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波,終究來到肅親王府。
肅親王早已等在門外,兄弟倆六年未見,朱縋下了馬車便把肅親王給嚇壞了。
「老十六,你……六年不見,你怎麼老成這樣?」他年紀不是比自己還小些嘛!如今看容貌,他竟比皇上更顯蒼老。
肅親王心有不忍地摩挲著朱縋消瘦的臉龐,他卻只是無所謂地笑笑,「不礙的,不礙的,十四哥。」
肅親王挽著朱縋的手徑自往里走,全然不顧陪同在旁的皇上近身太監大慈。大慈倒也識趣,向二位親王暫時告別︰「二位親王,您兩位兄弟間閑話,奴才奉皇上之命有點東西要帶給肅親王妃,奴才就不陪您二位了。」
肅親王巴不得趕走皇上身邊的走狗,立時讓人領大慈去見肅王正妃。
朱縋好生奇怪,「皇上同王嫂是舊識嗎?怎麼會叫大慈公公帶東西給王嫂呢?」
這話說來就有點長了。
肅親王捺著性子同他說明這當中的原委——
「皇上還是四皇子的時候,因為……你也知道,那時候在宮中,咱們都有母妃,唯獨他……雖是妃所出,可來來去去總是獨自一人——父皇那時偏寵大將軍孫繼達,也就是後來我的岳丈大人。我岳丈常常駐守邊關,父皇便將我岳丈的家眷接到宮里,還把當年的四皇子交由我岳丈的側室照料。
「遂在你王嫂未出閣前,倒是見過皇上幾次。不知道是不是念著這份舊情,逢年過節宮里出來的賞賜倒是不少。不過,皇上同你王嫂的關系還是淡的,你王嫂出身正室,同偏房往來不多。
「照顧四皇子的這位側室育有一女,取名將兒,約莫同皇上常常來往的關系,他二人感情極好。皇上還是燕王的時候,還曾帶我這位姨妹一同前往。我私下里跟你王嫂閑談,還說保不齊他們孫家在出了位王妃之後,還能再出位皇妃。可惜後來又沒了消息……」
十四哥說的那位側室之女不是別人,正是孫將兒。
三年前皇上準他娶大將軍孫繼達之女為慶王正妃的折子是密發的,也難怪十四哥並不知道他們既是兄弟,也是連襟。
不知道也好,皇上同將兒的關系乃驚天秘密,知道的人都會有生命危險——他了無生趣,卻不想連累十四哥一門。
肅親王拉著朱縋的手一直迎進王府大堂內,將他安坐于太師椅內,肅親王仍不肯放開自己的手,「老十六,這六年你過得可好?」
好與不好于他已經毫無意義了,朱縋只是點點頭,並不說話。
他這副死氣沉沉的模樣也叫好?肅親王冷眼瞧去,不過是六年的時光,老十六身上從前的銳氣盡數不見,只剩下一副軀殼。
他隱約听說老十六曾愛上一個回族女子,依照他們兄弟對皇上的了解,為了防止親王勾結異族導致邊防難穩,皇上絕對不會同意老十六娶異族女子為妃。
可這老十六也太實誠了些,不讓明媒正娶封為正妃,收進房不也是一樣嘛!
瞧他到如今還是孤家寡人,再瞧他這副病入膏肓的模樣,肅親王暗自猜想,老十六怕是為了那個異族女子用情至深,傷得太重,至今未能平復。
他這個當哥哥的,不禁勸他幾句︰「老十六,十四哥知道你的脾氣稟性,認定的人或事再無法改變,就像當初對太子,對逆太孫,想必對那位回族姑娘也是如此。可人總要向前看,既然知道跟她不會有結果,你總不至于就此孤獨終老吧?」
十四哥以為他是眷戀海晌禮?
