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歡寺外有十二名轎夫垂手肅立,中間擺放著三頂青色軟轎,三個模樣清秀的少年站在轎前,一名莊丁模樣的中年男子正牽著兩匹黑馬,站在最前方。
出了廟門,小伙子搶先一步,奔至一頂軟轎前,高高興興地掀起轎門簾,欲坐入轎內。
「且慢!」仇二爺上前一把拽住小伙子的胳膊,又沖老乞丐喚道︰「天壽!」
老乞丐在廟門台階上解了身上的乞丐衣,露出一襲青色長袍,看那袍上繡字,這人竟是鴻運山莊的總管事!他整整衣衫,走到仇二爺面前,鞠躬問道︰「莊主有何吩咐?」
「天壽,今日怎麼只準備了三頂轎子?」
「莊主,這是您吩咐的。」
「哦?是老夫疏忽了。」仇二爺滿臉歉意地看著小伙子,一指前面那匹黑馬,問道︰「閣下若不介意,老夫的坐騎便讓給你騎,如何?」
「好!」小伙子也不客氣,從莊丁手中接過韁繩,騎驢似的先抬起右腳——沒跨上馬背!他踮起腳尖,使勁往上抬,勾到鞍轡,右手一搭馬背,半個身子斜斜掛了上去,左手左腳卻還懸在下面。
沒見過有人這樣騎馬的,仇二爺在一旁看傻了眼,這位「獨孤公子」除了一身蠻力,當真看不出半點高明之處!
黑馬不耐煩地刨著前蹄,後蹄子猛然往上一踢,小伙子驚叫一聲,整個人往前飛出,砰!腦門子先著地,摔了個七葷八素,他用手捂著腦門勉強站起,喝醉了酒似的踉蹌往前沖。
仇二爺扶了他一把,笑道︰「閣下似乎不擅騎術哪!」
小伙子甩甩頭,兩眼一瞪,怒道︰「兩只畜生,看準了本大爺好欺負!」摔得心頭火起,他瞪著仇二爺張口就罵「兩只畜生」。
「兩只」原本指的是那頭毛驢和這匹黑馬,仇二爺哪知什麼毛驢,見此人對著他罵出「兩只」,再怎麼寬厚大度的人,臉色也變得不太妙,他冷笑一聲,「既然閣下不擅騎術,那就委屈你走上一程。」
小伙子往後一瞄,三頂軟轎已被仇二爺在山中領來的三個秀氣少年搶佔了去,他心頭更是惱火,哼哼道︰「你爺爺的,不就是三頂轎子嘛,那是弱不禁風的小娘子坐的玩意,白給本大爺坐,本大爺也不稀罕!」沖那三頂轎子「呸」了一聲,他大步走至廟門口,兩手叉腰,往里頭大喊一聲︰「車夫!快出來為本大爺趕馬車!」
雷公般的喊聲砸進廟里,正在往廟外走的兩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些滑稽,獨孤吹夢苦笑連連,試燈呆了片刻,突然眸子發亮,拊掌笑道︰「夢,你不願參加這招婿宴,卻又想見一見仇二爺的女兒,不如……以一個車夫的身份混入鴻運山莊,暗中瞧一瞧那仇姑娘。」
「倒是個好主意。」試燈聰慧,有這樣一朵解語花相伴,山莊之行必定輕松隨意得多,獨孤吹夢臉上已然泛笑。
山門外,小伙子叫了三聲,又等了片刻,才見車夫從廟里慢悠悠地走了出來,先扶著「娘子」坐入車廂,這才趕著馬車走來。
馬車停在小伙子面前,車夫低著頭,斗笠壓住眉目,道一聲︰「大爺,請上車。」
小伙子昂首挺胸,大模大樣地走到馬車左翼,坐了上去,很神氣地沖仇二爺揮揮手,道︰「走啊,還愣著做什麼?」
仇二爺躍上馬背,揚鞭策馬,黑馬昂首暴嘶,似一支離弦的箭,領先沖向山路。
轎夫們抬起三頂軟轎,健步如飛,緊隨而上。馬車也隨即跟上。名叫「天壽」的山莊管家,騎上另一匹黑馬,追上莊主,雙馬並馳。
一行人繞山路行進。
這條山路,似是人工開拓,雖然設有九宮迷陣,卻擋不住設陣的主人家,轎夫們飛速奔跑,足下生風,雙肩卻穩如泰山,三頂軟轎竟似水中行舟,不顛不晃,異常平穩地行進。後面的馬車追得卻有些辛苦,這一段是上坡路,車夫揮起長鞭,馬兒垂著頭拼命拉車,車輪子「嘎吱吱」響動,車廂左右震晃,坐在上面的小伙子一顛一顛,他卻樂在其中,大聲哼唱起俚俗小調,那嗓門直震得樹梢打顫,抖落片片樹葉。
