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只屐歸去 第三章 碧桃花發水縱橫

上上樓。

接近晚飯時辰,樓里已經坐了幾桌客人。祝華流剛進大門,謝三飛快迎上來,神神秘秘將他拉到櫃台角落,低聲問︰「公子,您兩日前在甘泉山莊是不是招惹了一名小泵娘?」

祝華流愕然。招惹小泵娘?這話從何說起?

謝三小心翼翼觀察他的表情,壯膽在他的手後托了一下,示意「跟我來」。祝華流不知他搞什麼鬼,跟著他來到二樓角落一間偏廳。謝三在門邊停步,掀開紗簾一角,讓他看清里面坐的那位「小泵娘」。

還真的是小泵娘。小小的背影,小辦膊撐著小腦袋,小腦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小小的辮子隨著她的腦袋在身後一甩一甩的。坐在凳子上,小腳還落不了地,小腿懸空一踢一踢,顯然等了很長一段時間。

花牙,花水然的女兒。

他將劍遞給謝三,不急著進去,「她來了多久?」

「大半個時辰了。」

「找我什麼事?」

謝三恭恭敬敬捧著他的劍,向里面偷偷看了一眼,小聲︰「花小泵娘沒說找您什麼事,不過,她說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您。她是一個人來的。」

他總覺得謝三最後一句話有點多余。不看謝三,他掀簾走進去。里面相陪的伙計見他回來,立即揖身退出。

花牙回頭,原本等到悶的小臉一見是他,小嘴立即彎起來,「砰」的一聲跳下凳,樂呵呵地跑到他身邊,「祝叔叔。」

他見她的小手不自覺地牽起他的衣擺,並不刻意去生疏什麼,配合她的小步子慢慢走到桌邊坐下。

他和這小泵娘並不熟。那日在甘泉山莊,沈瑾見了花水然後,對他們只說沈子重不在家不在家,逐客之明非常明顯,他與子嗔無意多留,告辭離開。從頭到尾,他不曾和花水然交談半句。沈瑾送瘟神一樣把他們送到大門,他知道角落里探著兩顆小腦袋。扶門而出,他在門上輕輕推了一下,至于後來甘泉山莊的大門有沒有裂開碎開,他不知道。

當年的事,他既然當時沒有追究,現在來追究也沒什麼意思。如果太斤斤計較,反倒顯得他小家子氣。何況他也不知道花水然對她女兒說過什麼。

「祝叔叔,」花牙昂高小臉看他,「我可不可以請你來我家。」

「去你家?」他諧趣不已。

「嗯,後天是除夕夜,你可不可以來我家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

他怔住。這是小女娃的邀請,還是

「好不好?」花牙目不轉楮期盼他的點頭。

他瞥了眼簾外一直沒離開的黑影,輕問︰「是你娘讓你來的?」

搖頭,花牙捧起小臉,「娘說我今年可以請好朋友回家一起過年,翱翱家里人太多了,他說他要問他爹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過年,我不想請他。」

也就是說,他是小女娃的次位選擇。

「為什麼請我?」

「我喜歡你。」

他又向門簾看去一眼。很好,謝三什麼都沒露出來,就是伸了一只耳朵在簾子上。

「你不怕我是壞人?」他轉目。

「娘說你是好人。」花牙跳下凳子,「我要回家了,太晚回去娘會罵的。我走了,我走了。祝叔叔,你一定要來我家哦!我走了!」   跑下樓,真是來如風也去如風。

謝三捧著劍,目送小泵娘的身影消失,回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這麼勁爆的消息,他正在考慮要不要立即飛鴿傳書給自家窟主,說不定還可以多討一份新年紅利。

