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最東北角的一座面海的蓮華禪院,亞薇的骨灰就放在這里。三年來,這是石碞第一次站在亞薇面前默悼。
「石碞,你終于肯面對事實來看亞薇了,她地下有知也就能放心,以及……」林世然頓了一頓,「安心。」
「世然,這三年來謝謝你經常來看亞薇。」石碞說。
「你客氣什麼?撇開你我之間的交情不說,光就我和亞薇自小學到大學都是同班同學的情分上,我也不忍心把她留在日本。」三年前,亞薇在北海道車禍去世時,是林世然把她從日本帶回來這里安置。
「世然,當初亞薇若是選擇你而不是我的話,也許亞薇她……」
「逝者已矣,還提這個干什麼?而且亞薇和你在一起有多快樂,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林世然拍一拍石碞的肩,「亞薇的死不是你的責任,把她放下,讓她走吧!」
兩人坐在禪院的大雄寶殿的石階前,這里雖然看不到澎湃的海洋,卻听得到海濤聲。
林世然拿出一包煙,自己咬了一根,然後遞給石碞一根,並幫他點燃。
「石碞,你突然決定回來,嘴里雖然不說原因,不過我多少也猜得出你是為了那位風玲小姐回來的,對不對?」
「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石碞吐著煙圈。
「我哪有什麼通天本事猜你這位痴情男人的心事,我是從風玲身上看出端倪的;這種事比較容易從女人身上嗅出來。」林世然的手肘撞一下石碞,好奇的問︰「你們兩個在日本發生什麼事?」
石碞沉吟,嘴角浮出一抹溫暖的微笑。「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林世然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好久沒有看到你露出這樣的笑容了,我記得你和亞薇未在媒體公開你們交往之前,只要一提起她,你就會露出這樣的笑容。」
「在日本的時候,有幾次她讓我感覺到亞薇就在我身邊,讓我一度相信亞薇臨終時說的話︰她會化作燻衣草魂守著我們之間的愛情。」
人在無助空虛的時候才會相信鬼神,林世然早就明白石碞是一個感情執著的人,不過對他會迷信這套倒有些不可置信。
「你認為亞薇的魂附在她身上,所以當著她叫亞薇?難怪她會問她和亞薇長得是不是很像?當我說不像的時候,她好像松了一口氣,並且很高興的樣子。」林世然擔憂的說︰「石碞,你該不會真的相信魂魄附身之說,想在她身上尋找亞薇吧?」
石碞猛吐幾口煙圈,煙霧裊裊飄忽,直到散了,不見了,他才說︰「人死後若有靈魂,應該就像這煙霧吧!」
「石碞,後面就是菩薩,不容你說鬼魂之事,你醒醒吧!」
「世然,我渾噩過了三年,沒有比現在更清醒的了。她們外表不像,但都是情感極度靈敏又細膩的女人,只是亞薇是一個意志薄弱又不能沒有愛情的女人,而她則是一個拒絕愛情的偏執狂,連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打開她的心房,我想亞薇若想附在她身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見石碞已能輕松談亞薇,林世然這才真正相信他完全走出來了。
「說得也是,亞薇怎麼可能附身在一個不喜歡你的女人身上,這不是自討苦吃嗎?」林世然挖苦的說︰「不過我倒頭一次看見你這個超級有女人緣的家伙在一個女人面前這麼沒有自信。」
「什麼自信?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有自信,尤其在女人面前,我明明就知道自己根本也不在乎她們,可是另一方面又怕她們發現這點而不高興,所以我總是假裝很專注的看著她們。」
「裝模作樣的臭小子,女人就迷你這副德行。」林世然一副不甘心的樣子。「亞隻說得好,你只要用這對電眼朝她們一放,她們每個人心里總是相信你在看她。」
