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于躺椅中,在軟綿的墊子上呈現出慵懶的模樣,一雙假寐的眼眸沉靜如初,不知在想些什麼。
外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的眉頭微微一動,隨後又恢復平靜,身旁悄無聲息地落下一人,低聲道︰「王爺」
他未作答,仍是閉著眼楮,只是擺放在月復前的一只手,手指輕輕敲擊著,似在計算著什麼。
「王爺,夫人快到了。」那人又道。
他閉著眼楮,突然開口說道︰「該給太傅做個提醒了。」童太傅,在朝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們也該是時候了。
那人低頭應了一聲,隨後身影一閃,消失在書房之中。
王府的書房是玉簪從未涉及過的,款步而來,身側的燭火透過罩子發出微微的亮光,照亮了前方的路途。
如意緊跟在她身後,手中端著剛出爐的糕點,淡淡的糯香味道中混雜著夜間的涼風。
她在書房門前停了下來,有過半絲猶豫,無意間看見窗台邊似乎有個人影正望著外頭,忽明忽暗的燭光下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只是那人唇角邊溫煦的笑意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她笑得甜蜜,想到了白天的桃花園之行,想到了自己洗手下廚為他做花糕的甜蜜。
原來,一個女人的心真的很小,只要一點點就能夠填滿了。
房門是半掩著的,但她仍是敲響了那扇雕花精致的木門,然後在門外頭靜靜地等著那個男人來迎她。
與眾不同——四個字就這麼跳進她的腦中,她苦笑,原來自己也終于變成了在里頭爭寵的女人了,也終于不再只是個清閑品茗,悠閑賞景的閨中小姐了。
他開了門,在屋內笑看著她,然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將她引進屋中。
「我好像聞到了什麼香味。」他笑。
如意將食盒放到桌上,然後自覺退出屋子。她將還熱騰騰的糕點拿出,白女敕的糯食上飄著一片片嬌小的粉色花瓣。
他捏起一塊塞進嘴中,笑道︰「這麼晚了,還去做花糕?」
她點頭,他又問︰「覺得桃花好看嗎?」
她抬頭淺淺一笑,道︰「很美。」
他看向她,溫潤的臉上有著和煦的笑意,優雅的詞句月兌口而出︰「美人樹下游,嬌顏惹花羞。」
她低了頭,嘴角的笑容漸漸擴大,感覺自己被他擁在了懷中,靠著他略微泛著冷意的胸膛,感受著他穩健的心跳不緊不慢的起伏而興起陣陣漣漪,耳畔傳來屬于他的溫熱。
「淺提燈籠信步走,姿影翩翩。輕啟繡縷水袖飛,惹人心憐。」
惹人心憐
她靠在他的懷中突然有些恍惚,腦中想起了另一個男人曾為她所做詩詞,直至今日她依然能清晰地將其背誦出來,她記得「夢中傾、心頭縈」這讓她心動了好久也心痛了好久的六個字,還記得詩的最後一句頌的也是個「憐」字。
憐她,最後卻也狠心地放開了她。
一只手不自覺地撫上衣襟,才想起那里早已空空蕩蕩,當初被她珍藏著的羅絹早已去了那個男人的手中,如今也不知是怎樣一副境地,是棄之一旁抑或是珍藏如新?又或者只是府中一物,不值一提?畢竟他成了親,在朝中也是步步高升,再也不是那個忐忑地進入席府的青年,也不再是那個在慌亂中從她手中接過茶杯的男子了。
心動依然在,只是人已經走遠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以至沒有注意到抱著她身子的懷抱有了絲僵硬。
他由上往下看著她,竟覺嘴中的糕點有了些膩味,他的眉頭漸漸緊縮,感覺手腳開始有了些無力感。
他唐突地拉起她就往門外走去,她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而他只是皺著眉快步走著。
