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暉,日落時。
「哇!今天的晚膳真豐富。三爺,你們家的如霜真是好手藝。」笑閻羅不等大伙開動,先夾起一塊三杯田雞,準備祭他的五髒廟。
杜叔倫但笑不語。
「師父!等如霜來再吃。」小三用竹筷敲落他到口的美食。
專跟他作對的渾小子!「沒大沒小。如霜姑娘呢?怎麼菜做好,人就不見了?」在外人面前,仍舊要維持些「長者」的形象,他端正坐姿。
「來了,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小三一定要我先換上衣裳,才能用飯。」
翩然進入飯廳的如霜,身上穿著一件鵝黃色的繡羅宮裝,娉娉裊裊,顯得嬌女敕動人。
「采瑩?」笑閻羅霍然站立,月兌口而出。
定眼細瞧,發現佳人非伊,掩不住失望落座。
「前輩?」如霜詫異。
「沒事,吃飯、吃飯。」彈指間,笑閻羅又恢復一貫輕松神情,招呼大家用餐。
「師父--」小三先拍拍師父肩頭安慰他,繼而投給杜叔倫一記勝利的眸光。
將一切看在眼里的杜叔倫,默默不出聲。
「三爺,小三說笑前輩的衣物只有那幾件,沒法讓你替換;委屈你了。」三爺身上穿的還是落水時的綢衣,她看了好心疼,卻無能為力。
「咦?我有多的長--好吃,徒兒真孝順--」話說到一半的笑閻羅,嘴里被小三塞進一塊咕嚕肉,堵住他未竟的話。
「師父,你乖乖的,安靜吃飯。」他又夾了一筷野蔬給笑閻羅。
「哦,好。」
短兵相接。開戰的火花在空氣中傳開,小三和杜叔倫,交換只有兩人才能意會的眼神。
「如霜,我沒關系。合身嗎?暖不暖和?」杜叔倫轉向如霜,低首輕問。
「有些寬松。等換洗的衣服干了,我會洗滌干淨還給你的,小三謝謝。」幫三爺布菜時,她順道致意。
「那本來就是要給你穿的,不用謝。」滿嘴都是食物的小三,口齒不清地回答。
如霜看了一眼笑閻羅,而後把目光調向他,「不,這衣裳的主人對笑前輩很重要,我不能隨意穿著,那褻瀆了她。」
「可是--」小三左右為難。
置身事外的笑閻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繼續扒飯。
「如霜不會取不屬于她的東西。」杜叔倫徐徐開口。
心機深沉的老男人。小三瞪了他一眼。
「三爺,我喂你。」如霜夾了一口飯給杜叔倫。
「謝謝,我可以自己來。」在三個各懷鬼胎的男人面前,她依然故我,真服了她。
「不,你右臂還無法使力,如何拿箸?下午那碗藥,就是你逞強,才會翻倒,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第二次。」
杜叔倫淡淡掃了始作俑者一眼。笑閻羅不知是神經粗,還是演技太佳,徑自喝他的湯,還做手勢要杜叔倫也來一碗。
至于小三,則光明正大地接受他指責的瞥視,還挑釁地反睨回去。
有意思。待在這兒,閑著也是閑著,他就下場陪他玩玩。
「霜,我要喝湯。」杜叔倫對如霜軟言央求。
「來,張口。」
「想吃菜。」
「啊--」
「鮮魚,要挑刺哦。」
「沒問題。」
「你煮的咕嚕肉味道真棒!」
「謝謝。你喜歡,我以後常做。」
惡!實在听不下去!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起,「他又不是殘廢,為什麼不能自己拿碗筷?」
「唉!我也不想如此。這就要拜托小三神醫了,只要你『早一天』醫好在下的傷,我就可以『早一日』不依賴如霜。有勞兩位。」杜叔倫對小三和笑閻羅笑眯眯地說。
吃了悶虧的小三,忿忿地嚼著白米飯,兩頰氣鼓鼓的,在肚里月復誹他家祖宗十八代。
笨蛋!被反將一軍。別看他一派寫意隨和樣,這家伙道行可高深得很。笑閻羅對愛徒寄予同情的窺視。
「瘋子羅!有沒有飯菜?我來打尖住宿--」爽朗直率的嗓音,從院落一路傳進飯廳。
「這是--」二哥的聲音!
