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不長不短的協調之後,陸宜家終於同意參加生日宴會。
不是因為陸鴻志的要求,而是侯市君的一番話。
他將衣服首飾送入陸宜家的舊房間後遲遲沒走,陸宜家知道他有話要說,轉頭直視他。
侯市君已經換上晚裝,一襲白色西裝襯得他身形縴細,氣質俊雅,他嘴角漾著清淺的微笑。
「你把衣服拿走,我不想參加什麼生日宴會。」陸宜家沒給他好臉色。別以為她沒見過清靈秀麗、陰柔俊美的男人,他迷不倒她。
「宜家小姐,你逃家一年有余,有沒有人去干涉過你的自由?有沒有任何人試圖將你抓回來?」
「是你們抓不到。」陸直家撇撇嘴。
「你第一個租屋是在南部,以不可思議的低價得到,可惜你不喜歡,在三個星期後,又換了一間公寓,二房一廳,只要市價的一半。你大約住了兩個月,以為自己已經安全,所以偷偷回到台北租屋,就住在你好友杜俐芊附近。那問套房的租金更是低得不可思議,你真的以為這一切都是巧合?」侯市君淡淡的笑。
如果不是陸鴻志決定讓她自由,她根本沒辦法離開,更不可能享受這整整一年的自由。
雖沒有明說,但他的意思陸宜家已經接收到。
;退有,你記得嗎?半年前有人找上你,送你機票護照,讓你得以飛到英國去見祖父最後一面。」
陸宜家當然記得。
來的是一位高大沉靜的男人,一臉憂傷的告訴她祖父病重,陸宜家不疑有它,不顧被陸鴻志發現的危險,毅然越過半個地球,去英國守著祖父,直到他病逝。
男人將她保護的很好,這一趟旅程,她沒有踫上任何熟人。
「那人不是陸老先生的手下。」侯市君緩緩地說。
陸宜家凝視眼前從容微笑的男人。「你是說……這一切是……」
「是我們總裁交代的。」侯市君宣布答案。
陸宜家就像被潑了一桶冷水般,心冷得徹底。
還以為自己早已經逃開,沒料到不過是翻不出五指山的猴子,呼之則來、揮之即去,陸鴻志依然用一條隱形的繩索綁著她,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掌握。
「總裁知道小姐跟祖父情誼深厚,如果小姐因為賭氣而放棄最後盡孝的機會,一定會遺憾終生,所以偷偷安排這次的會面,總裁一片苦心……」
「好了,你要說什麼就直接說。」陸宜家打斷侯市君的滔滔不絕。
好好一個男人,學會說話拐彎抹角,真令人厭煩,這準是跟陸鴻志學來的。
真可惜了那張美妙的皮相。
侯市君一笑。
「總裁不是沒有努力彌補,希望小姐能體會總裁的用心良苦。」
「如果他真的為我做了許多事,為何我的稿子一本退過一本?」她不相信陸鴻志沒試圖插手自己的寫作事業。
「總裁說,也該讓小姐知道,一個人的成功無法輕易得到,必須經歷一而再、再而三的努力。」
丙然陸鴻志也知道她在寫小說的事情。這一年來,她一直以為她隱瞞得很好,逃過了陸家的天羅地網。
陸宜家轉頭,冷哼。「真會說話。」
「這是屬下應該做的。」
「你可以再卑微一點,跪下喊公主千歲千千歲。」陸宜家指著光滑的大理石地板。
「如果宜家小姐命令,我會。」侯市君毫不猶豫的回答。
陸宜家看著他。
侯市君的神情不似做偽,臉泛微笑,凝視著陸宜家,眼神誠摯。
陸宜家這輩子見過許許多多阿諛奉承之輩,丑惡到不堪入目者比比皆是,但此人圓滑到一點痕跡也沒有,雖是卑躬屈膝,但神情間卻不亢不卑,其程度已臻化境。
「我哥給你多少薪水?」陸宜家問。
侯市君微笑地說出一個數目,一個值得出賣所有尊嚴的價碼。
陸宜家挑起眉毛,淡淡笑道︰「去同他說,再加薪一倍,因為你說服了我,我願意出席今天的生日宴會。」
「是的,小姐。」侯市君眼底有真正的高興。
他將陸宜家留下,去回報這個好消息,而陸宜家則趁這個時間裝扮自己,為自己的二十五歲生日宴會作準備。
二十五歲,想來有些淒涼,這麼多快樂、這麼多痛苦、這麼多悔恨,也不過是四分之一個世紀而已。