門外的如意見到他們出來,立刻迎了上去,未等走近,他們已如一陣風般飛奔而去。
玉簪感覺那雙握著她的手越發變得冰涼,連帶著她的也慢慢覺得寒意,她隱約明白似乎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可是到底是什麼事呢?讓這麼一個總是文雅穩重的男人變得驚慌?是的,現在的他確實是既驚又慌了。
奔走了一段,他的腳程慢了下來,身子也越發的輕軟,幾乎站不住腳,大半個身子都依靠在了她的身上。
她吃力地往前移動,黑夜中看到了自己的院落,腦中閃過一道靈光,她問道︰「是要去藥房?」
他虛弱地點頭,嘴角是滿意的笑容,一張臉平靜得就如什麼也不曾發生一般,讓人懷疑剛才的驚慌可是同一個人所出。
快到院子的時候,如意已經從後頭跑著趕來。她示意如意去開門,一路順順當當地走到後院,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到這里,只是周遭暗得很,也看不清個大概。
靠在身上的人影動了一下,她立刻明白過來,腳步不停,只是朝後吩咐了一句︰「如意,你在外頭等著。」然後吃力地扶著男人走去了陌生的地方。
她一直知道院子的後頭有一個藥房,那是專屬于他的天地,任何人都不得入內,她亦然,慕容氏亦然。如今,她先慕容氏一步來到了這里,進入了他獨有的天地里,那是不是表示,她也進入了他的心中?
濃烈的藥草味道撲面而來,院落與藥房相連,她原本以為早已適應空氣中彌漫著的藥草味道,只是進了這里才恍然,緊緊相連的兩地,味道卻是有著明顯的落差。每日,他定然是派人清理過的,不然她不會還有不適應的感覺。
「將我放那邊就好。」他用眼神示意。
她趁機環顧四周,這里竟然簡陋得只有存放草藥的棚架。
她依言將他放在一旁僅有的軟榻上,然後轉身去找燭火,只听得身後傳來一道細微的聲響,回過頭去,只見微弱的火光在他手中搖擺著。他的手里正握著一個火折子,光影下,他正朝著她微笑。
「拿著這個找起來方便些。」
她接過他手中的火折子,按照他的指示左轉再右轉才點上了火,再回頭看他時,他已經閉上了眼楮,神情有些憔悴。
未待她開口問些什麼,他便說道︰「架子上第二排角落里的一些甘草拿去煎上,藥罐在隔壁屋子,里頭什麼都有。」
夜已經很深了,她听見外頭樹影「刷刷」的聲響,她蹲坐在小矮凳上,手持蒲扇輕輕搖擺,腦中卻是想著些有的沒的,半個時辰後,她才端著藥碗回到他身邊。
他一如半個時辰前的樣子,只是樣子更為深沉了。她正在疑惑他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他突然逸出了一句︰「藥好了?」隨即睜開眼楮,眼眸依然清亮,仿佛他剛才的虛弱只是一瞬即逝的影像一般。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將藥碗端到他面前,「有些燙,小心些喝。」
他沉沉地笑著,看著她卻是一動也沒動,說道︰「喂我。」
她愣愣地回望著她。
見此,他笑得有些爽快,他舌忝了舌忝唇,道︰「碧兒,喂我吧。」
她將湯勺送進他嘴中,拿出來的時候,隱約听見他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拿不動」
她的心顫了一下,連帶著手也跟著抖動了一下。她驚訝地看向他,不敢置信地問︰「怎麼會這麼嚴重?」
他只是笑著,卻不答話,微微張開嘴,示意她繼續喂藥。
那一夜,窗外樹影飄飄,「刷刷」作響,她與他就此對望了一整夜,他躺在榻上,只是不住地要她開口說話,他想要听著她的聲音,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獨有的輕輕柔柔的嗓音,已然成了他的牽絆。
「碧兒,若是哪一天」他未能說完後面的話,因為一只柔女敕的手掌貼上了他的嘴。他輕輕笑著,都覺得萬分吃力。
玉簪對上他帶笑的眼,為里頭的認命有些惱怒,他怎麼可以就此認命?他怎麼可以是個認命的人?
