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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 第三章 夜半古剎驚魂(2)

「你家小姐當真貌若天仙?」

「當真!」

「確實身無殘疾、安康無恙?」

「確實!」

「果然適逢妙齡尚無婚配?」

「果然!」

「的確神志清醒、智力健全?」

「的確!」

司馬流風豎起一根手指,「最後一個問題!」

「請講!」斗篷人洗耳恭听。

「你家小姐可是頭一回出嫁?」

套上腳的若是旁人丟過的小鞋,勒歪了腳板兒,可怎生走出門來見人?

斗篷人一笑,答︰「春筍兒抽芽,準讓您頭一口嘗鮮!」

「哦」了一聲,司馬流風咂咂嘴,拎了燈盞,步態輕飄地走至林中空地上停來的一溜兒花轎前,腳尖兒蠢蠢欲動,卻還與人客套一句︰「那我……這就來踢轎?」

斗篷人一迭聲地催促︰「您甭客氣,趕緊踢!用力踢!可別踢漏了一頂!」

「開了轎,迎不到稱心如意的美娘子,主人家可要速速送客下山。」

「開了轎,包君滿意!」

二人這一番對話當真是絕了!這一個不問主人家操辦婚事因何如此唐突、草率,那一個也不說明原由,只料準了自詡風流的流風公子斷然不會錯過這等飛來艷福,句句投其所好,整一個哄鬼上岸的奸商!

兩個巴掌一拍即響!

司馬流風撩開衣衫下擺,一腳踢向轎子,「砰」的一聲,一溜兒並排停放的花轎挨個兒震動幾下,門簾子抖一抖,十二頂花轎里頭骨碌骨碌滾出一物,圓不溜丟、黑糊糊的,一個接一個滾落在地面,乍一看,地上如同滾溜著十二顆圓圓的腦袋,挨到石頭一踫一個響兒!

冷不丁踢出這麼些個滿地滾溜的腦袋似的玩意,司馬流風眼前猛然浮現了知府衙門里、妃色十四樓中所見的一幕幕血色場景,十二盆美人花卉……十二顆美人頭顱……十二具泡在浴桶中的殘軀……眼前浮動的一幅幅畫面如揮之不去的夢魘。他閉了閉眼,踉蹌後退幾步,腳跟子猝然磕踫到滾溜在地上的東西,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凝神細看,圓圓的滾在地上的東西哪里是人腦袋,分明是十二個酒壇子!撿了一個捧在手里,拔了瓶塞,一陣醇濃的酒香撲鼻而來,花轎里滾落出來的,竟是滿滿十二壇子的女兒紅!

「我家小姐讓公子先飲了十二瓶美酒,才肯出轎與您相見!」斗篷人甕聲甕氣地道。

新娘子不願下轎,想了法兒地為難「新郎」,十二壇烈酒擺在面前,司馬流風聞得酒香,霍然掃淨心中陰霾,展顏一笑,仰起頸子,第一壇酒一飲而下,頰腮旋開兩粒酒窩,盈滿笑縷,「這酒倒是有些年份了,味兒卻不嗆口,反倒有一絲……蜂蜜的腥辣味!」

「不錯!」斗篷人悶聲發笑,「這酒摻了些佳料,與酒家賣的女兒紅有些不同,我家小姐給它取了個別名,叫紅、顏、笑!」

「紅顏笑?」飲下兩壇酒,打開第三個酒壇子,酒水表面浮的一片胭脂粉色,猶如美人那盈盈笑靨,已然醉人!暢飲入喉,酒勁兒暈暈地升上來,玉頰染了一片酡色,眸漾笑波,更是風流韻致!「博紅顏一笑,醉一場又有何妨?」平素在花間品酒的風流兒郎當真練得好酒量,一壇接一壇的酒痛飲而下,步態更是輕飄,從第一頂花轎飄飄然走至第十二頂花轎,手中的酒壇子已換過十二個,壇中酒水也已點滴不剩,他扶著供人抬花轎的橫杠,用空了的酒壇子敲一敲轎子門框,笑喚︰「諸位小娘子,快快出轎來與我醉臥今宵!」

「公子醉了。」隱身牆角的斗篷人直到此刻才走上前來,伸手去扶有些醉態的人兒,右手挽臂一扶,左手卻猛然一拍,司馬流風隨手掛在轎子橫杠上的那盞琉璃宮燈被拍落下去,「喀」的一聲脆響,琉璃燈罩碎了一地,燈罩內的光焰「噗」地熄滅,燈心散出一縷青煙,裊裊煙絲漸燻人眼,司馬流風只覺頭暈目眩,視野模糊不清,單手扶額閉了閉眼,再看前方,霧氣漸漸彌漫在眼前,朦朧里,卻見十二頂花轎緩緩敞開了轎門簾。

此刻,木偶般僵著身子肅立轎旁的轎夫們已掀開轎門簾,十二頂大紅花轎里赫然擺著十二個冥紙、竹片扎成的紙人兒,穿一身涂血般猩紅的冥衣,頭上蒙了紅蓋頭,手中還挽了紙扎的喜花,轎夫們從轎中扶出那些冥衣紙人兒,一個挨一個地從司馬流風面前走過。

司馬流風半眯著眼,看花轎掀了門簾迎出一個個冥紙扎的「新娘」,卻無半點駭然震愣之態,透過眼前彌漫的霧障,他仿佛看到了不可名狀的美妙事物,笑容可掬地指著一個個打面前經過的「新娘」,居然贊不絕口︰「諸位小娘子果然貌若天仙,今夜不虛此行哪!世人若知我娶的娘子個個如天仙下凡,真正羨煞人!」

「擇日不如撞日,公子快些牽了紅繩與我家小姐拜堂成親吧!」斗篷人低頭扶著有些神志不清的「新郎」往破廟里頭走。

失了門面的古剎如張開噬人之口的一只怪獸,司馬流風打個趔趄,沖跌進去。一張霧網悄然張開,廟里景致有了驚人的變化,抬眼已看不到斷垣殘壁、碎石瓦礫,四周白茫茫一片,霧鎖視野,模索著往里走了幾步,前方亮起兩點橘紅燭光。白茫茫的霧帳中驟然燃亮的兩支紅燭,尤顯詭異!