他但笑不語,太多的往事無法用語言講述清楚,索性閉口不談。
「十四哥,我現在過得很好,很安逸,我不想拖累別人。」
「怎麼是拖累呢?」
朱縋不妨同他直說︰「我現在雖未出家為僧,卻心如止水,與出家人無異。哪個姑娘嫁給我,等于自出嫁之日起便喪夫——這還不是拖累嗎?」
哪里有他說得那麼嚴重?肅親王听得心驚膽戰,真不知這十六弟在情場上受了多大的傷害呢!
在肅親王府一住便是半月。
每日,朱縋修身養性之余,便是應付十四哥為他尋覓的各色美人——有大家閨秀,有小家碧玉,也不乏妖冶美人。
總之,環肥燕瘦,他半月間全都領略盡了。
除了婉拒,他不知道還可以怎麼辦?
嫁給一個沒有心的男人,這世上哪個笨女人會干這等蠢事?
哦,他忘了,有一個人就做了——孫將兒。她嫁他的時候,他又何時有過真心。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最終將她推進死地。
不可以想,每每想來都是痛徹心扉。
可他逼著自己去想,那是他虧欠將兒的。她已經走了,如果在這世上連一個留戀她的人都沒有,那才是她最大的悲哀。
他負責留守住她遺落在這世上的一切記憶,這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
這一日,肅親王又來了。
「我領你見一人。」
朱縋以為十四哥又生起要為他娶正妃或納側妃的念頭,躲都來不及,「十四哥,你饒了我吧!今生于兒女情長方面,我是再不動念了。」
肅王以為他對回族女子用情至深,至今未月兌紅塵劫,生怕他因此事再開罪當今聖上,更要引他見一見這個人了。
「也不是旁人,就是你王嫂的ど妹,算起來也是親戚,見見又何妨?」
王嫂的ど妹,那也是將兒的姐妹嘍?
這樣想著,朱縋倒是生起了想見一見這女子的念頭——王嫂的模樣與將兒有幾分相似,這個女子會同將兒有更相近的容貌嗎?
或許,只是或許,或許他能就她的身上見到幾分將兒的影子。他知道自己的念頭很傻,可是他太思念她了,即便是一片側影也好,只要能讓他見到她的模樣,他再傻也值得。
肅王吩咐了侍女,等了又等,肅王妃領了自家妹子款款地走上廳來。只遙遙地掃過一眼,朱縋就呆了——
豈止是有幾分神似?
除了比將兒略顯消瘦些,她的眉眼口鼻簡直跟將兒一模一樣。
「她……她是……」
他結結巴巴說不出完整的字句來,肅王以為自家小姨子終于把處在紅塵劫難中的十六弟給搭救出來,忙使眼色給肅王妃。
肅王妃也欲成就這樁美事,拉了朱縋到一旁,輕聲同他耳語︰「這便是我妹子了,閨名……將兒。」
大慈公公守在那女子的身畔,遠遠地沖朱縋揚起了嘴角。
「她是將兒嗎?她真的是我的將兒嗎?大慈,你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朱縋搖晃著大慈的肩膀,恨不能將他所知道的一切一股腦兒地全都搖出來,這還不足以表現他的震驚。
在見到她的瞬間,朱縋如同五雷轟頂,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難道是死而復生,還是當初皇上親賜的毒藥本不是要她的命?或者,只是上天跟他開的一個玩笑?
事到如今,面對今日知道進退的慶王朱縋,大慈覺得可以揭曉謎底了。
「三年前,將兒小姐為了救您不惜跟皇上做交易。用皇上的秘密交換你的性命,想要讓一個秘密徹底封塵,最好的辦法就是讓知道那個秘密的人永遠地閉嘴,所以皇上賜了將兒小姐死藥。
「這種死藥本是一種劇毒之物,服用之人中毒後會表現出病重的狀態,一般的大夫斷癥時會以為病人病入膏肓,最終重病不治而亡。不瞞王爺,將兒小姐的娘就是這樣死去的——將兒小姐中毒後出現昏厥現象,王爺您正處于悲憤當中,誤以為小姐已亡故。而皇上既要懲罰您,又要將小姐帶回去請太醫院最好的大夫救治,所以才將小姐帶離了王爺身邊。
「其實小姐差一點就……沒了,雖然全力救了回來,可還是傷得很重。後來肅王正妃請旨將小姐接回了王府照料,之後的事您當去問肅王正妃,奴才也不太清楚。」
到底是最後的血親,皇上還是留給了將兒一線生機。
那麼此次,皇上命他前往肅親王府,僅僅只是為了一圓他兄弟之情?