若是他認命,那麼他也便不會與她聯姻,若是他認命,那麼此刻的他依舊是那個空有滿腔才華,卻無計可施的六王爺,若是他認命,他與她又怎麼會相識?
若是他認命
可是,他怎麼可以認命,他怎麼可以如此薄弱?玉簪一直知道雖然這個男人有著一張溫潤如玉的臉龐,有著一副羸弱的身體,可是他的心卻張狂著滿滿的野心,這樣的野心讓他較為瘦弱的身軀都變得強大起來。
她的丈夫啊,曾經她是想著,若是他不是一個擁有如此野心的男人,她便會跟著他隱居田園,過著世外仙人的生活,可是,他是嗎?
「告訴我,你真的想要那個位子嗎?」她俯,雙眼對上他的。
郝朔斂去笑意,也認真地回視她,「碧兒,你怎就不明白,如今,不是我想退回來就能退的。」
玉簪一怔,心中溢滿了苦楚。
他又接著道︰「我與你聯姻,便是與席氏一族牽了手,我們都成了太子眼中的沙子,留不得。若是此刻我退出了,日後在朝中,席氏一族該如何立足?」他嘆息道,「更何況,即使我想離開,也有人會急急地拉著,不讓我離去的。」
而那些拉住他的人有皇後,有玉閭,有許許多多和席氏一族和他牽扯上關系的人,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蚱蜢,船若是翻了,大家都要淹死。
玉簪半蹲子,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臂膀上,輕輕吐出一句︰「既然這樣,你便不能認命,只能成功。」
郝朔靜默了一陣,隨後沉沉地笑了。
「碧兒」
這便是他的碧兒,有時柔弱如柳,讓人憐惜,有時卻又堅毅如梅,讓他忍不住嘆服,這樣的女子,怎能叫他不心動。
直到隔天午時,郝朔的四肢才稍感力氣,方可走動,玉簪才攙扶著他出了藥房。
後院門口,是如意一如既往的身影,見到他們出來,她仿如松了一口氣,上前道︰「王爺,夫人吉祥,膳食已經準備妥當,王爺和夫人沐浴包衣即可用膳。」
郝朔點頭,「下去傳膳吧。」
如意慢慢退了出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門口,郝朔這才回頭對她說道︰「有個能干的下人倒是能幫著主子省不少事。」
「如意從小就機靈。」她附和。
他輕笑,「能干的下人不如貼己的女婢。」
她一愣,隨即點頭,「懂得貼心的最好。」
對于在王府中的形式,席府的人似乎總是比她這個當事人都清楚。當如意拿著從席府送來的信件暗示是否要回趟席府時,她便知道她在王府的默不吭聲已經讓席氏一族的長老們看不過去了。
嫁出去的女兒猶如潑出去的水,可是她不同,她和大哥一樣,從小就擔負了太多的期望,只要頂著席氏一族的姓氏,她的一生便是為了這個族群而活著,她可以不為族群爭取榮耀,但絕不能給這個高貴的部族丟了顏面。
從一個側王妃降到一個夫人如同侍妾,這是個恥辱,對席氏一族來說絕對是個恥辱。
她細數了一下,歷代席氏一族的女子出嫁,不管是嫡系或是庶出,在夫家的地位都是崇高的,只除了她,這個從小就被疼寵在手心里的女子,一直被看好的女子,也是最終落得最不濟的一個。
她是一個特殊,嫁的是尊貴的皇族,可是前景確是最不堪的那個。
「小姐,真的不回去嗎?」如意有些擔心。
她猶豫了一下,仍是搖頭。回去又能做什麼呢,除了席氏家訓之外,她要面對的除了那些還是那些。
憑借著席氏一族的地位,在王府中建立聲望壓制他人是極其容易的事情,即使那個女人是王府的正妃依然不敢正面對抗席氏一族,這個族群已經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這樣的高高在上總是讓人擔心它衰落的一天該是怎樣的激烈。
可是,她不願意,她不願意步上席氏女子的老路,她便是她了,過的是她自己的生活。
玉閭是在幾天後的一個晚上來的王府,他從王府的門口一路大嚷著來到她的院落,直喊道︰「郝朔快出來,本公子找你喝酒來了。」
