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昏沉,風呼嘯而過,揚起滿天塵沙,薄薄霧霧,籠罩住一切。
數排泥土夯築而成的簡陋房屋安靜地躺在光禿禿的山腳下,與一座荒涼的土城遙遙相望。幾棵葉子稀落的歪瘦楊樹立于屋旁,風動,樹葉沙沙,更增寂寥。
「阿桂,你起了麼?不多睡一會兒?」一個透著睡意的女子聲音從一間矮屋內傳出來,驚擾了蒼茫的寂靜。
「嗯……睡不著……」簌簌的穿衣聲隨著另一個較柔的女聲響起,「我去洗衣服,你有沒有要洗的?」
「在炕頭上……不行,倦死了……腰好痛……」
「你好好歇著,等我回來給你揉揉。」
「哎……這日子要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靜默。仿佛被蒙了一層黃紗的陽光灑在矮小鄙陋的土屋上,非但沒讓人覺得絲毫的暖意,反而襯得凌冽的朔風更加可怕了。
輕微的腳步聲往門邊接近,厚重的門幔被掀起,內里鑽出一個穿著大花襖褲的女子。端著木盆子,里面裝著滿滿的髒衣。白淨的臉,有些江南的溫柔,卻細眉細眼的,並不出眾。花信的年紀,低垂的眼角有著淡淡的疲憊。
沿著土屋間的空地而行,一路上偶爾遇到打扮相似的女子,卻並不互打招呼,只是擦肩而過,仿佛素不相識的路人。
走出土屋區,入目的是黃沙與白草相雜的空曠平野,數十個一組的白色營帳像潔白的花朵一樣密布其上。兵士訓練的聲音以及馬嘶聲被風吹過來,充滿了肅殺的味道。
她早已麻木得不剩任何感覺,只是隨意地掃了眼,便循著荒草叢中縱橫交錯的小路中的一條徑直走下去。半炷香時間,前面出現一條小溪,在稀疏的樹木中蜿蜒細淌。
在平日洗衣的石邊停下,還沒踫那泛著粼粼清光的水,她已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根在南方,即使過再多年,依然是無法適應這里的寒冷。
深吸一口氣,她挽起袖子,將衣服全部浸濕,泡在石邊淺水中。
清泠泠的笑聲像以前家里檐下掛著的風鈴,吸引住她的心神。雪白晶瑩的美麗小腳淌水過來,在她面前停下。
「軍營里是不能有女人的,你怎麼在這里?」風鈴的聲音從頭頂上飄下來,帶著快樂。
她抬頭。
豆蔻花開的年紀,飛揚的眉,明媚的眼,唇角梨渦一不小心便盈了醉人的甜。
「我……叫香桂……」她不知所措。由下往上的視角,更加讓她覺得自己的卑微與渺小。
女孩格格笑,小腳一揚,濺了她一頭一臉的水,「你別怕,我也是女人來著。我叫莫商。」女人和女孩是有區別的,她懵懂不知。
笑是會感染人的。香桂以為自己看到了家鄉塘邊隨風輕舞的柳條,塘中迎日而紅的荷花,她不是個書氣的女子,卻覺得自己的思想從來沒有這樣詩情畫意過,心中便也有些得意,甚至忘了去擦頭臉上的水。
「你快上來吧,水冷,會病。」她病餅,差點再也爬不起來,至今想起仍有余悸。
「嘻嘻……」莫商笑得天真爛漫,不但沒上岸,反而還故意在水中淌過來淌過去,小巧的玉足踩在溪底的鵝卵石上,反射著陽光的潤澈水流在她白皙晶瑩的小腿肚邊緩緩滑過,炫惑心目,「沒關系,很舒服呢,不信你也下來試試。」
香桂覺得頭皮都起了雞皮疙瘩,搖頭,「我以前沒見過你,你是上營的?」除了同樣身為營妓,她想不出眼前的少女有什麼理由堂而皇之地在這個地方玩水。除了上營,她更想不出何處能容下這樣的美麗。
「上營?」莫商有些詫異,恰在此時一聲厲嘯從空中傳來,她被吸引住了心神,抬頭追蹤蒼茫的天宇中那雄健自由的身姿,好半天才回過神,「那是什麼地方?」
