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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魂引 第11章(2)

闢紫竹輕推門扉。

黑暗中有小小動靜,似是誰驚跳了一下。

「昭兒?」他若無其事道,屋內的沉黑對他全無妨礙,行動自如地繞過屏風,徑直走到縮在牆角的小丫頭近前,「平日里你最怕黑,今兒個怎麼轉了性子?」本是說來引她開口的話,卻先刺到了自己。

昭兒從不怕黑,只是她無法在白日里走動,每日一睜眼便是日暮,久而久之自然不喜黑暗,就算無事可做她也總要把屋子弄得亮堂。

……如此多的牽念,叫他怎麼放棄昭兒?

卻未听到昭兒回話,黑暗中只有壓抑的抽氣聲,似是誰在輕泣。

闢紫竹心頭微刺,面上仍若無其事笑地道︰「小昭兒怎變啞巴了?」探手便要像平日那樣模她的頭。

「不要!」昭兒用力推開他的手,其中的決絕是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的。

闢紫竹頓了下,緩緩收回手,「昭兒,你真討厭師父了?」那語氣仍是帶著笑的,任誰也听不出其中的異樣。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女孩兒只沒頭沒尾地哭叫,「師父你走開,莫再理昭兒!被了,你為她做的已經夠多了!」

闢紫竹一愣,胸臆間難言的沉滯霎時全消,只嘆笑著上前擁住昭兒,這次卻不顧她掙扎,硬把那執拗得讓人心憐的小腦袋按進懷里。昭兒掙了幾下,哪掙得開他的決意?只趴在他的肩頭放聲大哭。

哭了半晌,才抬起一張梨花帶雨的小臉眼巴巴看他,像要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只連打了幾個哭嗝才抽抽噎噎地問︰「師父,你還要昭兒嗎?」

闢紫竹莞爾,只因昭兒此時的心情便與他方才無異。

罷剛那一瞬間,他只覺昭兒要永遠推開他的手了。

只把她的頭又按回肩上,屋內雖是黑的,他卻連半點讓昭兒瞧見他面上神情的機會都不給。

「說什麼傻話?」

那頭卻哭得更厲害了,「我、我先前才叫傻呢,竟以為師父還是歡喜我的……」官紫竹聞言又是一怔,尚未有所反應又听她續道︰「我平日里那樣嗦……將師父你從頭嫌到腳,你卻縱著我……我還道是你疼我呢,卻、卻不想想哪會有人真喜歡這般脾性!」

越想越傷心,只「哇」的一聲,剛止了些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卻還要抽抽噎噎地說下去︰「更、更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內情……師父,我不記得了呀,就算你將這副肉身里的魂魄補全,昭兒也記不起前塵往事呀!」心里只又亂又慌,不明師父這樣處心積慮地收集魂玉是為了哪般,他先前的好……又是在對誰?

「我自然明白。」他如何不清楚?若這丫頭有半點六六的記憶,也不會總說這些惹人誤解的話了,只恨她卻渾然不覺。

察到懷中的小人又要開口,他將她擁得更緊,仍用那帶笑的語氣搶先道︰「昭兒,你以為我對六六是什麼感覺?」

「師父……」昭兒瑟縮了一下,囁嚅在舌尖的,是莫名的迷惘與不安。跟在師父身邊多年,她早已了解那戲謔之下冷情的性子,這樣的師父竟會為別人用心,那人對他的意義自然非凡……可憑借六六魂魄承了這份情的自己,為何卻高興不起來?

她是六六,她又非六六,她……究竟希望師父對誰好?

似是察覺到她心中的掙扎,官紫竹一手輕撫過肩頭小人散亂的發絲,「若我說我對她的心意,不及她對我的千分之一,你可相信?」

師父?昭兒眼中閃過不解。

「及至她身亡那日,我心里,仍只把她當成不諳世事的山野小妖,不討人厭,可若說有什麼多余好感卻是自欺欺人了。」

「師父,難道……你做這一切是出于愧疚?」

「愧疚?」他輕笑起來,「與其說是愧疚,不如說是不解。」

「不解?」

「正是如此……她令我料想不到……」眼前仿佛又出現那日,滿身殘破的小山妖躺于同伴的臂彎間,那一雙眸子卻在見到他的一刻清明起來。

「我不明白,為何有人在彌留之際渾似意識不到自己,卻記掛著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將那完好的瓷女圭女圭還他,說,不要再隨隨便便送送人了,否則身為女孩子的瓷女圭女圭會很可憐的。

闢紫竹只覺荒謬。

又有些驚心。

「她在那時,怕仍未察覺自己的心意。」他低低一笑,笑聲卻無半絲歡娛,「昭兒,你知這世間萬物我輕視居多,卻不得不承認我不如一只小山妖,只因我沒法像她那樣全心待人。」老天並未給他們時間,就算給了,就算六六未死,他自己也不見得會給機會予她。