接下來,還有漫長的下半生。
包糟的是,國民平均壽命仍在不停的延長當中。
陸宜家認為,多出來的那五十年根本不必要。
換上早已備妥的華服,銀白色露肩上衣,下半身是蒼灰色雪紡紗裙,搭配白色高跟鞋,手里拿著珍珠瓖鑽小提包,件件都是價值不菲的名家作品。
人要衣裝,一夕之間她從潦倒的三流作者恢復為陸家的名門千金。
陸宜家與陸鴻志一起乘車至市郊的一處高級俱樂部,在車程中,陸宜家一直看著車外,躲避陸鴻志若有所思的眼神。
到達時,宴會場內已經賓客雲集,陸宜家徐徐從樓梯頂端走下,在眾人的鼓掌聲中入場。
陸鴻志伴著她,半是禮節、半是監視。
「他們不知道他們現在歡迎的是個無行為能力的瘋子?」陸宜家從嘴角哼出聲。
「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而且我也請律師辦理手續,恢復你的權利了。」
「哼!想必你也很高明的遮掩掉我離家的消息?」
「我在世界各地置產,制造你出國的假象。」陸鴻志輕輕地說。
「何必為了一個不肖的妹妹大費周章?」她又問。
「因為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這句話讓陸宜家怔了怔,沒有運用伶牙俐齒頂回去。
大廳中花團錦簇,排場甚大,賓客三五成群,持著香檳听管弦樂隊奏出小步舞曲。
事情透露著一點蹊蹺,陸宜家知道她這個哥哥從不做沒有目的的事情,從二十一歲之後,陸鴻志就沒有替她辦過如此盛大的生日宴會。
慧黠的目光流轉,她打量著周遭的人群,微微一笑,從容踏入戰場。
「陸小姐,好久沒听到你的消息,最近忙些什麼?」李家千金第一個貼近。
「我……」
還來不及解釋,張家千金也眼明手快的站定位置,迅速插嘴︰「鴻志說,宜家前陣子去英國游學半年,這個星期才回來。」
一聲鴻志親熱無比,炫耀她與陸家主事者的交情匪淺。雙方隔著陸宜家互睨,戰火一觸即發。
「宜家,下次來法國吧!我們家在普羅旺斯有棟小房子,夏天度假剛好,英國那地方太冷,住久了氣管不好。」王家千金輕巧的進入火線內,挽起陸宜家的手,親熱地說。
「普羅旺斯哪是度假的地方?到處都是觀光客,吵死人了。」章家千金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了場,冷冷一哼,面露不屑,挽起陸宜家另外一邊的手臂。「宜家,你可別真的跑去人擠人,我們在蘇格蘭附近海域有座小島,我帶你坐游艇到處走走。」
李、王、張。章,四個目前台灣頂尖的豪門集團統統到場,剛好可以湊成一桌麻將。
眼見陸宜家身邊的位置已經被佔滿,飲恨的張家千金在前面帶路,指揮交通,不忘記三步一回頭,朝著陸宜家笑。
「宜家,我帶你去認識幾個青年才俊,鴻志說你這一年到處旅行,沒能好好認識幾個理想對象,是他最大的遺憾。」
「鴻志有這麼說嗎?」李家小姐不服氣了,下巴一翹︰「鴻志明明說宜家是在舊金山學習戲劇表演,哪來時間四處旅行……」
似乎陸鴻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謊話漏洞百出,偏偏這些女人深信不疑。
陸宜家啼笑皆非。有些女人總是在最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競爭,不遺余力的制造出一些笑料。
陸宜家在四、五個女人的簇擁下四處見客,短短一個小時之間,便結識了不少科技新貴,豪門後代,每個人都對她出國游學一說深信不疑,沒人發覺她過去這一年的飄泊與浪蕩,不知道她過著在路邊攤吃魯肉飯、每到月底就擔心房租繳不出來的生活。
在交際應酬的過程當中,陸宜家每一回頭,便直接與陸鴻志的目光對上,被監視的感覺讓她十分不舒服。
陸鴻志到底在算計什麼?
