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見他看得入神,縱使惶急之時也不由生出一絲得意,就如每每見到城中貴婦圍住琳瑯嘖嘖贊嘆時的心情。便是抱著一絲顯耀的心態,她開口︰「卻教我如何不心焦?琳瑯不同于凡物,乃國師座下弟子得于深林之中,城中只得兩只,便連國師都說了,琳瑯身上有五成上古妖獸淵源,那種妖獸叫做什麼……」
「菟,」紫衣人替她道,「五成不盡然,便有一成已不錯了,若不是它月復中的東西……我險些看走眼了,也難怪,多少妖氣也要給你這肉胎濁臭遮盡。」
二夫人一愣,臉色煞地青白。她在城中頗有艷名,便連帶琳瑯倉惶尋醫也沒落了打點妝容,常用的更是上好脂粉……卻被這人說是「肉胎濁臭」!
若是個粗民她早喚人打下去了,偏生口出無禮的是這樣一個神仙般的人物,又有求于他,只得將這口氣忍了不發作,憤恨羞惱卻已在心頭百般流轉。
紫衣人無意睬她,盯著那小獸眸光閃動,突地抬了五指,也不見有多大動作,縴白尖指凌空作個取物手勢,小獸月復部一突,像是被無形力道吸住。慢慢地,一團五色光澤透出小獸肉皮,直飄向紫衣人五指,在掌心處收了異光,卻是一顆無甚奇特的白膩圓珠。
二夫人睜大美眸看他動作,一時忘了言語。
紫衣人拈住圓珠細細端詳,半晌才記起這人,眼一抬,「你卻還不走?」
「這……已經沒事了?」二夫人忙低頭看琳瑯,月復部已平坦如初,且光滑不似有異物穿皮而過。琳瑯縮了紅舌,勉力睜開眼,神情委頓,但一直不絕的嗚嗚聲已然止了。
她又驚又喜,抱起小獸察看,琳瑯也困惑地望她,似是不明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它……好似不痛了,為何仍沒精神?」
「你若幾日不進食,也同它無異。」紫衣人不耐煩地一揚袖,逐客之意清楚無疑。
二夫人心中若有所失,只覺今夜奇遇便這般簡單收場了似有不甘,尤其久聞其名的祀師竟是這樣一個男子……她盤思一下,開口︰「這診金……」
「診金嘛,」紫衣男子頓一下,「日後再說。昭兒,送客!」
還有日後?二夫人心下一喜,不再計較對方的無禮態度,流光美眸戀戀往紫竹上頭一轉,才磨磨蹭蹭地隨了小童。
先前笑臉迎她的小童不知為何板了臉,氣哼哼地抓了燈籠引路。二夫人心中已盤算起再訪之事,倒也沒注意他人異狀。
闢紫竹無心理會二人,獨自倚在竹上重又賞玩起那顆白膩圓珠,狹長黑眸中異彩流轉,似笑非笑。
不知過多久,四壁無口的廳堂內突地開了一個洞,那小童憑空從洞里出來,氣呼呼地將燈籠往桌上一放,「診金日後再說?師父你倒是大方!半月才來了這麼一個金主,這下全打水漂了!」
「你為這個生氣?」官紫竹仍倚在竹上,圓珠不知何時已收了起來,他隨口道,「金銀糞土于我等有何用處,犯得著計較?」
「你自然不計較!」小童一拍桌上算盤,翻開賬簿數落,「五日前柳家夫人,十二日前丁小王爺,你都看不上眼盡數推了,最近的一樁是二月前金府妖鬼離魂作祟你略有興趣,收了三千兩金銖,可不到幾日便在湘繡紡里花了出去,就為你身上這一襲破衣!我說師父,你別的東西都可用法術變化,為何偏要花真金白銀置買人世的幾塊布呢?你倒好,修身養氣無需進食,小子我沒你這般厲害,是要吃東西的。我已半月未見一點肉星了!」那些竹葉再啃下去,他的牙便要朽掉了!這幾日的噩夢里盡是竹子,叫人怎麼不崩潰哪!
里啪啦 里啪啦,小童開始五指齊飛地打起算盤,重又算起這月償還城中各大衣坊的賒欠後的結余,看看能不能擠出一點錢星讓他打一頓牙祭,他要吃肉,他要吃肉!
闢紫竹翻個身,托了腮俯看自家徒弟,徐徐道︰「原來你是為這個才對那女的這般熱情,我還道你在水鏡中見她轉了這麼幾趟,真個被她誠心打動。」
「屁個誠心!」小童頭也不抬地蹦出一句,「這麼著急,還不是怕被那個什麼什麼王妃怪責,或是日後沒了在皇親貴婦中顯耀之物?給她喚做琳瑯的小妖獸好耐性,燻在這一身脂粉加俗臭中竟沒死絕,嘿!」若不是看在些許同類血脈上,他饞極了便拿那幾兩肉填肚,也好過做這等虧本買賣!