「話經由你的嘴里說出來,好像我長了一對色迷迷的眼楮。」
「電眼和色眼往往也是一線之間,誰又看得準呢!」林世然戲謔的說。以前他們總是愛斗嘴抬杠。
「只有你這個妒忌我的家伙才看不準。」
「說不定風玲也看不準,所以她才不上你的當。有女人不被你電到,我真的佩服她。」
「她呀!就算心里喜歡我,嘴里也不會承認,只會對我不假辭色,和我保持安全距離。她是心口不一的女人。」
「這樣的女人可就傷腦筋了。」
傷腦筋的是該如何讓她相信愛情。石碞踩熄手里的煙,換個話題說︰「這次我回來發現亞隻出落得亭亭玉立,和亞薇有幾分神似,實在難以將她和以前那個經常跟在我們後面跑的小丫頭聯想在一塊;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她還是一位能干的唱片宣傳。我听唱片公司的人說,我現在住的地方也是她去找的,等忙完這張專輯,我應該好好的謝謝她。」
「不用謝她,她一定很樂意幫你的。大學時期,你認識我和亞薇,然後我們三個組樂團參加大大小小的音樂比賽時,亞隻就對你崇拜得不得了。自從你當歌手之後,發第一張專輯,亞隻就立下志願有朝一日要當你的唱片宣傳,讓每個人都會唱你的歌,沒想到等到她畢業進入唱片公司,亞薇卻出事了。她听說你答應回來制作韓森的唱片,便主動向公司爭取要當韓森的宣傳。」
「為了她這份心,我更要好好制作這張唱片。」
「石碞,我听亞隻說,唱片公司有意替你出唱片,卻被你一口拒絕,為什麼?」林世然了解一個音樂創作者會想用自己的聲音來表現自己的音樂的。
「我想我這輩子不會再出現在熒光幕前了。」石碞說。若復出熒光幕前,亞薇的事一定又會被再度挖出來,這是最不堪又殘忍的事情。
這幾天經常見不到母親一面,風玲明白母親又開始發展一段新戀情,也許不久之後母親又要搬離這里,到時候她就不必再到咖啡館喝咖啡寫小說了。
第一次有被母親遺棄的落寞。
坐在咖啡館光線良好的一隅,繼續寫著這本《未命名的小說》。她只要想起在日本時,石碞和一名女子在電梯熱吻的畫面,以及一位女孩拿出一把鑰匙打開石碞家的門時,她便很容易把自己的情緒抽離出來,書寫起來就很輕松。
本來就不該把自己放在書里的,幸好書才進行到第三章,即使換個角度來寫,也不至于影響全書的結構。
敖身之說讓風玲心里有疙瘩,不過亞薇的歌詞已熟稔于心,想忘記是不可能了。
振筆寫書時,不知不覺當中,亞薇已經走進故事里。
直到太陽偏斜,光線逐漸暗淡,她才歇筆,看一下時間,發現自己工作一整個上午。
風玲回到家門時,又不見波波出來迎接,心一顫,以為又像上回一樣石碞不期然的出現。
「波波,我回來了。」風玲喚牠,並躡足的走進房間,哪有石碞和波波的蹤影;于是她到廚房、置衣間尋找,還是沒有看見波波,心想或許母親還沒有出門,便才來到母親的房間。「媽,波波有沒有在……」
母親也不在。
「波波,我回來了,快出來。」母親住在這里的這段時間,她每天都出去寫稿,在家陪波波的時間變少了,牠一定不高興了,才故意躲起來讓她尋找。「波波,別玩躲貓貓了,快出來,不然我要生氣了。」
風玲一面呼喚,一面在屋里仔仔細細的搜尋,還是全然沒有動靜。
波波不見了?!風玲焦急的要出去報警,才打開門,便發現地上有一張紙條。
風玲撿起紙條,上面寫著︰波波在我這里,石碞。
石碞竟敢綁架她的波波!風玲氣急敗壞的直奔到花園路二段石碞的住處。
她生氣的撳著門鈴不放,直到石碞來開門為止。
風玲劈頭怒責,「石碞,你把波波帶來這里究竟有什麼目的?」
「進來再說。」
「不方便。」風玲冷冷的說,視線朝屋內望去,沒看見上回那位女孩,倒是看到波波在里面玩得不亦樂乎,于是命令的說︰「波波,過來,要回家了。」
波波輕微的喵一聲,並沒有向她撲過來。
風玲氣極了。「波波……」
「妳還是進來吧!我又不會對妳怎麼樣?」他一把拉她進屋。「我把牠帶來這里之前,在寵物店幫牠買了一只電動老鼠,牠對牠的獵物感到興趣,暫時不會理妳。」
風玲忍不住好奇的用眼角瞄著屋里,這房子感覺很新、很空、很簡單,黑色大理石的地板,冷硬潔淨沒有繁復的裝潢,最引人眼光的是左前方一具弧形吧台,以及窗前的一架鋼琴。