他們互相窺視著彼此的行動,就像是兩只咬住尾巴的貓,團團轉個不停。
從眼角余光,陸宜家看到陸鴻志拋下其他賓客,與王律師走進一邊的小房間當中。
王律師是陸家的律師,更是陸家可靠的長輩,負責處理陸家大大小小的私人法律事務。
陸宜家起了疑心,偷偷靠近。
房間當中正有一場針鋒相對的口舌之爭。
「我必須再鄭重聲明一遍,這是宜家的財產,你只能代管,不能動用。」
「到了宜家三十歲時,我自然會將這些財產一毛不少的還給她,不需要您的提醒,之前的所有處置,我希望您不要插手。」
「陸先生讓你管理宜家的財產是希望你們可以藉此和好,不是讓你用來控制宜家。」
「我不會控制她,事實上,她一心一意要流浪在外受苦,我不以為我改變得了她的意志。」陸鴻志的話語帶著些許諷刺。
「我知道你要的是陸氏集團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陸宜家小姐名下的持股足以讓你控制公司,不用再听命於董事會……」王律師突然嘆氣。「我知道這些年,你也承受了不少排擠與斗爭,好吧!只要你能讓宜家簽名,繼承這筆財產,並承認你的管理權,我便不再插手。」
听到這兒,陸宜家終於恍然大悟。陸鴻志之所以要她這位被逐出家門的妹妹回來,是垂涎祖父留給她的遺產。
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外加他原本所有,足夠讓他在董事會當中呼風喚雨。
這個生日宴會只是他求和的手段之一。
陸宜家回首看了看高雅豪奢的宴會廳,瞧著穿著華麗、身分不凡的賓客們,沒有人發現主人離席、壽星失蹤,他們歡笑暢談,將這一切榮華富貴視為理所當然,他們是真心的快樂,而非陸宜家的恍惚與茫然。
她不屬於這里,這里沒有她的朋友,而她的親人……只是將她當作獲取利潤的手段而已。
陸宜家心冷,緩緩往戶外走去,推開門的剎那,明顯的感覺到心痛。
她本以為陸鴻志是真心誠意想慶祝她的生日,純粹想表達他好久沒有釋出的善意……
她真傻,竟以為陸鴻志會有這般溫情。他早就不是當年自己依賴、崇拜的大哥了……
她該走了,就像上次一樣,走得遠遠的。
這個世界不屬於她。
宴會廳外,腳步聲霹靂啪啦。
「皓薰,你要上哪去?」長輩A急急追在後面。
「回去開店。」管皓薰滿臉不悅。
「人家小姐還在等你!你這樣太失禮了,你好歹也吃頓飯再走。」長輩B也追了上來,大聲吆喝。
「沒興趣。」
避皓薰愈走愈快,將一群衣冠楚楚的親朋好友拋在腦後,附帶丟掉一個花枝招展的名門千金。
開玩笑,把他千催萬請的叫到這兒來,目的是相親?