「謝掌櫃。」

「謝掌櫃?」祝華流無聲無息來到謝三身後。

「呃?啊——公子,什麼事?」

「把劍給我。」

「還是讓屬下為您拿回房吧。」這是謝三謹慎思考後的選擇。他好怕怕化地窟主一個不高興把他給抽刀斷水了。

年三十,除夕夜。

站在巷口邊上,祝華流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個時辰來到這里。

以往過年,在窟里自然是眾友人團團打鬧一場。他記得有一年除夕夜,守完歲的他們精神奇好,興致所來,一人抱了一壇酒沖上七佛伽藍去撞鐘等日出,結果伽藍的銅鐘響了一整晚。那個除夕夜,熱鬧。等到第二天百姓趕廟會來拜佛上香的時候,伽藍上到禪師下到沙彌全部掛著兩片黑眼圈。有人問持香小沙彌為什麼昨晚伽藍的銅鐘響了一夜,持香小沙彌居然當著他們金身佛祖的面說︰「般若我佛,主持昨晚帶領小僧們為眾生除大穢,祈大福。」面不改色得讓他們佩服不已。

就算他在外趕不及回窟,那些沒事就會抽筋的友人也會想盡歪點子與他在路上「巧遇」,有時候我尊還會湊一湊熱鬧,真是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他不想招搖餅市,行不行?

咯——巷子內一戶人家的大門被拉開,柔約的聲音隨之飄出來︰「牙牙,別亂跑,等一下要吃年夜飯了哦。」

「嗯——知道啦,娘!」女娃清脆稚氣的回應。

小身影在門邊探頭,隨後忍不住跳出來,背著小手在門口來來回回踱了幾次,眼楮不住地向巷子口張望。

他慢慢走進巷子。

小身影見了他,眼楮大瞪,飛快跑過來,「祝叔叔!」他蹲,本想與小女娃平視,卻不料花牙一下子撲到他懷里,摟著他的脖子格格直笑,「祝叔叔,我們悄悄進去,我們嚇娘一大跳。嘻嘻,娘都不信我今天有請你來哦!」

除夕夜的風帶著濃濃喜慶撲到他臉上,抱著花牙站直,他也沒去介意她鞋上的泥有沒有污到他的衣服。

既來之,則安之。現在不知道的事,以後總會知道的。

靶到一只小手撩著頸後幾縷發絲,他凝著懷中女娃白女敕女敕的小臉,唇角輕輕勾了起來。應該說小孩子天真無愁,所以對他也不顯生疏嗎?

上台階,推門,入眼的是一方小院,院角掛著幾串臘肉。向前看,是簡陋的小廳堂,廳門上貼著福女圭女圭,左右兩邊各有一間房,窗子上貼著一對如意財神,青牆灰瓦,樸素潔淨。廳中一張方桌,上面已放了幾盤菜,為了保溫,都用海碗蓋著。飯香混合肉菜的香氣飄出來,在暈化的油燈下,倒生出些許朦朧和期盼。

「牙牙,吃完團年飯我們去放」聲音剎停,抱著兩串煙花筒沖出來準備向女兒獻寶的女子怔在院子里。

周身冰氣的俊鮑子靜靜站在院中央,青底白蔓蝙蝠袍,一雙星空般的眸子定定鎖住她更甚至,他在笑。

這人不能笑

對于他的出現,她托著煙花不知說什麼好。花牙從他懷中掙月兌下地,   跑到她身邊,快樂無比地接過煙花,像福女圭女圭一樣沖到桌邊,「娘,你看你看,我說有客人吧。」

她臉皮僵硬。事實是,她剛才只看到牙牙拿著一雙筷子在她腿邊繞圈圈。這小丫頭什麼時候和他熟悉起來?她很確定他們從沒見過面,即便前幾天在甘泉山莊,她也只在牙牙問「那個漂亮叔叔是誰」時隨口說了句「他是沈莊主的客人」。

娘認識漂亮叔叔嗎?

牙牙這麼問過,她在故事和事實之事徘徊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將事實告訴女兒︰娘以前見過這位叔叔,不過這個叔叔還記不記得娘,娘就不知道了;不過,他應該是個好人,但是他對娘有點誤會,如果牙牙以後遇到他,不要靠太近。

不要靠太近——不要靠太近——她是這麼說的吧?小丫頭的耳朵構造和別人不同嗎?怎麼把她的話反過來理解?

