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玉出藍田 第6章(2)

說是要敘舊,兩人卻是對坐無語。油燈的燈芯跳動著,把他們的身影投在牆上,搖搖晃晃。

終于,羊大任開口了。

「好久沒上京城,都忘了這兒有多繁華了,挺不習慣的。」他笑笑說。

「嗯。」

「黃鶯樓生意挺不錯吧?門面越發豪華了。」

她緩緩頷首。

「蘭姨可好?今晚還沒見到她,還是一樣容光照人嗎?」

「托福。」

「而說到容光……」他端起了酒杯,從杯子上緣看著她,含笑說︰「小玉姑娘多年不見,出落得越來越美了。」

「謝謝羊公子。」她淺笑謝過。

照理說她實在也該開口寒暄兩句,問問他這幾年近況如何,但是藍小玉卻沒有開口,始終只靜靜盯著面前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液。

以前那個有雙靈動美眸、未語先笑、嘰嘰呱呱的小泵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這個美得驚人,卻也矜持疏離的京城名伎。

對她冷然態度,羊大任也不以為意,端起酒杯示意要她一起喝,自己也輕啜了一口,優閑問道︰「美是真美,不過……唱的曲兒,怎麼退步了呢?」

完全沒料到他會來這麼一記回馬槍,藍小玉罕見的一驚。隨即,更罕見的怒意莫名其妙地涌上心頭。

他憑什麼這麼說?他以為他是誰?何況,他懂什麼?京城第一歌伎的稱號可非浪得虛名,她這幾年來專注練藝,從無一天荒廢——

等等,可別中了他的計。他一定是故意說這種話來激怒她的。她藍小玉可不是昔日的天真小泵娘了。

所以當下只是嫣然一笑,放下只輕踫了唇一下的酒杯,翩然起身。「是這樣嗎?多謝羊公子指教。看來小玉真該回去好好反省,多練練琴才是。」

「我是說——」

她不再听他多說,蓮步輕移,徑自往廳門走。門一開,把在外頭等著要進來收拾的丫頭給嚇了一跳。

「白蓉,你們招呼羊公子吧,我先上樓去了。」

丫頭們對藍小玉的行徑早已習慣,一經交代,便趕忙進來準備招呼客人。

廳里只剩下羊公子一人了。人家可是當紅的年輕地方官,居然獨自坐在花廳里,而且——

「羊公子!怎麼在喝殘酒呢?」丫頭大驚失色,連忙要來收拾,「連茶也冷了……要用什麼點心?要不要吃點東西——」

「沒關系的,我就走了,不用忙。」

話雖這樣說,羊大任還是怡然端坐,沒急著走。

長臂伸了過去,把不屬于他的那杯、只踫了踫柔軟芳唇的酒杯給拿過來。

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

回到他在京里的住處——是吏部早已幫他安排好的——都已經過了一更,夜深人靜了,但府里還沒有熄燈,有人在等他回來。

丙然,小廝在門口迎接,提著燈籠幫他照路。穿過前院,走上長廊,便見一個身形窈窕,腰月復之間卻有些圓潤的女子身影迎了上來。

「碧青,你還沒睡?」羊大任一見,便溫和地責備道︰「不是說了要你別等門嗎?都懷著身孕了,還剛從藺縣一路長途奔波進京,怎麼不多休息?」

來的可不就是當年隨他南下的碧青。此刻已經有著四個月的身孕,還堅持要隨他一道回來。

只見她已做婦人打扮,一臉關切地問︰「大人去了黃鶯樓嗎?見到……見到小玉姑娘沒有?」

羊大任笑了笑,點頭。

「那她現在可好?是胖了,瘦了?還是一樣好看嗎?」碧青急急問︰「你們見了面……可有好好敘舊?」

「敘舊是有的。」羊大任只簡單回答,「小玉現在是京城第一名伎了,黃鶯樓又大又氣派,下回你也回去看看吧。」

碧青听了,臉色黯淡下來。

「可是……碧青,沒臉回去見小玉姑娘。當年……」

當年,七王爺、蘭姨連同碧青自己,連手讓他多了個丫頭隨行。而羊大任是答應了碧青的,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真的沒有生氣。

歲月果真如流,一下子就五年過去了。

「當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小玉不會放在心上的。」

碧青半信半疑,「真的嗎?大人,是她這麼說的?」

自然不是,不過大概八九不離十。回想藍小玉今夜突然見著了他,卻自始至終那個水波不驚、猶如老僧入定的模樣,羊大任在心里暗自想著,她大概連他都不放在心上了,又怎麼會在乎當年碧青做了什麼?