「慘了!他到就代表--」
「梅香也來了!」小三驚呼。
師徒倆對看一眼,風卷殘雲地把桌上的菜肴一掃而光,此舉,看傻了杜叔倫和如霜。
「瘋--小弟!原來你在這兒!」杜仲齊把扛在肩上的梅香放下來,給久未謀面的麼弟一個大擁抱。
飯桌上,同時響起兩記碗盤碎裂的聲響,笑閻羅師徒面面相覷,兩人不約而同,嘴角開始抽搐。
「好久不見--痛!」杜叔倫輕輕擋開熱情的二哥。
「不要踫他右肩--有傷!」如霜情急地一把推開杜仲齊。
「這是--等一下!你有再大的傷,落到他倆手里,怎麼可能還好不了?」杜仲齊先看向如霜,而後把飽含疑惑的瞳仁掃向做賊心虛的二人。
「小爹爹,先放開我啦!」把口中的布條頂出來,梅香一蹦一蹦地跳到杜仲齊面前,要他松綁。
「嘿嘿,二師兄,小師妹,別來無恙。」笑閻羅冷汗開始滴流。
他們師徒倆要整人前,好像忘了先問問對方的後台有多硬。
「瘋子羅,我想我們需要好好地聊一聊。」杜仲齊解開縛住梅香手腳的繩索,神情嚴肅地招呼大家坐下。
「是、是--」死定了!
「小三別想走!這事你一定有分。」惟恐天下不亂的梅香,叫住想偷溜的小三。
「站住了,師姑。」小三翻白眼。可惜,就差一步。
「你們知道他是誰嗎?」杜仲齊指著身旁的杜叔倫問大家。
「誰?」笑閻羅師徒一概裝白痴。
「我的親弟弟!」杜仲齊拍桌大喝。
勝負分曉,接下來的歲月,將不再有人挾如霜以令他,他的苦難日子,即將遠揚。
*****
杜仲齊升堂。
「說!拿我弟弟當試藥人,有何辯駁之辭?」杜仲齊拍著以砧板充當的驚堂木,威嚴問話。
當然,此舉又是梅香的杰作。
她認為這樣的小爹爹帥呆了,就跟說書里的縣老爺一般威武。
只是,這廚房里的砧板也太大塊,杜仲齊拍沒三下,手腕就酸疼不已。
「呃--沒辦法,這附近的動物都逃光了。二師兄,你一路行來難道沒發現,方圓百里杳無聲響,連蛙叫蟲鳴都听不到?我找不著試驗的對象,正苦惱著,他湊巧從上頭掉下來,又被我踫到,二師兄,天命難違呀!」笑閻羅一副天意如此,他不能不順應天命的無辜表情。
「你不會學神農嘗百草!要試也不能找我弟弟。好險,從小姨娘和我喂他吃了不少長白人參、天山雪蓮、千年靈芝等藥材補身子,不然,早被你折騰死。笑閻羅不施仁心良術,有罪!」杜仲齊拍砧板定罪。
梅香漾著笑鼓掌附和,拿了紙筆要笑閻羅畫押。
笑閻羅不理這個瘋師妹,「冤枉!二師兄,他又沒在身上掛名牌,我哪會知道他是你弟弟?而且;我又不是笨蛋!以身試藥,萬一翹辮子,以後你們受重傷誰來醫?這要成就偉大事業,背後一定有人--犧牲--」原本振振有辭,替自己開月兌的笑閻羅,在見到杜仲齊鐵青的判官臉後,聲如蚊蚋,囁嚅支吾。
詛咒他受傷,這天殺的瘋師弟。不再理會他,杜仲齊把目光轉向一旁的共犯,「小三,為什麼慫恿你師父,將人醫得半死不活,嗯?」
「我討厭他!只要他一直昏睡,如霜待在這兒,我就可以有熱熱的飯吃,干淨的衣服穿。」小三不客氣地指著杜叔倫的鼻尖,絲毫不掩飾他的厭惡。
「小三!」如霜無法相信入耳所聞,驚訝得無以復加。
拍掉他指向弟弟的手指,杜仲齊開口︰「你要的這些很簡單,叫你師父請個僕佣就好,何必打她的主意?」
「那不一樣。」小三倨傲地甩頭。
再听下去,如霜會承受不住,「二哥,我累了,先回房休息。」杜叔倫握住如霜的素手,離開「公堂」。
「哦,好。等等!瘋子羅你們也太不人道了,不會給我弟弟一件衣服穿,這十來天就讓他一直穿著這件皺巴巴的咸菜干--還是破的!說,誰的主意?」氣死他了!他嬌生慣養的寶貝弟弟受了多少苦?