樣式簡單的衫裙,卻是上上等的質料,連繡在衣角袖口的翠竹亦非凡品,加上發上僅有的兩樣飾品,一只手腕所戴的碧藍色鐲子,和腰間垂著的玉佩,以上所舉的任何一樣都不是營中的女人能擁有的,即使是上營的女人。香桂突然有所悟,不再言語,彎開始洗衣。
久等無應,莫商不耐地踢了踢水,「喂,你怎麼不回答?」
水又濺在香桂的臉上,她抬起手臂用袖子揩了,依舊悶不吭聲地洗自己的衣服。
莫商無趣,上岸,其實有些糊涂,不明白好好的怎麼突然就不和她說話了。可是她不是死皮賴臉的人,不勉強也不生氣,只是雙手抱膝坐在岸邊,下頜擱在膝上,歪著小臉看女人一下又一下地搗衣,清澈的眼中充滿了興趣。
「喂,姐姐,你家住哪里?我可以去玩嗎?走到哪里都是男人,悶也悶死了。」看著香桂洗完衣,端起木盆準備走,莫商突然開口,一臉的乞憐。
即使是這樣的表情,也比上營青雙姑娘冷漠的表情看上去高貴許多。連求人也沒有絲毫卑下的感覺,只有血統真正高貴的人才能做到吧。香桂搖頭,不認為下營是眼前女子能去的地方。
「不悶,怎麼可能會不悶?」莫商提高了嗓音,完全曲解香桂的拒絕,「下午我帶你去軍營里逛一圈你就知道有多煩了……」
「我是下營的。」香桂認真地看著女孩兒,耐心地解釋,「那里住的都是最下等的賤奴,你別去哪里,不好。」而且軍營也不是她能隨便逛的。
莫商眨了眨眼,正欲說話,馬蹄聲起,疏林外數匹馬正離營向這邊馳來。無奈地嘆了口氣,她苦笑,「不就是出來逛逛麼,用得著這麼大的陣仗?早知道就偷偷跟在他後面還自由一些。」一邊說一邊飛快地穿上鞋襪。
十二名虎背熊腰的青衣大漢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個白衣華服男子,像曠原上一群剽悍的獵豹向兩人撲來。還距得遠,香桂已被那氣勢逼得喘不過氣來,腳下不自覺往後退,似想將自己藏進草叢里。沒少看見打仗,她的膽子卻絲毫沒有變大。
敏感地察覺到她的害怕,莫商安慰道︰「別怕,那是來尋我的。」話音未落,人已經鑽出了樹林,向來人招手。
近了,一群人的面目漸漸清晰可見。當梟霸之氣滿溢之時,能吸引住人目光的絕對是足與之相抗衡的平和從容。修眉長眸,為首的白衣男人容顏清逸飄灑,一粒鮮紅的眉心痣襯得他如秋月一樣柔潤溫雅。
香桂幾乎看呆,平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恍惚著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一聲呼哨,十二匹健馬在數十步遠處倏然立定,只有白衣男人直趨而前。
「小商。」低柔沉穩的聲音在空中飄散。
莫商抓住那向自己伸出的修長大手,縱身而起,輕盈地落在男人胸前。通體火紅的駿馬馱著兩人仿佛閃電一般在香桂面前凌空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轉身回馳,動作行雲流水,沒有一絲停滯。
「鳳雁北,帶我的朋友一起。」風中,遺落莫商嬌憨的要求。
「戰馬之上不帶營妓。」溫柔的聲音,沒有鄙夷,卻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貴氣。賤如野草,即使連顧也不屑,又遑論于其上投注分毫情緒。
「營妓……」隨著疑惑的低吟,莫商回頭,越過男人的肩,留下淡淡惋惜和抱歉。
香桂眨眼,笑,然後沖著莫商使勁地揮手。不是沒有听到兩人的對答,可是她並不生氣,有什麼理由生氣呢?