還是說,她為娘太失敗?

「我沒地方吃飯。」祝華流神色自若地走進小廳,撩袍坐下。

「吃飯!吃飯!」不諳世事的小女娃歡叫著爬到他身邊坐好。

她為娘是很失敗。花水然默默走到桌邊揭碗蓋,不怎麼確定地問︰「今天是除夕,你」

他笑意淡淡,「介意多我一個人嗎?」

「不。」她能說什麼?

菜香飄起,小廳內安靜了片刻。他突問︰「她爹呢?」

「死了。」她忙著布置碗筷,回答干脆。

「什麼時候的事?」

「出生沒多久。」她思考了一下。那一瞬間的表情,竟讓他覺得她正在努力回憶已經遺忘的事。

再見又如何,應該刁難嗎,應該冷嘲熱諷嗎?可在他們之間,此刻,只有客氣和生疏。總是糾結在過去的記憶里,只會讓自己痛苦。這個道理他懂。

一頓年夜飯,除了花牙叫著要喝糯米酒,他們之間都是淡淡地述說,都不提當年摩奈聖教的事。當他問起她什麼時候離開雲南的,她也僅僅雲煙過往般地笑了笑,輕道︰「大概是你們離開的半年後。」

吃飯的時間並不長,花牙畢竟是小孩心性,放下碗筷樂呵呵扯著他到小院子里放煙花,放完她買的煙花後,又跑到街上看其他人家放煙花。可惜街上都是些小戶人家,放了一陣之後便各自回家守歲。有些大戶人家在後院放煙花,花牙昂著小腦袋站在人家的院牆外興奮地看著,不願意回家。

她只對他說了句抱歉,便陪著花牙在牆外看煙花,也不哄她回去。

不知什麼時候,街口又聚了一群人,錦袍裘帽,布衣素襖,有夫妻模樣的,也有父子模樣的,他們圍成一圈,點燃的煙花飛上半空,炫彩奪目。花牙被他們吸引,轉頭跑了過去。擠擠擠,居然讓她擠過了人圈站到第一排。

花水然跟在女兒身後,擠擠擠,也站到了第一排。她看看四周,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些人

他看著她們擠進人群,慢步走過去,隔了一段距離定住腳步,徐徐注視人牆之後的兩道身影。過了片刻,花牙從人群里擠出來,牽了他的手往里面擠。

擠他倒不覺得很擠,只是花牙拉了他的手後一直沒放。他見人群中有位父親將幼子背坐在肩上,心思一動,彎腰,攬住輕輕的小身子往肩頭一送,讓花牙坐在自己肩上高高地看夜空中綻放的火之花朵。

因為他的動作,她有片刻的詫異,隨即釋然一笑,凝著女兒歡叫的小臉,眸水似有似無地繞在了他身上。

這群人的煙花放得時間很長,沖上天空的絢爛色彩不知不覺又吸引了一些人家。新歲的時辰漸漸近了,放完煙火的人們三三兩兩隱去,等著新年鐘聲的敲響。他送她們回家後,花牙縮在他懷里不肯下地,非要听到鐘聲響了才答應去睡覺。

「你這樣坐在叔叔腿上,叔叔會不舒服。」花水然苦口婆心。

事實證明,她這個為娘的平時就很沒尊嚴。花牙沖她做個鬼臉,轉對他細聲問︰「祝叔叔你不舒服嗎?」

他啞然失笑,搖頭,「不會。」

就這樣,三人迎來了除夕夜鐘。他離開時,花牙已經睡了,她送到他大門,寂寂地垂著頭。掩門之前,他听她在身後輕喃︰「謝謝,祝公子」

他頓步回頭時,她已經飛快將門關上了。

斂眸一嘆,袍角揚拂,腳步聲漸行漸遠。

斑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初一到初三,祝華流一直待在上上樓。湯獻民的尸體按金主的要求放到了適當的位置,至于會有什麼影響,那是金主和朝廷要面對的事,與他們無關。燕子嗔與部眾們先行回窟,他留在太平府,為的是逃走的沈不害。以扶游窟部眾探查消息的能力,數日來都不能找到沈不害的行蹤,可見他有些本領,不能小覷。這人留不得。

