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想要從軍,這是隋絡絡很小的時候,從父母的口中听來的。除此之外,她還知道,尹的父親便是守關的將士,常年駐守邊關,連著有七八年沒有回家。當時,尹的母親,孤身帶著孩子,在等待了五年都沒有看見自己丈夫的情況下,最終做出了回娘家的決定。她打算將尹一起帶走,然而在那個時候,年僅十歲的,卻毅然拒絕了母親,寧可一個人留在鎮子里生活,等待父親回家。
「那孩子,是以自己的父親為榮的。」這是某次絡絡的爹娘在聊到尹時所說的話。這句話深深地刻進了小小的絡絡的心里,讓她從小就知道了尹的夢想︰從軍。
如今,尹從軍的機會終于到來了。近來邊關緊張,朝廷不得不加緊提前征兵,而尹今年正滿二十,到了可以參軍的年紀。等了這許多年,終于熬到了這個時候,這正是尹實現夢想的好機會。
看見他那不常微笑的臉上,勾勒出些微欣喜的弧度,隋絡絡卻只覺得心里驟然間空蕩蕩的。
明明是應該替他高興的啊,只是為什麼卻絲毫感覺不到一點開心的意味呢?這樣問向自己,可是非但得不出任何答案,反而讓心頭一陣酸。
絡絡捏緊了拳頭,望向那熟悉的側臉。尹線條分明的剛毅面容上,此時卻揚起了淡淡的弧度。絡絡知道,這是這個不善于把情感表露于人面前的家伙,所能表現出的最大的喜悅之情。
她是應該替他高興的啊。喜歡他,自然希望他的夢想可以順利達成。只是,他從軍的夢想當真到了眼前,她又開始遲疑了。
此去邊關遙遠,又要幾時才能回得來?
拳頭越握越緊,連指甲扎進肉里都不曾察覺。絡絡低下了頭,注視著自己的腳尖。藍色棉布的小繡花鞋,是為了配合今天的衣著特地準備的。一早上對鏡自攬,穿戴整齊時的喜悅,現在卻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直在听虎子說著征兵一事的尹,突然察覺身邊出乎尋常的安靜。若在平時,隋絡絡一定會問東問西,打斷他和旁人的說話。然而這次,他卻半晌沒听見她搭腔。
他下意識地看向她,只見她耷拉著腦袋,望著地面,仿佛地上有黃金一樣。
「……」實在想不出為什麼這個一向多話的家伙,這下子倒安靜起來了,尹斂了斂,「你不舒服?」
「……」听見他的問話,隋絡絡咬了咬牙,抿緊了雙唇不回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對他說什麼,難不成還能說出「恭喜」兩個字?
听了尹的話,虎子也奇怪起來,「耶?老大今天好怪啊,難不成是生病了?」
病你個頭!你才生病了呢!听見虎子的聲音,隋絡絡更加惱火。好你個虎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還帶來這種消息……雖然她知道,這在尹听來一定是好消息,可是在她本人耳中,卻是她苦惱的根源。
「怎麼了?究竟是哪里不舒服?」見她一直不搭話,尹有點急了。這丫頭,莫不是疼到說不出話了吧?暗自思忖,尹決定先將她送回家再說。于是伸手拉過隋絡絡,一邊沖虎子點了點頭,「我先送她回去。」
「哦哦,好的。」虎子忙不迭地應聲,剛轉身要走,突然又想到了什麼,回頭沖尹大聲吆喝,「別忘了!征兵後天開始,在城里只逗留一天時間——」
「……」死虎子!你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原先還一直忍耐著不做聲的隋絡絡,此時再也顧不得什麼形象,她猛地抬起頭來,瞪著虎子,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沖他腿肚子就來了一腳。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尹和虎子都愣住了。原先還真當隋絡絡是身體不適,誰知道她這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下腳是又準又狠。就在兩個男人發怔的時候,隋絡絡轉身而去,大步流星。
「老大今兒個是怎麼了?」虎子愣著問,半晌才回過神來,意識到痛,這才「哎呦哎呦」地叫喚起來。
而尹則望著隋絡絡的背影,搖了搖頭。這個家伙從小就是如此喜怒無常,以整人為樂。或許,今天又是她想到的什麼奇怪招兒吧。
他哪知,隋絡絡在一路跑回家的途中,滿心滿腦的只有四個字——不、想、他、走。
參軍報名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首先,要年滿二十歲的年輕男子,未有身形殘缺;然後,還要參加選拔武卒的考選︰參加考選的人穿「三層之甲」,拿一張要用上百斤力才能拉開的硬弓和裝有五十支箭的箭囊,扛著文,頭戴鐵盔,腰佩劍,帶三天糧食,在半天之內走完百里路。凡是中選的人,免除全家的賦稅、徭役。
為此,這兩日,尹一直在為報名與考選做準備。而隋絡絡卻也沒有閑著。相比之下,她可比尹還要辛苦,無論是吃飯睡覺,都在思忖著一個問題︰怎樣能讓尹不離開。
于是,隋絡絡開始思量各種辦法,以用來阻撓尹的參軍報名。憑借絡絡那點小聰明,加上從小做孩子王整人的那點把戲,她沒費多少工夫就想到了不少破壞性的方案。可是,在此之中如何選取,又成為了新的難題。
害人最快最俗也最有破壞力的辦法就是下巴豆,可是這玩意兒下多了會吃死人的,分量講究得很,一定得算準。而且就算死不了,這隔三差五沖進茅房,還不得給拉得人形枯槁?!她可舍不得讓尹受這種罪。
「不行不行!」擺了擺手,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子。
下迷藥直接讓他睡上個一天?可是,這也太明顯了一些。等尹醒來之後,一定知道是她搞的鬼,非得恨死她不可!
