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富貴客棧外面,左手抓著兩只雞的元時,神色凝重的嘆了一口氣。
听見張老板招呼客人的尖銳聲音傳了出來,他心里忍不住有些忐忑難安。
張老板的大嗓門是汴梁出名的,任何事只要經過她的嘴巴,很自然的就會走調、變樣。
希望待會請她幫忙的時候,她可以控制一下嗓門,別喊的人盡皆知。
跑堂的伙計眼尖,一晃過門口就發現了他,"唷!這不是元老板嗎?快請進、請進!什麼風把您老吹來了?"
元時撢了撢本來就已經相當干淨的藏青色長衫,借著這個動作來掩飾他心中的不安。
"我找張老板。"
"噢。"伙計一臉恍然大悟的模樣,曖昧的笑了笑,回頭揚聲︰"老板,生意上門啦。"
會有人來找碎嘴多舌的張老板,為的只有兩件事,一是街頭巷尾的潑婦來找架吵;二是規規矩矩的抓著兩只雞來拜托她說媒的。
這已經是元老板第七回上門來啦,看樣子,元家大姑娘今年是鐵了心非嫁出去不可。
"來啦。"張老板是個高挑的瘦女人,兩只眼楮老往上飄,看起來一副精明厲害的樣子。
"元老板,貴客呀。"她笑盈盈的說,看他手上那兩只雞也知道所為何來。"里面坐坐吧,你愛吃什麼菜,我叫人送來。"
"不用了。我今天來,是……是有事想拜托你。"他看了一眼滿堂的客人,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進去里屋說吧。"
張老板拿著手絹掩嘴而笑,心知肚明的瞟了他一眼,"什麼大事?瞧你神秘兮兮的,這又沒旁人,難道還怕人笑嗎?"
她這麼一說,大伙都笑開了。
這麼早就上門的多半是些熟客,再不然就是住了一陣子的商旅。因此大伙都知道這位便是怪力小妞元碧海的老爹,他最近頻頻上富貴客棧,為的就是想趕緊將女兒嫁掉,免得她又四處闖禍。
"元大爺,你那閨女長得如花朵般,就是近不得、踫不得!大伙都還想留幾顆牙來吃飯……哈哈哈!"
自從元碧海一拳打掉王家老麼滿口牙之後,雖然沒有人敢再對她動手動腳,卻也沒人有膽子跟她談婚事。
元時覺得尷尬,有些手足無措的四處看了看,低聲道︰"張老板,拜托你了……"說著,將那兩只雞遞給了她。
唉,城里好人家的子弟他是不敢奢望了。但若是住的遠一些的,或是外地來的青年才子,不知道碧海毛病,說不定就能成功了。
張老板笑眯眯的接過了雞,"元老板,你的雞呀我吃了起碼五、六次了,沒一次幫你說成的,實在很不好意思呢。"
又要人品好、又要門當戶對,還要她元大小姐瞧得上眼,這種人去哪找呀?
就算有,一听到元碧海是那種德行,也沒人肯娶。
再說啦,元家開的不過是碼頭上的一間貨運行而已,還不是最大的,居然跟人家挑三撿四的,要未來的姑爺不是秀才,也得是個讀書人。
元大小姐能識得十來個字就了不起啦,當她的相公還得飽讀詩書?真是天大的笑話!
"沒關系,你慢慢找。重要的是年紀不能太老。"托了張老板好幾次了,一直都沒有適合的對象,上個月好不容易才說找到了對碧海有興趣的人家。結果兩方一會面,天哪……女婿的胡子比丈人還白。
"元老板,嫁丈夫圖的是什麼?還不是圖後半輩子有個依靠?王老爺年紀是不小,可家產也不少!難得他喜歡上你們家碧海,這門親事我怎麼看都該成才是。"唉,可惜了王老爺的超級大紅包,想起來她就心痛哪!