「大慈,皇上刻意安排此時讓我見將兒?」是嗎?他猜得沒錯嗎?上天真的留給了他一個奇跡?
大慈只是笑道︰「王爺,您又忘了,聖意怎可妄加揣測?」
「是了,是了。」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去見她,他要再度擁她在懷。
朱縋丟下大慈,急不可耐地往女眷居住的後院跑去。遠遠地便看到孫將兒正坐在水榭中央,懶懶地望著周遭。
「將兒!將兒——」
听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回首望去,見是他,她便扯出一抹客套的笑來,「見過慶王爺,慶王爺金安。」
她對他的態度為何如此冷漠?難道是為了三年前他對她的狠而一直一直恨著他?
「將兒,你還在……」
「慶王爺,請留步。」
不知從哪里走過來的肅王正妃忽然擋在朱縋面前,將他拉到一旁。
朱縋的目光仍停留在水榭中的女子身上,片刻不肯挪移,「將兒?她是……將兒?」
肅王妃以為慶王對這個妹妹很是中意,便不緊不慢地說起來︰「我這個ど妹跟我不是同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她娘親原是當今皇上的乳母,約莫是同皇上一起長大的緣故,她跟皇上的感情一向甚篤。
「三年前她大病一場,命懸一線,那會子只有出的氣都沒有進的了。皇上將她接到宮中叫御醫悉心照料,約莫過了大半年的工夫總算是打鬼門關又轉回來了。雖說撿回了一條小命,可到底病得太重,過往的記憶全都不復于腦海中。」
「什麼?」
這話叫朱縋又是一驚,今日他所受的震驚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承受力,「你說她忘記了過往的一切?」
「可不是嘛!這事雖听來蹊蹺,可也確是如此。」肅王妃不緊不慢地繼續絮叨著,「後來,我央求夫君請旨,打宮中將她接到了王府里。眼見著她身子漸漸康復,可神情始終不佳。無論她怎麼努力,也想不起從前的事。皇上派了內官常常來瞧她,也說從前的種種消失了便隨它去吧!」
朱縋狠狠地消化著這三年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發生在孫將兒身上的所有事——是啊,是啊,她的所有記憶連同皇上的身世之謎自然是要消失的。否則,皇上斷不會一道旨意命他親往肅王府一訴往昔之情。
這依舊是她跟皇上做的交易,只是她自己並不知道。
他再顧不得其他,忘卻禮數,他疾步跑到她的近前,卻見她十指縴縴,涂著艷紅的蔻丹,好生鮮亮。
「你……」朱縋盯著她的手指,若有所思,「你的手指涂了什麼嗎?很艷很漂亮。」
她低頭瞧了一眼自己的指甲,復又看向他,「這個嗎?這是我自己用鳳仙花蒸出來的膏子擦的,很漂亮嗎?姐姐說,太艷了些,不適合我呢!」
「……是鳳仙花蒸出來的膏子嗎?」他的目光一路上行,最終定在她的臉,再挪不去。
被他這樣痴痴久久地瞧著,她還真不習慣呢!然她孫將兒小姐到底出身將門,生就一股子不怕輸的勁頭。你看我,我便瞧過去。她反而緊緊盯著他,看常了,不禁由心底里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來。
「……我們……我們從前是不是在哪里見過?」她帶著笑,怯怯地問他,「為什麼……我同你,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望著她,這樣近地望著她,他卻已說不出一個字。
只是,伸出的手臂將她一把攬在懷中。
上天對他,總不算太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