想到什麼,他抬頭問師父︰「從它肚中取出的玩意呢?讓我瞧瞧,若是珍珠寶玉興許還值幾個錢。」
「卻要你失望了,只是人間不值錢的東西。」官紫竹輕描淡寫地道。
「真的?」小童不信,「總之拿出來。」
倚在竹身上的男子一哂,轉了話題︰「我只在那女子身上下了言止符,她說不得這兒之事,路徑卻還記得的,下次她來,你要多少自向她開口。」
「這是自然!我且算算,下月師父你揮霍的數加我的牙祭該是多少……」算盤聲又響了起來,小童念念有詞,「沖她一身臭氣,也得狠一點,干脆將雇個僕役的錢也套下來,省卻我成日收拾這鬼地方,有個敗絮其中的師父真是……」
嘰里咕嚕嘰里咕嚕,碎碎念與算盤聲齊響在四壁之內,末了一記脆響,算盤上的數是……七萬九千四百兩。有這數目,便不怕師父日後兩月內又再挑三揀四。昭兒模著下巴尋思,「數目是大了點,不過瞧那女人未必拿不出來,師父,你下回多犧牲點美色……」一回頭,竹枝上卻哪再有人影?
昭兒氣悶,鼓著白玉般的一張小臉半晌,悻悻收了賬簿算盤,險險地踩了兩根並排的竹枝攀了上去。師父據說法術神通,卻半點本事都不教于他,又故弄玄虛地隨便搭了兩根老竹做梯子,累他上上下下都要爬半天……惱啊!
從下頭望來,頂上一片渾濁幽黑,在竹上卻不覺得,無源柔光隨人而上,回頭望去,卻是腳下空黑無物了。昭兒模到無形實物,撐身上去,只是一片小小地頭,不見四壁與實地,便像一團浮在暗中的光團,有光之處,就是他們的寢處了。
卻連唯一一席大床也是用竹枝排成的,層層籠紗倒是華貴之物,只是想到那是拿了多少真金白銀換的,昭兒便開心不起來。他的懶鬼師父早已隱在了華帳錦被之內,層層疊疊看不真切。
昭兒不理他,徑直月兌了外袍,支起妝台上的水鏡——那話兒,平素用來察外界動靜,只睡前讓他照著解頭上發髻。
水鏡驀地一陣波動,不知從哪伸來一支手將他發簪隨意抽去了,昭兒低呼回身,便連人帶發卷落重重紗被之中。慍怒地仰起臉,長發散下,罩了那一張白生生的俏臉,卻原來——是個女娃。
她年歲尚幼,一張圓臉收拾了小童的緊發,只像個十一二歲的男童,將長發放下,卻又有十四五歲的稚女模樣,真個雌雄難辨。
細弱的身段此時卻給人一手箍著,四周光線也暗了下來,只听得頭頂上慵懶聲音——「你今兒個動作真慢,快五更天了,想明日爬不起來嗎?」
昭兒掙幾下,四處都是綿軟無著力,只得恨恨俯在男子胸膛上,仍是不甘願地嘀咕︰「若不是要保我元神,我才不同你睡一塊呢,硬都硬死了!」
男子模模糊糊地漫應一聲,用快要睡著的低懶嗓音道︰「你這些日子不進葷食,身上味道卻是好聞了些……」
昭兒怔了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嘴,半晌無言將臉埋進官紫竹頸肩,鼻息之間仍是聞慣了的竹葉清馨。平日總惱這個師父,又被他害得啃了半月竹絲,本是對這味道深惡痛絕的,但今晚燻了那二夫人雜著人間濁臭的體味,便覺得師父的氣息不是那般清淡得惱人了。但是,還是好懷念令人垂涎欲滴的野味肉香啊……
朦朦朧朧間,靈識之外似傳來雞鳴,五更了,她的元神忒地孱弱,每到這時必已昏睡,沾不得半點清明陽氣,卻連游魂野鬼還不如。
墜入黑甜之際,昭兒還強撐著迷迷糊糊地問︰「師父,我真的與那些山精野怪是同類嗎?」怎麼一點妖力都無,元神還不濟至此……
她不知道師父怎麼回的,興許未答也說不準,因為在那之前,她已經沒了意識。
「……昭兒?」官紫竹輕喚一聲,不得回應,他也不再言語,將懷中冰冷的身子又再擁緊了幾分。他的體溫也屬陰冷,縱使有層層綾綢包裹了,骨子里卻仍帶著揮之不去的頎韌天性,當真如昭兒說的又冷又硬,抱著難受極了。只是,有他的氣護著,斷不至于教她的三魂六魄在虛睡之時飛散了去。
四周淡如游魂的光此時已收了,二人便似臥于虛不盈手的混沌闇黑中,浮沉不知飄至何處。他心里是無此憂慮的,只因周遭的這一方寸土浮空盡在他掌握之中。
翻腕間,小小圓珠再現掌中,于闇黑中現一個淡白光點。這東西,雖是照不了四方,自身的這一點清靈,還是能守的。今晚能得此尋覓已久的舊物,卻是一個驚喜了。
他將圓珠慢慢按入昭兒的後心,那光點逐漸被胎體吞沒,消弭散形。
外界天際初白,第一抹晨暉落在老柳樹所倚瓦牆上時,牆上的門洞便如遇了清津的新墨,霎時消融。
瓦牆平整如初。
其時乃元寶六年,凡世人鬼共處,妖物混跡,只因國運強盛,天子聖氣清明,異類不得橫行,卻反是,京城顯貴以眷養小妖小獸為耀。此風一起,其下官吏富商紛紛效仿,道士出身的當今國師設觀收徒,每歲必入山尋些珍奇妖獸,更助長了這股風氣。一時間,山精野妖懼人,望風而逃。
自然,略有修行的精怪不至淪為人寵,達官貴婦鐘情的也多為妖脈薄淡、黠巧可憐的小獸,只終究是異類,妖邪作祟之事時有發生,人間便應運而生一個針對妖寵的行當。此業中的道師仙婆及身有術法之人,人統稱為——
祀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