在謝三為他準備的後院內,他除了等消息,其余時間則用來寫字。

初三,午後時分,一管乳羊毫,取墨後掠去浮汁,抬手,徐徐落在宣紙上。一切如常,只除了——

「公子——公子——」謝三笑著沖進來。

勁筆一勾提起,他轉目。

「牙牙小泵娘又來了。」謝三不自覺地強調了一個「又」字。

「不見。」

「可是」

「不見。」他瞥了謝三一眼,另起一行落筆。

謝三盯著他行雲流水般的書寫,靜聲不語,卻也沒有離開。隨著筆毫的移動,墨色字體布滿潔白的宣紙。那些字體看上去雖然漂亮,但每個字的收筆處總是有點怪,謝三說不出怪在哪里,反正就是他寫不出來。

「還有其他事?」祝華流趁離筆吸墨的空隙問道。

「呃屬下愚昧,不知窟主寫的是哪派字法?」

「金鵲書。」

「哦,原來是金鵲書啊嘿嘿嘿嘿」謝三搓搓手,不死心地又問︰「窟主,您真的不見牙牙小泵娘?人家小泵娘天天守在門外,不容易啊」他不敢說實話,其實他看得心尖都是痛的。白白女敕女敕的小女兒家,天真燦爛,每天四次跑到上上樓來問「掌櫃大叔,祝叔叔在不在」,小小的腦袋在櫃台下一跳一跳的,笑著小臉跑來,苦著小臉離開,如果是他的女兒,他早就提著劍把拒絕見他女兒的混蛋給砍了他的意思是不敢對化地窟主怎麼樣的。

祝華流淡道︰「你讓她以後別再來了。」

謝三還想說什麼,見他容色微冷,心髒一陣狂跳,把涌到喉嚨邊的話硬生生吞回去。他轉身準備出去。

「謝掌櫃!」祝華流突然叫住謝三。謝三以為他回心轉意了,笑著回頭听他命令,卻不料他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你們總是無孔不入嗎?」

謝三愣了愣,隨後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嘿笑不語。

「你們在哪里買那麼多煙花?」除夕那晚放了半天也沒放完,他不得不懷疑他們是早有預謀。

「在城東老孫家買的。」謝三老老實實答他,不等他再開口,趕緊打岔︰「屬下早就听扶游窟主提過,化地窟主的書法在窟里堪稱一絕,今日得見,您的書法真是真是筆尖落紙生雲霧,掃出龍蛇驚四筵,蠻書寫畢動君顏,酒中仙!」

為什麼扶游窟的全都是這種調調?

「屬下這就讓牙牙小泵娘回去。」謝三掀簾逃逸,動作與他憨厚的樣貌完全相反。

不是開玩笑,再不走,化地窟主的字就要寫到他臉上來了。他不只听說化地窟主書法了得,他還听說化地窟主喜歡在臉上寫字,不管是部眾的臉還是自己的臉。

盯著「  」晃動的竹簾,祝華流半天沒動。

花牙花水然他不見花牙,是因為他不知道今時今日的花水然與昔年昔日的花信有何不同。無論是她,還是她的女兒,他都不想再放過多心思。他也有點不明白,為什麼牙牙會這麼黏他?難道他天生「親和臉」?

孩子其實沒什麼錯,但與他沾上關系畢竟不好。江湖險惡,除非這孩子有足夠自保的能力,不然

輕輕擱下筆,他走到窗邊,垂眼往下看,院內牆角有一棵梅樹,鐵色枝節曲曲折折,綠牙點綴在上面,顯然已過了花期。

皺眉彈指,不覺間,冷過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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