"這年紀差了太多總是不妥當。"況且碧海嫁去是當妾,他哪肯這樣糟蹋女兒。
"元老板,現在不是碧海挑女婿,而是人家挑你們碧海呀。"張老板笑道︰"你的條件得放寬一些,否則碧海是嫁不出去的。"
元時想了想,緩緩的搖了搖頭,"人品好、家世好、最好是個讀書人,且一定要能接受我的碧海。如果沒有這樣的人,那我寧願她一輩子不嫁。"
"元老板,姑娘大了就是要嫁人嘛!"旁人多嘴的說︰"你要不嫌我小舅子難看,他們張家倒是可以多養一張嘴。"
元時回過頭去,看清楚了說話的人,忿忿的說︰"胡老三!你是存心消遣我來著?"
誰都知道他小舅子比三歲小孩還不濟,就會坐在城隍廟邊流口水、糾纏經過的路人賞幾文錢。
"我是誠心來幫元大小姐作媒的!"胡老三笑嘻嘻的站起來,"不知道親家賞不賞臉?"
這個胡老三是城里的地痞,什麼好事都不干,身上只要有一點銀子就一定上富貴客棧喝酒。
這時他已經喝的有幾分酒意,听見元家大姑娘要嫁人,他貪圖人家的家產,剛好又想到家里還有個小舅子沒成親,所以才出聲。
"呸!你小舅子是個失心瘋,我女兒再怎麼不濟也不嫁那種人。"
"那種人又怎地?"胡老三桌子一拍,腿一踹就將桌子踹翻了。
張老板罵道︰"胡老三!你敢掀我的桌子!你要打要罵、要殺要剮都給我滾出去,誰在我這鬧事,我就報官抓誰。"
耙在她富貴客棧鬧事?也不想想她跟丁捕頭是什麼交情?
"怕你這娘兒們不成?"胡老三喝了酒,怒氣陡生,揪著元時罵道︰"你看不起我小舅子,就是看不起我。有人看不起我,我會很火大,我一火大就想打人!"
元時家里雖然開貨運行的,但平日就喜歡讀書自娛,從來也沒親自搬過幾趟貨物,加上年紀又大了,更是手無縛雞之力。
"你你你……我沒有看不起你。"哇,他只是想幫女兒找門好親事,怎麼會惹到這個煞星?
這個胡老三是出了名的潑皮,而且還常常鬧事給官府抓去。
"沒有?"他橫眉豎目的,"沒有就把女兒嫁給我小舅子。"
他雙手連搖,急道︰"那怎麼行?"
"不行我就打到你行!"他掄起拳頭來,往他的面門上打。
元時眼楮一閉,心里直叫菩薩救命,誰知道等了一會不覺得疼痛,旁邊的人倒是鼓噪起來,乒乒乒乒的聲音不絕于耳,還有人嗯嗯啊啊的喊著痛。
元時于是睜開眼楮來。
"痛死了、痛死了!"
只見胡老三摀著頭在地上打滾,一名男子背對著他站著,"活該!"
元時看這情形也知道有人幫了他,而且很可能是眼前的人,"多謝壯士救命。"
"應該的。"他回過頭來,語調有些奇怪,但說的還是漢語,"老伯!你女兒不要嫁給這個壞蛋,嫁給我哥哥怎麼樣?"
"啊?"元時呆了一呆,看著他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個人高鼻深目、膚色白皙,絕對不是漢人。
***獨家制作***bbs.***
"真的還是假的?你別亂說呀!"
"這還能有假?城里內外誰不知道這件事?就只有大小姐不知道。"
"不過這也難怪了。"蹲在門外準備上工的粗工們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的議論著︰"誰敢冒著重傷的危險跟大小姐說一聲?"
"是呀,雖然說小姐也不是存心要揍人,不過她那力氣……嘖嘖,受不起、受不起!"