兩人一騎越過一排黑駿往前馳去,叱喝聲起,十二名青衣大漢紛紛原地掉轉馬頭尾隨其後。蹄聲轟鳴,漸漸去遠。
「鳳雁北。」傻傻地笑著,香桂以幾不可聞的聲音低喃自己听到的名字,仿佛怕稍大一點聲就會褻瀆名字的主人似的。
是天上的月亮吧。模也模不著,踫也踫不到,只能仰起頭遠遠地看,但是只是這樣,就會讓人很開心呢。
是一年中最最美麗的那輪月亮……香桂對自己說,笑得很滿足,端著盆走出了小樹林。
回到下營,香玉已經起來了,正在梳頭。香玉比香桂長得好看一些,也精明一些,所以她總是罵香桂是傻子。香桂只是笑著听,不惱,她覺得自己的確很笨,于是總是埋頭悶不吭聲地做很多很多能做的事。人笨哪就要手腳勤快一些才好,不然就真的一點用也沒有了。
「阿桂,你看我好不好看?」香玉回頭。她梳了一個別致的發髻,又簪了一支不知是誰送的金燦燦的鳳頭釵,看上去倒也娟秀可人,只是眉眼間有著掩不去的風塵滄桑。
「好看。」香桂老實地回答。香玉會打扮,所以來找她的都是一些長得比較好看的士兵,還不時有人送她一些首飾之類的小東西。不像自己……不過,其實也沒差,大多數時間都是黑燈瞎火的,好不好看又有什麼關系?
香玉滿意地笑,沉默了一會兒,「阿桂,我想月兌離娼籍。」
正在門口晾衣的香桂聞言,動作緩下來。
「咱倆年齡都大了……這身子漸漸看著應付不來唉……」香玉一向比香桂想得多。
「月兌了這個,能做什麼呢?」香桂無力地垂下肩,腦海中莫名浮起那個高高在上的月亮,心思有些懶。她不是不想,只是從十五歲就被配到營中,什麼也不會,常人的生活對她就是一個模不著邊的世界,陌生得讓人恐懼,「而且……這個籍也不是想月兌就能月兌的,上次那個秋海棠不是就沒被允嗎?」秋海棠是上營的名妓,深得將領們的喜愛。
「回南邊兒……那兒暖和,找個老實的男人嫁了。」香玉早做好打算,她受夠了這里的氣候,「我們沒名氣沒長相,比不得秋海棠,還賺不著那干爺們的疼。再早個幾年不好說,那會兒女敕,現如今他們怕巴不得我們快快離開,好弄幼雛兒過來。」
听著這話,香桂沒了晾衣的心思,挨著門框滑坐在門檻上,看著腳下踩的黃土地,有些惶惑。不像阿玉,她私底下沒存到什麼錢,離開這里,不要說嫁人,就是能不能回到南邊兒都是一個問題。但是阿玉說的沒錯,年紀大了,早晚都是要離開的,與其等到沒用時被遣散,還不如趁這會兒青春還未完全拋棄她們的時候離開。嫁人也好,出家做姑子也好,總勝過在這里挨日子。
「阿玉,你看見過像天上月一般的人兒嗎?」莫名其妙地問了句完全不相關的話,香桂輕輕咬住下唇,又想起了那個鳳雁北和莫商。是什麼人呢,竟然生得那樣的好?
「又犯傻了。」香玉搖頭嘆氣,「哪里有那樣的人?快晾好衣服來歇歇吧,挨會兒怕老媽子又要來派事兒了。」她雖然總是好佔些強,大多事都推給香桂做,但心其實不壞。
香桂唉了一聲,從地上爬起。想到自己竟然看到了阿玉也沒有看過的好看人兒,而且一個還同自己說了話,心里就像是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一樣,一邊晾衣服,一邊自個兒偷偷地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