紅燭擱在一張罩了白布的桌面上,桌子後方兩幅白白的帷幔如幽靈般飄蕩在梁柱左右兩側,中間一堵白色牆面貼了紅紙剪的一個大大的「喜」字。蠟燭不停流淌著燭淚,橘紅光焰投在牆面大紅「喜」字上,刺目的紅,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

燭台前,十二個冥衣新娘一字排開,喜堂里空蕩蕩的,那些面容呆板、行動僵滯有如木偶的轎夫如同瞬間蒸發了一般,全都不見了蹤影,余下的只有那望之不穿、無窮無盡的茫茫霧障。天地昏昏,唯獨「扎紙新娘」涂血般的十二件冥衣在搖曳光焰下織成一片淒厲驚魂的艷色!

司馬流風撫著額頭往前沖了幾步,被那斗篷人扶穩了身子,牽入喜堂,堂前飄來一個陰陰柔柔的聲音——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那聲音游絲般穿入耳膜,主宰了神志,他渾渾噩噩牽了紅繩與十二個冥衣紙人拜過了堂,十二片血色冥衣圍著他旋轉起來,十二條紅蓋頭飛上半空,透過朦朧霧色,十二張畫筆勾描的美人臉逐一顯露,司馬流風眯眼來看,驚「噫」一聲,指著十二位「新娘」,極是困惑地喃喃︰「娘子們一個個怎的都未描眉?」

十二張紙人面,空洞無神的眼楮上方剃出了眉骨形態的白白竹片,卻忘了在上面沾墨畫眉,便如同遭人剃了娥眉,獨留白白的眉骨在紙人面上,襯著描畫出的唇上涂得刺目的一抹猩紅,甚是駭人!

「此間可有畫眉的眉筆?」司馬流風跌跌撞撞繞著喜堂四下里尋那眉筆。

剃了眉的一副殘相,既屬早夭之相,又屬克夫之命,急欲尋筆來為迎入門的新娘們描上娥眉的新郎頭暈目眩地跌沖了幾步,竟一下子推倒了燭台,扯歪了帷幔,一頭沖撞在隱身于角落的斗篷人身上,撞得人往後一仰,壓得低低的帽檐翻了上去,露出一張臉來。

司馬流風扶牆站穩些,偏著臉瞅一瞅斗篷下露出的那張臉,按住額頭費神想了想,突然指著斗篷人道︰「我認得你!」

「公子醉得厲害了!」斗篷人略顯驚慌地伸手去拉帽檐,另一只手彈袖而起,一縷異香從袖口彈出,飄至司馬流風鼻端。

眩暈感來得越發強烈,靠在牆上的身子晃擺幾下,搖搖欲墜,朦朧半眯的眸子里卻閃電般劃過一絲靈光,他猝然彈指夾住斗篷人的下巴頦兒,將那張無所遮掩的臉兒轉向紅燭光焰處,一張敷粉嬌靨赫然映入眼簾——芙蓉臉蛋,秋水盈眸,新秀如月牙的眉兒彎彎,左側娥眉貼了金粉花箔,燭光下閃閃發亮……「深夜來香……」鼻端異香縷縷,近在咫尺的芙蓉臉蛋漸漸模糊,意識渙散,他緩緩闔攏眼簾,身子軟軟倒地,已然不省人事!

斗篷人僵立片刻,微微動了動手指撫上臉頰,指尖擦過貼著金粉花箔的左側娥眉,便長長吁了口氣,秉燭照了照倒地不起的人兒,燭光下沉睡的少年玉頰染了點點桃色花瓣似的紅暈,濃密翹卷的睫簾羽毛般輕輕攏出一圈剪影,一朵奇異的笑縷擴漾在唇邊——醉臥春宵般的睡態,風流韻致,極是誘人!但他身上並無一絲酒味,卻飄散出陣陣花香,一如斗篷人彈袖揮出的異香,久久不散。

「你自詡風流,想必也是薄幸之人!」斗篷人伸手輕輕一觸那張如同酣睡般的容顏,陰陰柔柔地一笑,「紅顏本薄命,你飲下的‘紅顏笑’便是那薄命酒!牡丹花下做個風流鬼,也不枉你洛陽第一花匠的美名!」攏起的手指探入帽子里撥弄幾下發縷,發上滑落一束墨綠色的牡丹,落在一片水色素衣前襟上,散開點點花瓣……

斗篷人以指尖緩緩繞卷了一綹發縷,如同繞著那千回百轉的細密心思,兀自吃吃發笑,隨之撕下牆面「喜」字,連同兩支花燭一道扔入角落里一個火盆中,再將十二個紙扎的冥衣新娘一一丟入火盆,付之一炬!

余燼裊裊飄散風中……

一切處置妥當,斗篷人拉低帽檐,走出古剎,獨自沿下山的路徑疾步而去。

拂曉天,山道口又拐出一輛飄著白色靈幡的馬車,趕車的去而復返,停車林中,從車廂內扛出那具黑漆棺材,大步邁入西山普度寺。

俄頃,砰然停棺聲驚蕩于古剎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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