右方是一條甬道,應該是通往臥房,風玲視線停留在甬道,想象那位清秀可愛的女孩出現了。
「這里是公司替我租的房子,只有我一個人住,妳若以為會有一位性感女人出現,可能要失望了。」石碞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
風玲收回視線,坐到客廳那張極具設計感的椅子。
石碞走向吧台,問道︰「妳要喝點什麼?」
「不必忙了。」
石碞還是幫她倒一杯冰涼的紫蘇烏梅汁。
「我說不……」
「是不是想起媽媽的叮嚀︰別喝自己不信任男人的飲料。」石碞坐到她對面,徐緩的啜飲啤酒,一派輕松的樣子,和風玲浮躁的樣子成對比。
風玲白他一眼,賭氣的把烏梅汁喝完。
「石碞,我問你,你從我家偷偷的抱走波波,目的就是要我來,對不對?」
石碞大笑。
「你笑什麼?」
「笑妳想象力太豐富了,我覺得妳應該去寫推理小說,而不是愛情小說。」他注視她的嗔顏,開玩笑的說︰「很遺憾我沒有闖空門的本事,如果我真有高明的開鎖技巧,那麼半夜我直接去妳的房間就好了,何必這麼麻煩綁架一只貓呢?」
「你……真是下流!」風玲臉紅了。
他聳聳肩。「打從妳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認定我是一只隨時會吃掉小紅帽的大野狼,處處防著我。可是換另一種角度看,小紅帽和大野狼也正象征著純潔少女內心期待又懼怕的。」
「我不懂什麼小紅帽的故事,請你以後別在我面前提小紅帽的故事。」真恨不得把他嘴邊咧開的嘲笑縫起來。「我再問你,波波怎麼會在你這里?我媽──」說到這里,靈光乍現,「我懂了,是我媽的主意,她讓你把波波帶過來。」
「妳媽為什麼要這麼做?」石碞饒有興味的反問她。
風玲語塞。她怎麼能說母親努力想用一條紅線把她跟一個男人綁在一起的企圖呢?
「妳的表情好像她是經常算計妳的後母,而不是母親。」石碞接著說︰「我有事找妳,正好遇見妳媽要出門,我想她一定受到妳的警告不準再引狼入室,所以沒有像上回一樣留我,我只好跟她一起出門,卻沒想到波波竟然跟出來,等我們發現時,大門已經關上了,而她一時疏忽忘記帶鑰匙出來,我們又不能把波波丟在門外不管,所以我只好帶牠回家了。」
風玲懷疑母親根本就是故意的。
「不相信?妳可以打電話向她求證。」石碞將電話放到她面前。
她當然不會打這個丟臉的電話。「你說你有事找我?」
「我回來忙了一陣子,突然想放松一下,所以讓人把這兩天的工作排開,我要妳陪我四處走一走。」
「我沒空,最近正在趕一本小說,抽不出時間陪你。」
「這一趟旅游是妳欠我的。」
「我要還你的,可是你並不接受。當你退還的時候就喪失追溯權了,你現在怎麼可以再強迫催討?」風玲想也不想的就拒絕他。她好像早就在等他提出這個要求,所以這個答案老早就在她心里沙盤推演無數次了。
「這不是強迫,而是請求。」石碞坐到鋼琴前,十指放在琴鍵上,眼楮抬望著風玲。
兩人四目脈脈相視。波波在屋里跑來跑去,興奮的追逐那只鐵老鼠。
最後還是風玲克制的把自己從他眼底抽離出來,眼光轉到波波身上,牠向前朝角落一撲,抓住無處可逃的老鼠。
風玲心一凜。「我拒絕。我相信你不會沒有人陪,只要你的目光一拋,手指一勾,一定有許多女人願意陪你游山玩水。祝你旅游愉快。」她跑過去抱起波波,波波嘴里還咬著牠的獵物。「波波,回家了。」
走到門口時,琴聲揚起,熟悉的旋律留住風玲的腳步。
是他拿著七彩玻璃珠時,嘴里哼的曲子。
「妳還記得?」石碞修長的手指流暢的在鍵盤上飛舞,眼楮卻緊盯著她的表情。
「好听的音樂,很難忘記。」面對他,難得可以言自由衷,不必壓抑。
石碞唇邊掛上滿意的笑容。「我忘不了那兩天北海道之行的點點滴滴,所以我譜成曲子,不做紀念,而是留住美好時光。」
她亦然。她還記得石碞在函館山說過的話︰要讓一個人記得他,就是和他做一件令他難忘的事情。
她非常同意這句話。這旋律讓她想起他拿著七彩玻璃珠焦急尋她的模樣、函館山上那溫柔的吻,還有溫泉池里激情的撫模,至今仍能感受當時的銷魂。