闢紫竹暗嘆一聲。

「至今我仍不知對她是甚想法,若不是她在我面前慘死,我也不會想到要給彼此一個機會。」六六是再無機會了,他其實……是在給自己機會。

「我強留下她的散碎元神,以瓷人為媒介再造肉身,明知無用,只是覺得這麼做似乎多多少少還了她一些情。況且,我也想知道心思都放在一個人身上是什麼滋味,」他輕聲道,「那個人就是你呀,昭兒。」

伴隨著這聲輕語,懷中的女子驚跳了一下,低垂不敢抬起的粉面透出滿滿的不安。官紫竹心中暗嘆,若說這丫頭與六六有何相似之處,那就是對自身的心意都是一樣遲鈍。

每回都是他先察覺,不管是她對他,還是他對她。

以瓷人為媒介,為里頭殘缺的魂魄造一具肉身,說來輕巧的事情卻耗了他多年時間。

昭兒初具形體之時並無知覺,他常是用馬車載了兩人穿梭尋常巷陌,混跡于達官貴人之間尋訪那些散落人世的魂玉。每每凝望這副如瓷女圭女圭般可人卻陌生的形體時,心下總生起淡淡嘲意與懷疑。他知這即將凝聚出形神的女孩兒並非六六,也懷疑自己能否接受她。

只是試試無妨,若又是一個庸俗人物,便找全了她的元神後打發了吧,他對那小山妖心意的回應也僅限于此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點醒了昭兒的神志,隨口編些來歷應付她,冷眼看她從一個牙牙學語的女圭女圭飛速成長為八面玲瓏替他打理一切的狡黠徒弟,自個也陪著扮個輕浮又寵愛徒兒的師父。

昭兒如他所料性子並不像六六,多了一些圓滑狡黠,少了幾分憤世嫉俗,嘴上也嘮叨得緊,對他這個師父似乎並不放在眼中,只是……他竟也不討厭她這樣子。

耳邊總絮絮叨叨地過了這些年,不經意間卻發現自己已習慣了昭兒的陪伴。回想起往日一個人的冷清,仿佛已是些陳年舊事。

那帶了幾分做戲的親昵,不知不覺已成自然。

他此時,終于有些明了六六的心情。

闢紫竹心思百轉,只擁緊了昭兒道︰「我們這等人,喜怒愛憎分分明明只是只笑話,昭兒,我只問你一句,那日你說情願兩人長久相伴,這話還做不做得準?」

昭兒心頭一跳,只覺師父那平平淡淡的語氣中分明有一絲鄭重意味,她那日卻未察覺到。

一時心神紛亂,今日所听種種以及師父曖昧不明的態度都在心間結成亂麻。她知師父在等她答復,也知這已不是個能輕巧回答的問題,可是,可是……心頭所涌現的答案,竟與那日無異。

「嗯,」她輕輕應道,「咱們、咱們就一直這樣子好啦。」

是不是六六也好,魂魄是否完整也好,只要……只要一覺醒來,見的仍是這個憊懶師父,窗前依舊斜風細雨,便覺心安……心很安。

「那就好,」官紫竹微微一笑,「日後你若悔了,也來得及。」不管兩人能相伴多久,只要眼下她心意未變,他便陪她。

昭兒一怔,莫名不喜他說這話,只將臉埋在他肩頭悶聲道︰「可不知誰會先反悔呢,沒準是師父你嫌昭兒嘮叨,先趕我走了。」

便听師父又輕笑一聲,似乎愉悅得很,「等這事了結,你白日便也能如常人般走動,這城里咱們也呆膩了,到時我便帶你四處雲游,瞧瞧人間以外的光景。」

昭兒聞言一驚,自他懷中掙出來直看住他,「師父,你還想著取那幾顆魂玉嗎?我不是說了,你做得夠多啦,不需再花心思從那女人手中取回魂玉,除非,除非……」除非他心里仍記掛著補全六六的魂魄……

闢紫竹卻揚起眉角,「小昭兒,原先心心念念盼著白日也能走動的不是你嗎?」

原來如此。昭兒轉嗔為喜,復又偎進他懷中,「無妨,我已經習慣啦,那縉王妃心思深得很,誰知她會要挾你做什麼。你瞧我身子好好的,不在乎那幾顆珠子。師父,咱們在此無事,早點回家好不好?」官紫竹一頓,不知該贊她聰明還是嘆她天真,幸好,昭兒並未听到那女子開的條件。‘

「師父?」懷中的人又催促。

他無聲一哂,漫應︰「好,咱們早日回去。」

昭兒這才安心,也是先前哭得厲害,趴在他肩頭漸漸打起盹來。

闢紫竹暗嘆一聲,轉臉望那半開窗欞外的月形,新月初現,若要作法這幾日正是時候。

昭兒始終天真,她越是違心說逞強的話,便越發堅了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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