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早晨。
臥室的門被篤篤敲響。
好夢被擾的人在床上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里,閉著眼楮不願從夢里醒來。
「曉鷗,曉鷗。」門外是溫柔的女人聲音,「該起床了喲。」
「知道了。」
女聲柔和,十分有耐心,「我做了早餐,要不要帶到你臥室里來?」
「不用了。」
再翻一,大腦開始清醒。
下了床,連衣服都懶得穿,拉開窗簾透了口氣。現在是早晨八點來鐘,天氣仍是陰沉,太陽懸在半空,看上去像掛了一只大甜橙。
臥室的門終于還是被推開了,探出一張笑眯眯的臉,「曉鷗,大清早吹冷風,你會感冒的。」
他話都懶得開口,全身只穿一件平角短褲,年輕的身體沐在陽光下,緩緩舒展。每寸肌膚都那樣年輕,折射著細細的光芒,無可挑剔。
他轉頭問媽媽︰「你做了早餐?」
「是呀,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早餐很普通的煎蛋和面包烤片,配一份燕麥片。可是他親愛的媽媽連普通的煎蛋都做不好,更別提發焦的面包片。
尚曉鷗也不說什麼,坐下來就吃。
「好吃嗎?」
媽媽看上去殷切極了,他面不改色,「難吃到頂。」
媽媽看上去像是快哭了,他笑起來,「你還是快回瑞典吧,把這好廚藝分享給老爸。」偶爾回國,媽媽總是這樣急切地表達著母愛,看他的眼神里藏了一絲愧疚。有什麼好愧疚的呢?尚曉鷗心想,天知道他是多麼喜歡這父母不在身邊的日子,無拘無礙,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那你一個人住著,開心嗎?」
「開心談不上,功課壓將下來,煩死人。」閑扯間,他已經把難吃到頂的早餐消滅了大半,簡直忍不住要自我崇拜,「學校還不錯,有一起打球的朋友也就夠了。只是外面的飯菜也難吃。」
媽媽不再同情他,「你又不肯請鐘點工。」
他嗤之以鼻,「我才不要看到陌生人晃來晃去。」
早餐過後,曉鷗告訴媽媽自己今天有事,說是約好了人打球,媽媽听後沒說什麼,著手收拾著餐具。就在他準備上樓的時候,尚夫人開口了︰「曉鷗,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他抬起眼。
那眼神不閃不避,直直地望過來,做媽媽的竟微微地失措,「曉鷗……」
「你翻我的東西了?」他神色很平靜。
「抱歉。」
他不說話。靜了良久,忽然坐到了桌子對面,附上前,「媽,你覺得她怎樣?」
「哈?」
「照片上的家伙。」
「呵,漂亮極了。」做媽媽的笑得眼楮都彎了,「不愧是我的兒子,好眼光。」
他聞言,似笑非笑,悠然自得。
「不過,那些照片……是偷拍的吧。」
媽媽的語氣不是疑問,是陳述。他垂下眼,嗯了一聲。
「她不認識你?」
尚曉鷗擺弄著桌上的一把小匙子,懶散道︰「誰知道。」
「看上去……年紀似乎比你大。」
他靜了幾秒,忽然站起身,「我不知道她年齡。也不在乎。」
「曉鷗,我也不說什麼當務之急你該好好學習之類的話了,媽媽知道你向來有分寸。」
他沒動,哦了一聲。
「你這樣的年齡,早晚都會有這樣一段經歷。」媽媽語氣淡淡的,「只要你把握好分寸。」
他回頭反問︰「何謂分寸?」
「距離。」
「願聞其詳。」
「你是男孩子,更要周詳地去考慮一些現實。有些距離是很難彌補的。」
說到底——「還是指年齡差距?」
尚夫人微微地笑了,「或許,也不必考慮那麼多。」
「一會兒讓我慎重考慮,一會兒又別考慮太多。真有你的。」他聳聳肩,轉身上樓。
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取出一只糖果盒子。
掀開盒蓋,里面是厚厚的一疊照片,記錄的全是一個人,神態各異。這些照片所象征的,便是他尚曉鷗的超級變態——
是什麼時候開始,又是什麼原因,他變成了一個跟蹤狂和偷拍狂?
尚曉鷗伸出手指,劃過照片上的人兒。
她正在低頭專心致志地對付一盒杏仁餅,看上去像只小饕餮。
尚曉鷗嘴角翹了翹,手下不停,繼續翻動.