避皓薰同情自己的天真。他在接到熱情邀約時,曾經以為這些管家大老們已經認可了他的抉擇,準備重新接納他。
盛裝出席,才發現這是一場相親宴。
既然他們的目的是要用一個富家千金綁住他,將他拉回上層社會,他也不必虛偽的應酬下去,他不會接受任何長輩們所謂的適合對象,因為,他心中已經有個人。
避皓薰腦中浮現出陸宜家的影像,回想她在日光的映照下,滿臉爽朗的笑容。她落落大方,說話不矯揉造作,一舉一動充滿獨特的個人性情,眼神明亮,意志清晰,她有堅定的目標,每天都活得充實有意義。
在管皓薰眼中的陸宜家,絕對不是方才那個號稱名門千金,卻拋著媚眼直傻笑的女人可以比得上的。
俱樂部的地下停車場中,管皓薰的日系平民轎車夾在一大排的名門跑車或雙B房車當中顯得格格不入,反映了主人甘於平淡的性格。
走到駕駛座旁邊,管皓薰赫然看到一只手臂從自己的車子底下伸出來。
赫!避皓薰嚇了好大一跳。
接著,那只手努力在地上爬了兩下,一顆頭緩緩鑽了出來,漆黑的頭發蓋住了四分之三臉龐,穿著白色上衣的身體努力在地上蠕動,試圖從狹小的空間當中月兌身,扭動的身軀呈現怪異形狀,一寸寸往外掙扎。
避皓薰曾看過一部日本鬼片,片中的女主角就是用這個姿勢從電視當中爬出,配合停車場中陰暗的燈光,與女孩身上的白衣,管皓薰的心髒猛然跳漏幾拍。
「小、小姐……」他鼓起勇氣開口。
女孩听見聲音,抬起頭來,頭發往後散開。
看清楚她的臉龐,管皓薰又是一驚。
兩人同時開口。
「陸小姐,怎麼是你?」管皓薰驚呼。
「老板,你怎麼會在這里?」陸宜家也沒想到會在這里撞見熟人。
她手腳並用的從地板上掙扎起身,察覺管皓薰不可思議的眼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整理一下凌亂的衣裳。
「我方才以為撞邪了。」管皓薰心有余悸。「陸小姐,你在做什麼?」
陸宜家被問倒了,只好尷尬的聳聳肩︰「七月半,應景嘛!」
發現管皓薰有些慘白的臉色,陸宜家忍不住笑出來。
「你呢?你為什麼在這里?」
「呃--我……」這下,輪到管皓薰被問倒了。
一個小咖啡館的老板,似乎不太具有出入高級俱樂部的資格……管皓薰舉棋不定,不知道該下該解釋一下自己的身家背景。
謊話不知不覺溜出嘴巴。
「我是來送貨的。」
「送什麼貨?」陸宜家探頭看了看車廂。
「我買了一批珍貴的咖啡豆,俱樂部說要招待重要客人,向我調了一半。」
「送貨穿西裝?」陸宜家發現了管皓薰今天的盛裝,貼身剪裁的名牌西裝,將他身形襯得修長俊雅。
「高級俱樂部,應景嘛!」管皓薰一攤手,照著陸宜家方才的說法依樣畫葫蘆。
兩方一陣干笑,各自都有難言之隱。
陸宜家沉吟了一下,突然眼楮發亮。「老板,你要離開了?對不對?」
「嗯,我要回去開店做生意,省得被撲空的顧客埋怨。」管皓薰露出一口白牙,帶點歉意的笑笑。「要不要過來喝杯咖啡?」
「好好好,借你的行李廂坐一程,載我離開這里,好不?」陸宜家求之不得。
「好是好,可是……」管皓薰瞧瞧行李廂。他方才沒有听錯吧?陸宜家要借坐是行李廂?
「可是什麼?別可是了,快點開門。」陸宜家劍及履及,站到行李廂旁就定位置,滿臉興奮笑容。
「我十分樂意讓你搭便車,但你可以坐副駕駛座。」管皓薰連忙勸阻她,陸宜家躍躍欲試的神情教他害怕。
「不、不,我一定要坐行李廂。」
「你堅持嗎?」管皓薰十分不解。
「非常堅持。」陸宜家用力點頭。
她環顧周遭,小心翼翼的側耳傾听,發現沒有任何動靜,嘴角流露出淺笑。
「快點打開行李廂啊!別等了。」
「好。」
帶著怪異的心情發動車子,管皓薰很難控制自己的思緒。他不斷地想起陸宜家小說中那個慘死在行李廂當中的女配角,冷汗隨著回憶當中的情節潺潺而下。
經過大門時,警衛攔下車子盤查。
「管先生,好久沒看到您,怎麼才剛來就要走?」警衛雖是對著管皓薰說話,眼神卻直往車廂內部瞧,探頭探腦。
「有事嗎?你好像在找什麼?」管皓薰露出微笑,一派悠閑的問。