笑閻羅死道友不死貧道,出賣徒兒,手臂伸得長長的。
「三爺--」如霜眼眶開始泛紅。
「二哥,那不重要。」丟下話,他速速將如霜帶進客房。
二哥到底懂不懂事情的輕重緩急?不先幫他療傷,徑在那兒辦家家酒。
師出同門,果然都是「瘋子」。
「三爺--對不起--」如霜從背後抱住杜叔倫,低聲哽咽。
「我沒有怪你,誰叫你漂亮又嫻淑,煮的菜飯讓人贊不絕口。」轉過身,將如霜的眼淚抹去,「別哭,我最怕你掉淚。哎,你快要跟孟姜女媲美了。」他吻去她又落下的水意,並在唇上偷香。
如霜終于破涕為笑。
「霜,我喜歡看你笑,你才是『一笑百媚生』的大美人。」杜叔倫正經八百地對她說。
「啊?你偷听我和鄭寬的談話!」如霜羞惱不已。
「哈哈哈,走,我們去廚房弄些食物給二哥吃,他還沒用晚膳呢,我也餓了。」被他們一攪和,他和如霜根本沒吃幾口飯,晚餐消夜一並解決吧。
「好。」如霜拉著他的手,愉悅地步向廚房,享受兩人的獨處時光。
飯廳--公堂上。
「你是說若你師父不娶如霜,將來你要娶她?」驚訝的杜仲齊,嘴巴大得可以塞下一整顆生雞蛋。
「對。」
「瘋子羅!你有這個意願?」他的必殺目光,凌厲地瞪向瘋師弟。
「冤枉!這事我完全不知情。」這小子的腦袋瓜里裝了什麼豆腐渣?這麼離譜的事,他也想得出來。
「那就是說,你預備讓我弟弟不明不白地死掉,或者永遠昏迷,你好接收如霜?」天才的思路果然異于常人。
「沒錯。」小三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
「那是我弟弟未來的媳婦!你這乳臭未干的小子,想跟他搶老婆?」杜仲齊青筋崩裂,跳到板凳上,指著小三氣得說不出話。
好不容易,眼高于頂的叔倫有了愛的人,他和老大可以逃過一劫,不必听姨娘念經似的嘮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長幼有序」等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這下,要是讓如霜跑了,頭一個遭殃的就是他!
老大有病可裝,他壯得像條牛,又排行第二,姨娘一定會軟硬兼施、哭哭啼啼地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娶親。
扁想象與完全陌生的女子相處一輩子,他就渾身打哆嗦,他又不是種豬!
「小三意圖棒打鴛鴦,有罪!」他驚堂木再拍。
「哼!」雙手抱胸,小三面向窗外,不理會杜仲齊。
他才不甩與杜叔倫沆瀣一氣的二師伯,他現在只擔心如霜誤會他--
一張宣紙擋住小三的目光。
「小三畫押。」梅香把文房四寶都備好,笑吟吟地要他留下證據。
上面什麼罪狀也沒,空白一片,畫什麼押?
無聊的女人!他大筆一揮,趕走這只擾人的麻雀。
「好可愛唷!四師兄畫押。」梅香走到被冷落在一旁,頻打瞌睡的笑閻羅面前,要他也依樣畫葫蘆。
「我若不在上頭簽名,你是不會放過我的,對不對?」從剛才就拿著紙張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快被她煩死。
全天下,也只有二師兄治得了她。
「拿來。」笑閻羅看到愛徒留在紙上的押--溺水鴨,童心一起,在右上方畫了一雙「腳丫」,以茲紀念。
「哇!我要拿去裱褙。」梅香興奮不已。
「師爺,安靜點。你說要如何處置這干犯人?」這一出桃源村就更加瘋顛的梅香,要不是她把尋人當郊游看,一路游山玩水,他們怎麼會拖了十天才到達半山腰,讓叔倫多受罪?
她--算不算是共犯?
