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瞟一眼火堆旁一臉聊賴的男子,思及揣在懷中他送的瓷女圭女圭,面上又是微熱。
「好了。」男子將一尾烤熟的魚擲過來,六六伸手接過,看看魚,再看看他,卻不忙著吃,探手從腰間解下布囊小心繞過火堆遞出去,「這個給你。」
男子眉微揚,解開布囊一看,卻是一串山葡萄。只顆顆完好剔透,連晨間沾染的露水都未干透,顯是經過一整日的小心保存。
他抬眼看六六,「這可是謝禮?」
「……算是吧。」六六咬一口烤魚,含含糊糊地道,眼楮卻不看他,「你不是不吃葷食嗎?這時節山間又沒什麼野果,只找到這個。」卻費她一番功夫才尋到這一串略熟的,不至于酸掉了牙去。
紫衣男子將葡萄舉至眼前,大感有趣的樣子,「若沒記錯,先前卻有人瞧我不順眼,直嚷著要趕我走呢。這才過去多久便學會敦親睦鄰了?」
「……」六六被他說得面上一陣發燙,直要發作卻生生忍了性子哼道︰「先前是先前,那時誰知你底細……」
「如今便知了?」
「……起碼你于我等無害。」
男子偏了臉,卻是真的訝然失笑,「無害?我卻不知自個做什麼事得你這般抬舉?」
切,說話總夾諷帶刺的,累不累呀?六六哼一聲,仍照實答了︰「你在這山頭住了這些日子,好歹沒傷到什麼人。」對方聞言,面上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氣,六六雖不擅長察言觀色,卻也能感到那副神氣透出的「我自然不屑與山林小妖計較」意味,心頭惱怒更甚。
即便是實情,也用不著表露得這般明顯吧,叫人看了就惱!
又咳一下,繼續說道︰「你還救了小蝠……」她六六別的優點沒有,只欠人家的情卻不會賴掉,不管對那人觀感是好是壞。
「都說了,那只是一時興起。」紫衣男子像是對這話題失了興致,拈起一顆葡萄漫不經心地放在嘴邊。
「勉、勉強再算上一件的話……」六六別別扭扭地從懷中模出那瓷女圭女圭,「便是,你送了我這個。」頭一回有人送這種小玩意給她呢……也是頭一回有人說她是女孩兒家。
這般想著,心里那些惱怒奇異地消融了,只余下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她低頭撫那小瓷人,沒注意原本不經心听著她說話的男子一頓,慢慢回過眼望她。
他看見的,卻已不是原先那張帶了五分野氣五分靈性山間小妖的面容,如今這張臉上——低垂的眉目,若有所思的神氣……以及眼角眉梢不自覺染上的柔意——這分明是情竇初開的小女兒嬌態。
他心下微驚。
六六惘然不覺,抬眼間瞧見對方神色古怪地看著自己,不由一怔,「怎麼?」她面上有什麼東西嗎?
「不,沒事。」紫衣男子回過神來,即刻便收了心緒,只若無其事地轉回目光。再看那一串晶瑩剔透的山葡萄,未發現前,只覺這小妖表示友好的方式純樸得有趣,發覺之後……那一顆顆葡子似乎都蘊合了別樣的味道,便如少女懵懂的心思,酸澀撩人。
當真有趣。
他唇邊勾起一抹笑,將葡萄原樣放回布包,曲肘在火邊倚下。
只是也麻煩得很。
他性子狷狂,當年在天界受辱,墜下凡塵後放浪形骸了一段時日,只因生了一副天人皮相,華服美酒拈手便來,杯籌交錯之間輕挑的眉眼也往來不少,這浮夸的性子便由此而來。直把一身仙氣混染得污濁不堪,心里似乎才解了恨。
只是又能如何?
奢華過後,不過更加索然無味,世間萬物也只是瀉過掌心的流沙,想抓住的卻沒有一樣。
因此才隨意挑了處山林長睡,只是沒想到在這里也會惹上麻煩情事。
這叫六六的小妖性子太單純,想是未接觸過山野外人才動了心思。若此時避開,那份心思在她發現之前便會淡了吧……可惜了,他剛覺得這小妖有點意思,往來久些也無妨呢。
正尋思間,那頭六六突地問了一句︰「我說,你遭過天劫嗎?」
「天劫?」他揚起眉,面上掠過一絲諷笑,「我卻沒有那等運氣。」老天爺興許也知他曾是天帝的御枕,將天雷賞給其他枉想成仙的精怪去了。
「哦。」六六點點頭,又悶聲去啃她的烤魚。
「怎麼問起這個?」
「……沒事,大伙閑聊時說起,我想你修行已久,興許經歷過也不定。」將實情告訴他也沒用,該來的想躲也躲不掉。
掐指一算,她確是活了五百年。狐狸它們談論時六六不是很在意,卻也並非全然不放在心上。
她從不知什麼叫害怕,老天爺要劈她便劈吧,她孑然一身,若是躲不過也沒有幾人會為她傷心,想來想去,竟覺最值遺憾的事不過是再無機會吃這美味的烤魚。
忽听那人道︰「接住。」
六六眼疾手快地接下飛來之物,卻是一只小瓷瓶,打開一看盡是白色細末。
「撒點在魚上試試。」
她依言而行,魚肉的味道嘗來大為鮮美。六六不由大喜,「這是什麼?」
「不過是尋常鹽巴而已。」對方的聲音從風中傳來,是帶了笑的。
鹽巴?確是听說過……這麼說來,他早已料到她會帶魚找上門了?六六面上一窘。
呃……自個會不會太貪嘴了些?
覺得有些丟臉地草草撒了些鹽巴,她將瓶口塞上,「還你。」
「那本是給你的,留著吧。趁這一兩日多享些口舌之福,日後再無人為你烤魚了。」
六六眨眨眼,半晌才反應遲鈍地轉過頭來。將熄的火暈映出對方晦暗的身形,面上的神情卻是看不清。
「……你要走?」
「就在近日吧,我先前也說了並無意久居在此。」只是因了她,這決定剛剛才下。
「……」
山坡上一陣沉寂,只有夜風在兩人之間流轉。
眼前的小妖或許不自覺,然而他卻看得再清楚不過——自他的話出口那刻,她眼中星子般的神采便黯了下來。
因而覺得,面對此情此景還能若無其事笑著的自己實在有些殘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