雖然早有準備,但此刻,心底還是突然一抽。

他設想過他們重遇的景況,猜想過她會有怎樣的反應︰也許怨恨、也許憤怒、也許有責備、有眼淚、也許會叫他滾得遠遠的,再也別出現……

就不是那個暮氣沉沉的平靜淡漠樣。那樣的態度,傷人最深。

但是,他只對碧青安撫道︰「沒事的,你快去休息吧。」

畢竟他也不是昔日那個什麼都說出口的少年讀書人了。不管有什麼心事、有什麼煩惱,表面上是絕對看不出來的。

眾人一開始都以為他不過是個讀書人,年紀又輕,鐵定是手無縛雞之力,百無一用;偏偏又眼高手低,選了藺縣去當官。藺縣不過就是個窮苦地方,多年前水患之後,壯漢、年輕人大多都到外地去了,還有山賊流竄,根本可算是不毛之地,當官的沒人想去那兒。

沒想到,在這個年輕書生縣令到任之後,短短幾年內,研發了以藺草混織的布料,又輕又暖又堅固,比起金絲棉、皮革等價昂又笨重的材質來說,實惠又實用,軍隊、旅商、乃至于販夫走卒,莫不爭相選焙。

還有,藺縣出產的藺紙也成了搶手貨,紙張堅韌又漂亮,寫起字來圓潤光滑,又不易褪色,連宮里各處都大量訂購,一時之間洛陽紙貴,供不應求。

偏偏這些全都要靠藺縣出產的特殊藺草,以及生長在藺縣的人們巧手編織制造。這一切,還恰恰好都掌握在那個看似斯文的羊縣令手上。

而羊大任也真厲害,不管是有再艱難的困境、再大的買賣、再多的繁瑣事兒在腦子里繞,他永遠微笑以對,客客氣氣,從從容容的解決難題。

「大人,碧青只要想到小玉姑娘,就睡不好、吃不下,又怎麼能放心?」碧青苦惱地說著,眼眶兒也紅了。「她也都二十一了,還沒有歸宿,依然待在黃鶯樓,這怎麼成呢?下半輩子做什麼打算——」

羊大任啼笑皆非,「小玉姑娘賺的銀子,可能三輩子都花不完,你擔心什麼?何況我不是說了嗎,她看起來挺好的。你就別再煩了,多操心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是。」

碧青把手輕按在月復部,算是听進去了。不過她還是抬起頭,滿懷希望的對羊大任說︰「大人,您會再去黃鶯樓看小玉吧?會吧?」

羊大任但笑不語。

好不容易勸走了憂心忡忡的孕婦,羊大任獨自回到房中,只見下人們手腳麻利,寢房、鋪蓋都已經整理好了。他隨身帶的衣物、書箱也都擺得整整齊齊的,套間外頭連著書房,架上的書、桌上的文房四寶都齊備。

他緩緩走了過去。大掌探出,在桌巾上輕輕撫過。

幾年來事必躬親,讓他的手不再像是讀書人般的白淨,粗硬了不少之外,還結了繭。撫過桌巾時,還稍稍磨勾起上頭已經有些褪色的精繡花樣。

這桌巾,也有不少年了。羊大人的隨從都知道,書房里一定要鋪上這張桌巾,就算已經洗得有些陳舊了,也一樣。連出遠門也要帶著。

桌巾來歷沒有人知道,就連伺候羊大人生活起居多年的碧青也不懂。羊大人是很和氣的,有問必答,毫無架子,但要是有人好奇問起這件事的話,他總是笑著不多說。

羊大任憑窗佇立,一陣清涼夜風拂過。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河邊,天籟般美妙的歌聲隨風而來,洗滌了他煩躁茫然的心情。

但睜開眼,往日歡笑甜蜜便煙消雲散,他又回到當下,黑夜里,孤零零的一個人。多少個夜都是這樣度過,如今——

如今,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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