「等想個辦法,又有效,又讓他不能發現……」隋絡絡走到桌邊坐下,一邊喝了口茶,一邊自言自語地繼續思考對策。
她當然知道,若是讓尹知道了她將要做的舉動,非恨她不可。等待了二十年,他等的就是這麼一天。若是有人破壞了她從小的夢想,她一定會氣得恨不得將對方砍上個十刀八刀,並且就是這樣還不一定能夠解氣。可現在,她卻是在費盡心思,想辦法破壞他的夢想,讓他長久以來的希望落空……
她不想他失望,她更不想他恨她……只是,他的夢想和她的,幾乎是背道而馳的了。她不想他離開這個小鎮子,不想他離開她的身邊。
她也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是,她還是決定要使壞破壞他的報名。雖然這很對不起尹,可是,她還是阻止不了自己的私心。
「一定不能讓他發現。」如此喃喃自語著的隋絡絡,在些微的走神之後,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又為自己添上了一杯冷茶。輕啜著繼續思量。
夜已深,然而隋絡絡的窗前,那一盞微弱的燭光,卻始終沒有熄滅。
推開門,一縷柔和的陽光灑進屋來,在地面上投射出一片亮麗的光斑。門外的小路,此時也在晨光的照耀下,顯得如此柔和。
望著還不很耀眼的太陽和那蔚藍色的晴空,尹深吸了一口氣,將包袱背在了肩上。正當他轉過身去、打算將家門鎖上的時候,一個熟悉的清亮聲音傳入他的耳中。
「尹。」
不用回頭,他也可以清楚地知道是誰了。只有隋絡絡那個家伙,才會用那特有的清亮聲音,活力十足地呼喊他的名字。不知道這丫頭今天又想玩什麼花樣,尹微微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禮貌而又有些疏遠地淡淡道了一個字︰「早。」
听見他的問候聲,隋絡絡的臉上漾起燦爛的微笑。清晨的陽光照耀在她的臉蛋上,為那抹笑容更添上了一絲陽光的味道,「早啊!」
如此回應著,她在唇邊揚起鮮明的弧度。那笑意寫在唇畔,也寫進了黑亮的眼眸中。
沒有平時故作溫柔的嬌弱狀,也不是在面對虎子他們時的氣勢十足,這樣平和而清新的笑容,讓尹呆了一呆。剎那間的不知所措,只有訥訥地重復著她的問候︰「呃,早……早。」隨即便不吭聲了。
了解對方是那種問一句答一句的悶罐子個性,隋絡絡也不惱,只是一邊笑著一邊起了話頭︰「要進城去了嗎?」
「嗯。」尹點了點頭,唇邊淡淡地浮上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這笑容雖淡,卻讓隋絡絡捕捉了下來。隨即,心中驟然有點酸︰這樣的笑容,已是這個家伙所能表達的最大的喜悅了。他是如此憧憬著這次的參軍報考之機遇,可是,她卻非要破壞了它不可!
捏緊了拳頭,強迫自己暫時不去想這件事情。隋絡絡牽動唇角,努力地讓自己勾勒出一個笑容來,「那,我送你好不好?」
他直覺地斂起眉,拒絕道︰「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出鎮便是一段很長的田野,而現在又是一大早,讓她一個人女孩子回去,他實在是不怎麼放心。
不過,雖然尹立即拒絕了她的好意,可是在他心中,卻也有著些許的動容︰別看這丫頭平日里老是喜歡作弄人,可是在這時候,卻只有她想到要送他一程。
如此想著,卻瞥見她的表情中,因為他的拒絕而浮上了失落的神色,他皺起眉頭,安撫地添了一句︰「這一段路途甚遠,多謝你的掛心,好意心領了。」
「不遠的不遠的,」見他回絕,她連忙擺著手道,「我不會送很遠的,陪你走一小段也好。」
「……」尹斂眉思索了片刻,卻終究拗不過她的這份好意。看見她黑亮的眸子里,滿是期待的眼神,他有些無奈地輕輕點了點頭,「那麼,多謝了。」
他的應允,讓她臉上漾起了燦爛的笑花,「跟我還客氣什麼?」說完,她抓住他的袖子,迎著太陽的方向,大步地走上出鎮的小路。
雖然心中有著些許的疑惑,不明白今日的隋絡絡,為何不像平時那樣故作奇怪的舉動,可是當尹瞥見她大步邁向陽光的神采,卻又不知不覺地將這份疑惑壓了下去。如同幼年時所見的那個小小的她,這個丫頭,本就該是如此清新而活潑的樣子,不是嗎?
低頭看見身邊丫頭的側臉,感受到清晨的涼風柔和地拂過臉龐,尹不自覺地在唇邊勾勒出淡淡的弧度。
「尹。」她輕輕喚他。
「嗯?」
「哦,沒什麼。」听見他應聲,她揚起臉來,沖他笑道。
「……」心中有點哭笑不得,既然沒有事情何必要喊他。看見她那樣燦爛的笑容,他不由得苦笑起來。這個奇怪的丫頭啊。
像是了解他心中所想一般,她解釋道︰「我喊你,是要確定你在啊,」笑意逐漸收斂,黑亮的眸子里換上了一副埋怨的神氣,「誰讓你平時都一聲不吭的,老是不出聲,我都不知道你在不在了。」
「……抱歉。」她的說辭再度讓他浮上了淡淡的苦笑。
「我又沒有怪你。」低垂下眼眸,隋絡絡將他的袖子抓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