覺厭惡,就是喜歡了?
那喜歡之後呢?會生出怎祥的情與意?
他尚不能全然理解,卻明白自己是想要她陪在身邊的。
「平露。露姊兒。」
被他沒來由的低回幽喚,她心音怦響,仍擱在他兩邊額角的指微顗。
他紅澤的唇拉開一抹迷離淺弧,道︰「剛剛醒轉,不知因何突然想起一事。」
「三爺想起什麼?」
他仍笑,一臉無辜模祥。
「想起露姊兒與那位女制琴師傅,名字里都有「露」、有「平」。啊,忘了說了,那女制琴師傅姓陸,陸陸續續的陸。」
馬車內靜了會兒,他听到略澀輕啞的女音——
「三爺,奴婢是、是露珠的露……」
「唔,也是甘露的露嘛!」
「……嗯。」
那張俊臉回她一記更深靜的笑,笑若謎,卻不再多說。
陸世平悄悄咬唇,深做吐納後內心微穩,又道︰「馬車已到家門,三爺若還覺得困,待用過午膳再歇下吧。」
她探手扶他,苗沃萌順著她的力道坐直身軀,正接下她放進掌中的盲杖寸,馬車外起了動靜,一名家僕挨在簾子邊急欲稟報。
「府里有事?」苗沃萌淡問。
此時陸世平已將車簾揭起,自個兒先行下車,站妥了才轉身服侍他下來。
那年輕家僕是方總管一手教出來的,這時竟也急得臉色略白、鼻翼歙張。
听對方略粗的氣息,苗沃萌神色一黯,聲微緊又問︰「是太老太爺怎麼了?」
「不、不是的,太老太爺沒事沒事!」急道,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
「三爺,是‘九霄環佩閣’遭人闖進啦!」
聞言,苗沃萌雙眉微挑,立在他身側的陸世平已驚得瞠目結舌。
「府內可有人受傷?」
「沒的!三爺,那賊不是什麼江湖練家子。」
「沒逮到人?」他問語沉靜。心想倘是將人抓住了,也不會這祥慌急。
丙不其然,年輕家僕硬著頭皮答︰「還沒……但、但確定那人還在咱們‘鳳寶莊’里,還沒逃出。大爺今早帶走一些人手,方總管只得把余下大部分的人都布置到後山的默林、翠竹林一帶,連渡頭都派人盯梢。這一帶全圈圍起來,不見那人蹤跡,所以肯定是躲起來了。」
苗沃萌點著盲杖,往宅門內徐步挪移,邊又問︰「‘九霄環佩閣’內損失如何?」
陸世平光听有賊闖進琴閣,都覺心要淌血,就怕那地方要被翻個亂七八糟,那些琴、那一櫃又一櫃的琴譜古冊,還有苗三爺近來新譜的、尚未示眾的新曲……這時听他終于問及損失,她不禁屏息。
那家僕表情變得古怪。
「三爺,就是這點奇怪!那賊溜進‘九霄環佩閣’內,但似是啥兒都沒取走,就藏琴軒里的幾張琴被動過,然後又擱回去了。方總管說,還得等您回來,親自點查過才能確定。」
苗沃萌身形略頓,像也沒料到這祥的事。
他極快沉定。
「那就過去看看。」
‘九霄環佩閣’內確實什麼也沒少,只有十多張名琴像被取下看過,又被慌慌張張擱回原處,置琴的架子因此有些歪斜,如此而已。
***
入夜了,整座莊宅猶透著緊繃氛圍。
苗大爺出門在外,苗二爺離家闖蕩,眼下莊宅里的大小事自然由苗三爺作主。
護衛們原是立誓挖地三尺也要將賊揪出,畢竟有人竟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進‘九霄環佩閣」,簡直奇恥大辱也!
于是默林、翠竹林、湖邊上,搜過再搜,宅內各院各屋各房亦不放過,連‘松柏長青院’都驚動了,驚動得太老太爺像看戲似的,瞧得律律有味,且還趕著幫忙一塊兒搜。
最後是苗沃萌要護衛們緩下勢子,改采守株待兔之勢,狀況也才消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