其實元碧海並不是個崇尚暴力的姑娘,相反的,她是個天真而好動的小泵娘,只是生來有幾分力氣,隨便拍拍人家的肩膀表示鼓勵,都可以讓這群漢子痛得齜牙咧嘴。
"老板為了給大小姐找對象,不知道去了富貴客棧幾趟了。喏,今兒個又拎著兩只雞出門,九成九找張老板去了。"
"要不是大小姐瞧不上我,唉……"大家都說元姑娘莽撞又有一身蠻力,很恐怖,可是對他們這群在碼頭當搬運工的粗人而言,元姑娘可是天仙般的姑娘。
況且她從來不會嫌他們髒,也不會覺得跟他們一起工作會失了身分。
"別傻啦,小壽。咱們都知道大小姐眼光高,愛的是干淨斯文的讀書人,可不是咱們這種粗人。"
小壽笑道︰"我當然知道,我是說著玩的。"
大小姐是貨運行里的中心,所有的人都真心喜歡她,因為她有一顆很真誠、很肯為別人想的心。
去年她以十六歲的稚齡接管貨運行,不少老工人都因為不願意屈居于小泵娘的派使和調撥,于是到別的貨運行謀生。
但是千里貨運行的生意並沒有在元碧海手里垮掉,雖然也沒有加倍興旺,但至少工人們每個月都能按時領到工錢。
這群工人蹲在門前的石階上,交頭接耳的說︰"現在如意賭坊里已經開了暗盤,大伙要不要去下注?贏了一筆銀子也好過年。"
"賭些什麼?"
"當然是賭大小姐今年嫁不嫁得掉。"王福說道︰"賠率是二十比一呀。"
"賭這麼大?大家都對大小姐這麼有信心,都買她嫁不掉?"
小壽說道︰"我要買一兩她嫁得掉。"除非那些讀書人書都讀到背上去了,才會嫌棄元姑娘的天真、熱情、直率和善良。
雖然她和一般閨閣千金不同,但她的不同正是她最可貴的地方。
突然,一個充滿笑意和興奮的聲音道︰"賠率升到三十的時候幫我買十兩。"
"好呀,買這麼大一定是很有信心的……"大伙互相看了看,總覺得這聲音又脆又清,實在不像他們其中一個能發出來的聲音,于是他們緩緩的將頭轉過去——
"大小姐!"
一張熟悉的臉孔帶著燦爛的笑容猛盯著他們瞧,一臉興致勃勃的興奮樣。
因為太過吃驚加心虛,他們猛然往後一跌,統統一坐在地上。
元碧海笑咪咪的站起身來,"不好意思呀,你們的話題很有趣,我一听就不想走了。"
"是、是……"這真是糟糕,也不知道大小姐跟他們蹲了多久,听了多少。
"繼續吧、繼續吧!記得幫我下注喔。"她笑容滿面的揮揮手,嘴里吹著輕快的口哨,走了幾步之後,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回頭道︰"喂!以後有什麼有趣的事,記得找我呀!我先去買菜,待會萊州過來的船到了的時候來叫我,可別自己去接頭,听到沒?"
"知道了。"
大伙面面相覷,說道︰"你說,大小姐是說真的還是假的?"
到底是生氣的程度已經到了面色不改的地步,還是真的一點無所謂呀?
事實上,元碧海一點都不生氣,相反的,她覺得很有趣。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嫁不掉的姑娘,只是還沒遇到她喜歡的、願意嫁的對象。
只要是她喜歡了,那她就是拚了命的也要把自己嫁掉。
她喜歡像爹爹那樣的男人,很溫和、很斯文,身材適中,不高也不瘦,白白淨淨的手里總是拿著一卷書,待人很親切、很誠懇,對妻子溫柔體貼,對孩子呵護疼愛。
她們元家貨運行開了三、四十年了,她還記得爺爺是個又高又壯,滿臉都是會刺人胡渣的黝黑男人。他可以肩上扛著三包倉米,還讓她坐在上面,一點都不吃力。
她五歲的時候就能扛一包半的倉米,爺爺總是遺憾的說︰"可惜碧海不是個男孩,否則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她的童年就在跟著爹讀書識字,陪著爺爺到碼頭上接生意、搬貨物到倉庫中過去了。
去年爺爺在睡夢中過世,只會讀書賞花的爹爹馬上慌了手腳。他從來沒有跟人家做過生意,怎麼主持這間規模不小的貨運行呢?