避家回頭看看後面的馬車,看到車上小伙子那俗氣粗野的樣兒,他連連皺眉,不解地問道︰「二爺,您為何將這人也一並帶來?小姐那邊怕是……」
仇二爺也回頭看了看,道︰「這人身邊的車夫,老夫看著有幾分眼熟,就是記不起在哪里見過……」
「可是,小姐一定容不得這樣一個愣頭小子入莊的!」管家已是第二次提到小姐,比起莊主,他似乎更怕小姐。
「冉兒那邊,老夫自會做出一番解釋。你記住,一入莊內,無須多言,只須交代護院莊丁,留心那個趕車的車夫,對他要格外‘關照’!」仇二爺叮囑。
「是!」管家瞥了馬車上的人一眼,嘴角浮出一絲詭秘的笑。
穿過九宮迷陣,柳暗花明處,又聞鳥鳴之聲,如帶般碎玉濺珠的細瀑流泉,便從山腰的一塊突崖之上垂掛下來,水花晶瑩的閃跳里,匯成一彎小小水潭,又沿著一條淺溪往低處蜿蜓流去。水潭的旁邊,稍稍往高處去約丈多遠,是一片蓊郁的林木,隱約可見琉璃脆瓦、飛鉤重角閃現雲樹梢頭——隱藏在林中的,果然是一座山莊。
山莊大門左右兩側,各有一尊青銅巨鼎,兩盞紅紗燈籠高高懸掛于門檐,照亮門匾上「鴻運山莊」四個斗大的鍍金篆體。扣著虎環的兩扇大門徐徐敞開,一條坦蕩的青石路面鋪展在眾人眼前,路的兩側整齊排列著百余名莊中弟子,紫衣紫巾,個個穿著統一,腰佩長劍,嚴謹肅立。大門一開,眾弟子齊聲高喊︰「恭迎莊主!」
仇二爺一馬當先,進入莊內。
行于青石路面,翹首可見樓宇重重,屋脊層層疊疊,綿延至山巒北側懸崖峭壁之下,有山泉繞行莊內,水榭長廊,亭台樓閣,好一派氣勢恢弘的山莊景象。
一入莊內,坐在馬車上的小伙子睜大了眼,左瞧瞧右瞄瞄,大張著嘴巴,不時發出驚嘆聲,他用胳膊蹭了蹭車夫,道︰「你爺爺的,這位二爺真是財大氣粗,家中這麼多間屋子,這麼多僕人,俺要是做了他家的上門女婿,準比土財主闊氣百倍!」
車夫沒有接話,車廂內倒是傳出輕柔笑語︰「要是他那女兒貌若鹽母,你還敢不敢娶?」
小伙子猶豫片刻,一握拳頭,答︰「娶!只要能下崽,管她丑不丑!」
車廂里的人兒笑道︰「不是你想娶就能娶得的,還得討了老丈人歡心,方可登上鴻門女婿的寶座!」
「你爺爺的,這麼麻煩?那老頭要是不喜歡俺,俺給他一拳頭,看他還敢不敢說個‘不’字!」小伙子哼哼著粗野的語調,眼神突然變幻了一下,抬手猛拍車夫的肩膀,「你幫了俺不少忙,等俺當了二爺的女婿,你就甭當車夫了,往後跟在俺……本大爺身邊,只管吃香的喝辣的!」
「是是是!」車夫壓低帽檐,拱手答謝,「小的先謝過大爺!」
「甭謝!」小伙子神氣地抬高下巴,眉毛一翹一翹。
車廂里一聲輕笑,試燈暗中觀察了許久,橫看豎看,這半路殺出的小伙子,沒有一點可疑之處,她終于打消疑慮。
青石路鋪展至一幢小樓門前,門開著,一樓是寬敞的迎客廳。
仇二爺一到小樓門外,樓內匆匆迎出一名錦衣少年,略顯拘謹地施禮,「叔父,您回來了。」
仇天刑皺眉看看這個大佷子,揮了揮手,「這里沒你的事,趕緊回房去吧!」
仇玄玉低著頭疾步走開。
小樓右側曲廊上,傳來輕巧的腳步聲,環佩丁冬,一名頭戴紫紗帽、身穿紫色長裙的少女繞著長廊,款款而至,沖仇天刑輕喚一聲︰「爹。」
「冉冉!」仇天刑見到女兒,笑逐顏開,「來來來,快來見一見為父今日請來的貴客。」他拉著女兒走至轎前。
三名模樣秀氣的少年已跨出轎子,六道目光齊刷刷地凝在紫衣少女身上。紫紗帽檐垂下的紫色紗巾遮掩了少女容貌,面紗輕輕隨風飄動,三人霧里看花,朦朦朧朧,別有一番奇妙感受。
仇冉冉默不吭聲地打量三個少年,見他們腰間佩掛了三尺青鋒,她便從袖中抽出一截柔韌的竹枝,雙手捧上前去。
三人面面相覷,不解她此舉是何用意。
見這三人一臉茫然,仇冉冉輕嘆一聲,退回爹爹身邊,「爹,女兒有些困乏,今日就不陪您了。」
「這怎麼行?」仇天刑蹙眉道,「客已請至廳前,你得幫爹招呼一下貴客哪!」
「這三人就不必女兒親自招呼了吧?」仇冉冉一眼看穿,來的都是些冒名頂替的偽劣貨色!