「嗯--客房讓人給佔了,小爹爹,我們沒地方窩--」
聰明!「那就一人一間。梅香你接收小三的豬寮,我睡瘋師弟的狗窩。」
「那我們睡哪?」師徒倆齊聲問。
「茅--房。」梅香開心地宣判。
*****
「三爺不會有事吧?」絞著手絹,如霜擔心地問。
「放心,有小爹爹在,沒問題。」打了個飽嗝,梅香拍拍肚皮,「如霜姐,你教我如何做好不好?」她捍的面真好吃,她連舀三大碗,還有些意猶未盡。
「哦,好。三爺他一直冒汗呢!」她的眼神,須臾不離坐在床上盤腿運功的杜叔倫。
「那才好呀!這表示他體內的氣血運行開始順暢,真氣貫通全身。等小爹爹把他的淤血殘毒全逼出來,就沒事了。」
「梅香,你懂好多。」
「沒有啦!你這樣稱贊,我會不好意思。」梅香驀地臉紅。長這麼大,頭一回有人贊美她懂事,真讓她不習慣。
杜仲齊收回貼在小弟後背的雙掌,深深吐納,
「好了,把身上的汗擦干,不要著涼。余毒已全解,你又吞了小三的兩顆續命丸,已無大礙。這瘋子羅的獨門傷藥,多涂抹幾次,傷口很快就可收縮愈合。大功告成!」他跳下床,走向桌旁落座,「啊!只留這一丁點兒給我,梅香你是豬呀!吃那麼多。」
都快見底了,這個大胃王。杜仲齊抱著鍋子,左閃右躲她貪婪的目光。
「太好吃了,忍不住。啊,小爹爹,看你吃我又嘴饞,給我一塊肉絲好不好?」
「免談。」這些哪夠他塞牙縫。
「面條?」
「做夢!」
「青菜?」
「你哪邊涼快哪邊閃。」
「小氣。」梅香蹲在地上,托腮撅嘴,哀怨地瞧著大快朵頤的杜仲齊。
換上二哥衣裳的杜叔倫,走到梅香跟前,塞給她一塊雪花糕,「這可是如霜姐的私房點心,你是除了我之外,第一個嘗食的客人。」
「真的?謝謝。」梅香感激涕零地用雙手捧著白色甜糕,小口小口地品嘗味道,「啊!真是人間美味。」她一臉幸福洋溢。
真有那麼好吃?不過這湯面還不賴,他未來的弟媳手藝不錯,「叔倫,我也要。」杜仲齊大咧咧地說。
杜叔倫搖搖頭,把藏在櫃內的糕點全端出來,只見他二哥和梅香像蝗蟲過境般,沒一會兒工夫,盆內已空無一物。
「你--你們是餓死鬼投胎呀?」這一對和笑閻羅師徒相比,不遑多讓。
如霜趕緊倒兩杯水給他們,免得噎到。
「先吃先贏,遲了又被梅香吞光。」塞完點心,杜仲齊繼續吃他的大鹵面。
「二哥,家里可知我的事?」
「老大已叫人封鎖消息,並差人打探你的下落,姨娘應當還不知情。」
「老大?」
「呃,就是大哥。」
「大哥不是在病中,這樣操勞,對他不好吧?」
杜仲齊瞄了小弟一眼,不予置評。
還想瞞多久?杜叔倫暫且按下,「回不回去過年?娘很想你。」
先前,為了怕被逼婚,連著兩年不見蹤影。今年有他當擋箭牌,不應再有借口,不回家圍爐。
「我也想回去呀!可是師父還沒回來,梅香誰照顧?」
「帶她回府,一起團圓。」他二哥和梅香是絕配。
「好呀、好呀,我還沒去過江南。」梅香興高采烈。
「不行。家里頭到處是珍貴的古董字畫,這個混世魔王一去,絕對會造成天大地大、無可彌補的損失。」把梅老頭歷年所收的束修加起來,恐怕還不夠賠償梅香因好奇心所造成的破壞,他可不想做杜家的千古罪人。
「我哪有那麼恐怖!不理你了,我要去睡覺。」梅香氣呼呼地扭頭就走。
「小孩心性。」杜仲齊不理她,「你知道害你的人是誰?」
「跟蹤我,意圖凌辱如霜的是周記布莊的少爺--周韋康。至于那些草莽人物,我就不知情。」經過多日回想,他終于憶起那名面善的男子是誰。
「周芊芊的哥哥?」如霜詫異。
他家中已經有多位如花美眷,還來欺侮她,果真色胚一個。
可是,他為什麼要派人跟蹤三爺?
老大料得沒錯,周家兄妹全月兌不了關系,「趕明兒,我就上黃河牧場要鄭寬來接你回去,還有其他的事嗎?二哥困了。」
「二爺,你真的把笑前輩師徒關在茅房?他們罪不至此。」如霜替他倆請命。
「是呀,若沒有他們,你今天見到的就是一堆白骨。」雖然讓他受了不少皮肉苦,可是,這條命終究是他們撿回來的。
他,還是滿懷感恩之情。
「放心,後院小門沒落閂,他們還是進得來。那兩個精靈過頭的師徒,哪可能乖乖地蹲在茅廁內反省,早就溜回煉丹房睡大頭覺了。這挖了一大半瘋師弟惜之如命的生肌露,和小三提煉一年,只得三顆的續命丸給叔倫,也算是給他們一個教訓--還有,未來的弟媳啊,笑閻羅不是前輩,他只比叔倫大一歲。」瘋子羅若是「前輩」,那長師弟幾歲的他,不就成了古稀老者?
「什麼?」如霜睜著圓滾滾的杏眸,驚疑地看著杜叔倫。
「你是要問我『笑前輩』的事,還是『未來弟媳』的事?」將頸項上的傳家古玉取下,替她戴妥,他飽含笑意地問。
如霜,還真沒有識人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