她在咬著吸管喝紅茶。她在托腮發短信。她走在路上,腳下石子踢得亂飛。她站在婚紗攝影店的玻璃櫥窗外,盯著里面的穿露肩禮服的塑膠模特發呆。她坐在地鐵的休息椅上,戴著耳機听音樂,那眼神,就像飯飽後無所事事的寵物……
什麼時候,正式去認領這只寵物?尚曉鷗收起照片,轉身下樓。
「曉鷗,早點回來。」
「知道了。」
跨在單車上的少年,朝著追出來的媽媽擺擺手。
丙然中邪了,媽媽難得回國,竟然不在家里好好陪她。他鼓著一口氣,單車騎得飛快。
單車左拐右繞,最終駛進某片住宅區。
尚曉鷗輕車熟路,緩緩停在某公寓樓下。抬頭看三樓,那間擺著一盆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的陽台,窗子是關閉的。他了如指掌,那家伙最喜歡周末賴床的。
不過今天,也許會例外。
鮑寓樓大門突然「嘩啦」一下打開,里面走出一具胖胖的身軀,朝著曉鷗望過來。
是三樓的房東太太。他記得,這個歐巴桑總像某種看門的動物一樣警覺,把一切外來的陌生人當作不安定因素,上上下下,打量個不停。
雖然已多次被當作不安定因素,尚曉鷗仍然不習慣那種眼神。當然也談不上反感。不久之前,他曾看見那這個胖胖的歐巴桑在重陽節那天送給她某位房客一碗五色糕,笑得一臉和氣。而她的那個饕餮一樣的房客看上去也高興極了,如果有尾巴的話,說不定會搖蚌不停。
那樣的快樂感染了他,所以對這個胖婦人,尚曉鷗不會存在惡感。
胖婦人收回了目光,提著一只黑色塑料袋,丟垃圾去了。與此同時,三樓的那個窗子忽然打開了,它的主人站到了窗前,抬頭看看天空,舒展手臂做著一些簡單的瑜伽動作。
尚曉鷗慢慢地伏到車頭,四周空氣變得懶洋洋,他的眼光再也移之不開。
「小子!」
身邊的講話聲移回了注意力,房東太太正站在他面前,「你是這個小區的住戶嗎?」
他搖搖頭,「我在等人。」
房東太太神色里明顯有戒備,「需要我幫你通知嗎?」
我需要你閃開,還我清靜。他偏偏頭,不說話,笑得懶散。房東太太踫了個軟釘子,悻悻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笑道︰「于小姐,今天起得早喲。」
「啊,太太早。」樓上的人兒望過來,笑著打招呼,「過一會兒我要去超市買東西,我媽媽來的時候,勞煩你給她開一下門。」
房東太太連聲應著。
「多謝。」她笑著擺擺手,順手帶上窗子,轉身回房。
房東太太扭頭,瞥了身邊的人一眼。
尚曉鷗全然未覺,若有所思,望著窗口。
不少女生說他長得帥,見了他總是一臉夢游狀。可是,有人顯然不這麼認為。
她簡直拿他當無色無味的空氣。
尚曉鷗吁出一口氣,細細琢磨。
是時候了。也許他該撒下一張密實的網,把那只小寵物牢牢地網起來,讓她插翅難逃。
昨天爸媽來到陌城,晚上便住進了酒店。
今天是周末,于先生去拜訪舊友,清早打電話給女兒,說是她媽媽昨天坐飛機太累,現在還在酒店休息。展翹想了想,便說︰「讓媽媽起床後來我這里吧。」
于先生同意了,臨掛電話的時候又囑托︰「她有些水土不服,你記得煮飯最好用純淨水。」
「……知道了。」
幣完電話後,于展翹去檢查了一下冰箱貨存,明顯不足。她知道有人胃口相當刁,當下便出門采購去。
今日天氣佳。
風吹來十分寒冷,陽光卻是好的。周末的街頭,行人熙熙攘攘。展翹坐在公車上,腦袋貼著玻璃,心在不焉地望著窗外。在靠近她窗口的位置,有少年騎著單車飛馳。
鮑車保持龜速行駛,窗外的單車少年始終徐徐隨在車側。展翹閑得無聊,打量少年的衣著。黑色的鴨舌帽,白色的印有對勾標志的球鞋,短外套敞開著,透著一股子少年意興。單車速度快得像是要飛起來,他的外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猶如一面年輕不羈的旗幟。
展翹十分羨慕。她從小就不會騎單車,少女時代曾夢想讓喜歡的少年載著自己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始終沒能如願。和宗丞在一起的日子,多是坐地鐵和Taix,可憐的願望從未得到實現。
如果,如果她現在年輕六七歲……
展翹悠然出神。
恰此時,那少年抬起了臉。
展翹微微一怔,視線撞在了一起。四周風景仿佛緩緩退去,他的面容像是倒映著整片青空,明如水洗。
這張臉……展翹呼吸一滯。
「正陽路口到了,請乘客們……」
展翹驀地回過神,探頭張望四周,匆匆起身下車。
尚曉鷗走出超市,時間正是十點多鐘。
對面廣場有街頭籃球的球架,正有兩名初中生模樣的少年抱著籃球,笨手笨腳地奪來搶去。尚曉鷗看了一分鐘,瞧不過眼,徑直走了過去。
閃身而過,單手一抄,籃球像變魔術一樣被他抄在手中,隨後的三步上籃,看呆了兩個小子。
「一起玩,不介意吧。」他微微笑,嘴上征詢意見,手上卻毫不松懈,逼得兩小子節節後退,連進兩球。
兩小孩猶如初生牛犢,技巧雖差,精力卻過人,見對手了得,毫不認輸地包抄上去。兩人毫無技巧可言,尚曉鷗被他們撞了好幾下,越打越不耐。投進一個三分球,余光一瞥,看到超市的出口走出來一道身影。
他抬腳便跟了過去。
兩小子回頭喊︰「喂,你不打了?」
頭也不回,他擺了擺手。
見他馬上走遠,兩個小子叫嚷︰「我們周末常在這里練球,有空來參加。」
尚曉鷗沒有听到。他兩手抄在衣袋里,步履不疾不徐,眼楮盯著前方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