她立在院子的門口,看著他一路走來。
然後在她面前停下,看著她,他笑了,「妹妹越發美艷了。」
她不回話,只是直直地看著他,心頭有些刺痛,玉閭在席府的壓力一定不比她小。
他臉上的笑容在她的注視下不自在地隱去,終是嘆了一口氣,道︰「他人呢?」
「前些日子發病了,正在後院休養。」
他掠過她就要往後院走去,擦身的剎那被她一手攔住。他回頭看她,眼底閃過一絲冷意。
「放手。」他沉聲道。
這是從小到大,她第一次見到玉閭的怒容,有些陌生的可怕,這時她才明白,能夠在朝廷中佔據一席之地的高官,內心都有不怒而威的一面,只是更多的時候需要笑臉迎人來掩飾起來。
「大哥,冷靜一點,你忘記答應過我要給我最好的嗎?現在還不是時候,不是時候啊。」她低聲道,眼底的哀求祈求他能放棄今天的目的。
他們在門口僵持了半晌,她感覺到他的呼吸慢慢平穩下來,才緩緩地松開了手,徹底離開他臂膀的同時,那只手一轉方向重重地落在屋牆上,發生悶哼一聲。
她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連忙將那只手移到身前,指節處已經泛出青紫的血氣。她一邊讓如意去準備藥箱,一邊拉著他進了屋子。
暗黃的燭光下,他就這麼直直地看著她,嘴唇緊抿,眼中怒火旺盛。
她握著他的手,就這麼握著,身子不自覺地有些顫抖,猛然間被帶入一個寬廣的懷抱,鼻息間充斥著淡淡的花香味道,那是從小便熟悉的香味,是屬于他們兄妹的味道。
她對花卉的研究也是源自于玉閭,許多成長的歷程都有他的身影,他便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啊。
他緊緊地抱著她,隱約間她似乎听見他在她的發絲間說著︰「那個女人不能留。」
她一顫,匆匆抬頭,只瞧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殺機,她知道他所指的是慕容氏。
「她何其無辜。」
「她若在,你永遠也只是一個夫人,即使日後進了宮,她也是穩居中宮,牢牢地壓著你。」玉閭看出她眼底的掙扎,嘆息道,「碧兒,我答應過要給你最好的,中宮之位便是我為你留的。」
「我不在乎。」他不知道,她要的從來都不是那高高在上的位子,她與他們不同,她不爭的只有虛位。
「你不在乎」玉閭喃喃重復著,看著她的眼眸慢慢變得犀利,「碧兒,你動情了?你為他動情了?」
她微微笑了,嘴角邊的弧度露出傾人的姿態,卻讓玉閭看得心驚。他一直保護在掌心的女孩終于長大了,懂得了如何去愛人。
當初他憑著私心,想要將她急急地送出去,好斷絕自己不該有的妄想,心中的愧疚讓他不住地想給她世上最好的一切,未想,當她真正愛上了郝朔時,他的心,竟然還是痛了。
「即使不是現在,終有一日,我會讓你坐上那個位子。」玉閭的語氣恢復平靜,她也慢慢松了口氣。
「大哥,你的責任不止我一人而已,你肩上的擔子太大,一步都不能走錯,錯了便是一個族群的敗落。」
錯了,便是一個族群的敗落。這是多麼重大的責任,足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玉閭閉上眼楮,靠坐在太師椅上,起伏不定的胸膛泄露了他一直以來的壓抑。原來她一直以來的以為都是錯誤的,她曾天真地認為大哥是真的喜歡著勾心斗角的生活,原來一切都是錯的,錯得離譜。
玉閭離去的時候,看著她,神色復雜,「碧兒,只要你過得幸福就好。」
玉簪的心中涌上一股熱氣,她的大哥眼中似乎只有她了,有時她會恍惚,感覺就連席氏一族在他的眼中也及不上她這個妹妹來得重要。
她的大哥啊
玉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