他的琴聲軟化她的心。
「石碞,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不過我有個條件。」
「妳說。」
「我不陪你尋找你和徐亞薇的往日情懷。」
「我懂妳的意思。」他邊彈邊說︰「日本之行是我和亞薇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旅行,在這里除了音樂之外,我們並沒有留下任何足跡。」
風玲凝視他彈琴的樣子,專注深情,看不見玩世嘲弄之意味,真的很迷人。
旋律又從頭彈過一遍時,風玲便抱著波波走出屋子。
風玲回到家里看見母親時,雖然並不感到意外,不過還是會生氣。
「風玲,妳回來了。」風華心情似乎很不錯。
「媽,妳不是忘記帶鑰匙出門,怎麼還能開門進來?」風玲忍不住諷刺的說。
「是呀!我今天出門太匆忙了,把鑰匙忘在家里,回來時,我請管理員幫我找鎖匠來開門。」風華見波波從風玲懷里跳出來時,便說︰「今天若不是石碞好心收留波波,我真不知道該拿牠怎麼辦?他真是一個不錯的男人。風玲,妳去石碞那里把波波抱回來的時候,他有沒有跟妳說什麼?」
「他能跟我說什麼?」風玲佯裝听不懂。
風華緊張的問︰「就是邀妳出去玩的事啊!」
「原來你們早就談過了。」
「風玲,妳可不要誤會我們串通好了。」風華急著解釋,「今天石碞來時,我正要出門,我知道妳會不高興,就沒留他在家里,可是又怕他有急事找妳,所以就問了他,他說要請妳抽出幾天陪他出去走一走,我想妳整天待在家里寫小說實在太辛苦了,可以乘這個機會休息一下,心里就替妳感到高興。」
「媽,這有什麼好高興的。」風玲口氣冷淡的說。
風華見狀,緊張的問︰「風玲,妳不會是拒絕他吧?」
「我答應了,上次的日本之行,臨時去麻煩他,這個人情乘這次機會還給他。」
風華听了不禁松了一口氣。她跑進房里提著一袋東西出來,獻寶似的拿出兩套性感內衣和睡衣。
「風玲,這是我今天特地為妳去買的。妳不要小看內衣喔!它可是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尊嚴和自信,會讓女人在不知不覺中展現出嫵媚和性感,這次旅行妳就穿上它,不要淨穿那些印有可愛加菲貓圖案、活像個大布袋的衣服睡覺,男人看了會倒胃口,提不起任何興致。」
「媽,妳到底在想什麼呀?」風玲驚瞪著這套紅色蕾絲縷空內衣,真是教她啼笑皆非。「媽,我只是陪他四處走走看看而已,又不是去度蜜月,妳這……」
「女人和男人單獨出去旅行,會發生什麼事誰也無法預料,反正穿上總是沒錯,有備無患。」風華輕快的哼著歌,手撥弄著懸掛在窗前的風鈴,發出響亮的聲音。「都是它帶來愛情的。妳听,這聲音多好听!風玲啊!女人就像這一串風鈴,需要風時常來撥弄,而愛情就像這一陣風,可以撫慰女人的心靈,讓女人因愛情而美、而豐富。」
女人因愛情而美、而豐富……風玲重復反芻這話。
母親好美喔!只有戀愛中的女人才有這種光彩。
「媽,妳交了男朋友,為什麼不介紹給我認識呢?」風玲覺得奇怪,之前母親一有新戀情,都會迫不及待帶回來讓她認識,可是這次卻反常,更讓她對母親的新男朋友是何方神聖感到好奇。
風華有點心慌。「這……我……這事過一陣子再說,現在我最關心的是妳的事。對了,這次波波不用把牠送到寵物店寄住,妳放心的去玩,我可以照顧牠。」
「媽,妳一個人在家可以嗎?」母親無法一個人住,一向需要有人陪的,她真不放心。
「沒問題的,他會……」風華立即住嘴,避開風玲偵防的目光,抱起波波,寵愛的模著牠。「波波,今天全是你的功勞,我們到房里去,我買了好多你愛吃的零嘴……」風華抱波波進房去。
風華對女兒的情事向來用心良苦,這次的事卻是由波波意外的跑出去開始,然後風華刻意的遺忘鑰匙,好讓女兒主動去找石碞。
徐徐的風吹動風鈴,也吹動風玲已松動的心扉,當她注視那套性感睡衣時,心旌搖蕩,腦海中浮現出處子的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