爹爹當家的那幾個月簡直是惡夢,生意接不到、工人不斷的離開,整個貨運行賠得一塌糊涂。
身為元家的長女,又是爺爺最疼愛的碧海毅然的孫女,負起了這個責任,以十六歲之齡接管千里貨運行。
誰叫她上無長兄,下有幼弟,她不出來難道讓全家餓死嗎?
況且她從小苞著爺爺在碼頭上跑,多少學到了一些,再加上江叔和李伯的幫忙,總算在一年之後讓月兌了軌的貨運行重新上了軌道。
現在她們家雖然沒有爺爺在世的時候興旺,但起碼很安穩。
她挽著提籃,腳步輕快的往市場走,心里盤算著該怎麼用最少的銀兩,買到最新鮮的蔬果和魚肉。
***獨家制作***bbs.***
熱鬧的長街兩旁擺滿了各式攤販,各種食衣住行的東西無一不具,因此到處都是來來往往的人潮。
元碧海正在一個豬肉攤前面,等著老板切一塊五花肉給她。
她的眼光射向旁邊的胭脂水粉攤子,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圍著貨郎,挑選著最適合自己的釵環。
碧海有些羨慕的盯著她們。瞧瞧那其中一名女孩手上的那只金釵,亮晃晃的,真是漂亮呀!但為了工作方便,她總是挽個髻,隨便用一根紫荊木固定著。
"元姑娘!"老板喚道︰"你的肉好了!"
"噢!"她連忙回過頭來,接過用荷葉包的豬肉,有些不好意思的對著老板笑了笑。
"元姑娘,瞧些胭脂去吧。那貨郎我跟他熟得很,他的香粉香得不得了,你看看喜不喜歡,我讓他少算你一些錢。"
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元姑娘再怎麼豪爽、男孩子氣,心里也是愛這些女人家的東西,只是嘴上不說而已。
唉,也真是可憐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小泵娘,成天跟一群粗魯漢子在碼頭搬貨,怎麼漂亮的起來?
"不用了,我用不著。"她雖然喜歡,可是不好意思過去看。
她知道如果她走了過去,多事的人或許會說,瞧那個元碧海,她也來跟人家買香粉?她知道怎麼用嗎?說不定老板還比她懂呢……
上次她和娘上綢緞莊買布料要做新衣,老板一看到她就拿出粗麻布來跟她介紹,說這種布做的衣服又輕又吸汗又耐磨,最適合做粗工的時候穿。
老板是一片好意,可是她總覺得有點難過。
為了工作,她平常的確是穿粗布衣裳,也不打扮。因此大家認為她是男人婆,只要她一有太女性化的行為出現,他們就會覺得奇怪而議論紛紛。
但是不工作的時候,她也想穿得漂亮,也想抹上香粉、戴起耳環、換上繡花鞋,就像一般的女孩一樣。
元碧海又看了一眼那個攤子,確定自己走過去只會帶來難堪和羞辱之後,她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
"大小姐!船來啦!船來啦!"小壽一邊跑一邊大叫︰"是大船!好大一艘船!"
"我馬上過去!"碧海也不管菜沒買齊,連忙往碼頭跑。
汴梁有四條南北相接的大運河,其中以汴河上的船運商旅往來最頻繁,貨物一到了碼頭,不管是要轉旱路走,或是要運來京城做買賣,都需要有人將貨從船上卸下來,因此搬運這個行業因應而生。
千里貨運行不但提供人力卸貨,還提供一個大倉庫供貨主暫時堆貨,他們甚至接受遠途的貨物運送。
正因為當年碧海爺爺的眼光準,因此把這一行做了起來。
也因為這樣,來搶生意的人就多了,不過才十多年的時間,碼頭上已經林立著數十家大小不一的貨運行。
而千里貨運行在老當家過世之後,龍頭地位便已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