仇天刑忙道︰「不是三人,今日入莊做客的是四人。」由他請來的是四人,當然,並不包括那個車夫和隨從的女子。
止住離開的腳步,仇冉冉回過身來問︰「四人?這第四個人在哪里?」
「喏,那里!」仇天刑指了指軟轎後面靜靜停著的那輛馬車。
仇冉冉這才注意到那輛輕便的馬車,緩緩上前,打量馬車上的人,目光繞過一身布衣、頭戴斗笠的車夫,隨意瞥了坐在車上的小伙子一眼,最終把目光凝在車廂門簾上。
棒著這層門簾,她對著車廂里的人喚道︰「你既已來了,為何不出來?」
車廂里的人兒「噗嗤」一笑,輕柔婉轉的語聲傳了出來︰「我若出來了,姑娘可不要太失望。」
听得這輕輕柔柔的語聲,仇冉冉愣了一愣,緊接著又看到一只縴縴素手撩了門簾,一截火紅色的裙角從微掀的門簾內露出,裙擺下竟是繡了鴛鴦的三寸金蓮。她怎麼也想不到從車廂里緩步走出的人居然是個女子!是個穿著紅嫁衣、笑容婉約的女子!雖然沒有傾國傾城的絕色美貌,但那清雅婉約的笑靨,明眸里慧黠之芒,卻叫人看得怦然心動!
「你、你……」仇冉冉指著試燈,瞠目結舌。
試燈笑吟吟地看著她,倘若沒有那一層面紗的遮擋,此時這個女子臉上的表情必定有趣得很!
面紗微微抖動,仇冉冉深吸一口氣,霍地轉身,面紗內透出兩道冷箭般駭人的目光,逼視著仇天刑,冷聲質問︰「你說的第四個人,就是這個女子?」
鴻運山莊招婿,要嫁人的是她仇冉冉,今日老爹卻請了個穿著紅嫁衣的女子入莊,這、這叫沖喜呢,還是撞了喜?真是混賬老爹!
仇天刑慌忙擺手,「不不不!不是她!為父說的是這一位少俠!」說著,他用手指向坐在馬車上的小伙子。
仇冉冉愕然瞪著那小伙子,小伙子也正沖她咧嘴傻笑,結結巴巴地喚道︰「小、小……小娘子!」
一言不發地盯著小伙子看了片刻,仇冉冉突然後退三步,轉身望向仇天刑,氣得發抖,「好!好得很!你居然請了這麼一個人來,存心想氣我是嗎?」
仇天刑的腦門上竟有冷汗冒出,向女兒賠笑道︰「先不要生氣,這人好歹也入過尋歡寺,或許……」
「或許這樣一個人就是獨孤公子?」仇冉冉瞪著自個老爹,「爹爹的眼光果真了得!今日是這愣頭愣腦的活祖宗,明日豈不是連販夫走卒都要登堂入室了?」
「這、這……」仇天刑似乎怕了這女兒,半句也不敢反駁。
試燈在旁瞧著這對父女,越瞧越覺納悶,哪有父親怕女兒的道理?慧黠的眸子一眨,她笑著來打圓場︰「仇姑娘莫要小看了我家大哥,人既已來了,考驗一下又有何妨?」叫那冒名之人吃些苦頭是其次,她只想見識一下這位仇家千金手底下的功夫。妃衣姐姐識得各派招式,卻全然不會武功!
仇冉冉本有一肚子的火氣,听了試燈一番話,心中卻也有些好笑,這女子居然喚小伙子為「大哥」,二人站在一起,鼻子眉毛沒有一處相似,該不會是半路認來的大哥吧?
「你大哥難不成還是個人物?」她哼笑。
試燈不慍不火地答︰「膚淺、幼稚的人,才會以貌取人!」
仇冉冉瞪著試燈,道︰「好!我倒要看看他有何能耐!」言罷,走至小伙子面前,雙手徐徐抬起。
小伙子跳下馬車,瞧一瞧試燈,又看了看仇冉冉,搔著頭皮,嘿嘿傻笑。一旁的車夫低著頭,斜靠在車廂上,竟似睡著了一般。
仇冉冉抬起手後,試燈反倒吃了一驚,凝眸盯著她的手,她手中捧著一樣東西,仍是那截柔韌的竹枝。
獨孤公子的劍,沒有人見過,只因他出劍太快,與他過招的人往往沒有看清兵器劍式,就已受擊昏倒,也只有試燈知道,憑他這淡泊謙和的性子,身上是不會帶利劍的,過招比試也從不奪人性命,所謂的「無痕劍」就是竹枝!
除了妃衣姐姐和她之外,居然還有一個女子知道他慣用的「劍」,這個仇冉冉委實不簡單!
雙手捧著竹枝,仇冉冉盯著小伙子,手指悄然夾起一枚銀針,瞄準了他的眉心,只須稍稍用力,即可射出銀針!
試燈沒有看到她手中暗藏的銀針,仇天刑雖然看到了,卻已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