「有只客人的狗走丟了,所以我們在幫忙尋找……」警衛的笑容很心虛。
避皓薰露齒笑道︰「需不需要我開車門或行李廂讓你們搜一搜?」
「不用、不用。我們不會對客人做無理的要求。」警衛听出管皓薰話語當中的不滿,連忙揮手放行。
車子緩緩駛出這家出入森嚴的豪華俱樂部,在華燈初上的晚風中,管皓薰將車子往市區開,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一個僻靜處,將車子停下。
他極度擔心行李廂里面的人有三長兩短。
「陸小姐!」他打開行李箱,憂心的喊。
事實證明他是杞人憂天,陸宜家活蹦亂跳的跳出來,伸一伸彎曲得有些酸痛的身體,轉轉脖子。
「終於逃出來了,謝天謝地。」陸宜家一臉的劫後余生。
「陸小姐,發生什麼事情?為什麼他們要抓你?」管皓薰很好奇。
「這……」陸宜家聳聳肩,她不想對任何人說出自己的家族恩怨,即使那個人是幫助她逃離魔掌的恩人也一樣。
「恕我無可奉告。」
「既然如此,不勉強。」
避皓薰從來不是個會勉強的人,他喜歡一切事情順其自然,就像對陸宜家的情感,他也抱持著這樣的態度。
避皓薰注意到陸宜家今天的裝扮,與平常大不相同,白色上衣、灰色雪紡紗裙,脖子上還有一串閃亮的鑽石項練。
「你穿這紗裙真好看。」
「胡說,十歲穿這裙子,勉強可叫青春可愛,二十五歲穿紗裙,活似老妖精。」陸宜家翻了翻白眼。
避皓薰沒說話,只用欣賞的眼神看著她。
「那是公園嗎?進去走走。」陸宜家指著旁邊有亮光的空地問,不等管皓薰回答,自動往那個方向走去。
陸宜家踏著細碎的步伐,身段苗條,步伐輕盈,路燈將她姣好的影子打在地上。
避皓薰亦步亦趨跟著她。
「你看,秋千耶!」陸宜家歡呼起來,兩三步跳上秋千。
她搖晃秋千,身子輕飄飄飛起,裙擺散成一片輕霧,笑聲如銀鈴一般清脆響起。
這情景,美得不似人間。
避皓薰因為相親所產生的怒氣,現在統統化為一片感激之情,感謝長輩們因緣際會,竟制造出他與陸宜家獨處的機會。
陸宜家玩得起勁,管皓薰重起話題。
「你是今天宴會的客人?」他依她的穿著猜測。
今日俱樂部當中有宴會,冠蓋雲集,他這種一般客人只能擠在邊間的小餐廳。
「算是吧!」陸宜家沒有否認。
「無聊的宴會,白白浪費了我一天的時間,早知道就別這麼好心答應參加,與其陪著那些大小姐太少爺說話,我寧可回家寫小說。」
又是小說?
避皓薰笑笑。陸宜家的世界當中,好像只有小說的存在,他沒有听過她提起任何父母兄弟的事情,她的話題永遠是小說、主角、編輯與出版社。
如此開朗積極的女孩,她的世界卻出乎意料的狹窄。
「小說的世界真的如此有趣?瞧你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當然有趣。愛與不愛、分開聚首都操之在我,在現實生活當中,誰能如此瀟灑的操情?這實在是過癮極了,你說是不是?」
避皓薰望著陸宜家閃亮的眼,怔了下,苦笑道︰「也許吧!」
「因為自己的力量渺小,只好用筆殺人,殺盡所有被我影射進小說的男主角,滿足我報復男人的心態。」陸宜家愜意的笑。
「你恨男人?」管皓薰挑起眉毛。
「不,當然不是。只不過……我遇見的男人沒有一個肯讓我過好日子,他們總是用盡所有力氣傷害我,而後口口聲聲說他們是為我好。」陸宜家的面容黯淡下來。
「就跟你小說當中的男主角一樣?所以女主角從來不肯原諒男主角,寧可玉碎不肯瓦全,就算兩敗俱傷也在所不借?」管皓薰打趣著說。
啊!陸宜家驚訝地抬起頭來。管皓薰是什麼時候看穿她的?陸宜家有一種全身赤果、被看穿的感覺。
她的確就是這樣想的。
「所以……你也是屬於不談戀愛的新一代?」
「嗯,不談戀愛。」陸宜家笑了笑,言若有憾地說︰「小說中的愛情跟現實當中的愛情是不一樣的,小說當中有公式可循,現實生活沒有;小說結尾總是幸福美滿,而人生大半走向遺憾。若一段愛情最後只剩下遺憾,寧可一開始就沒有過。」
避皓薰研究她臉上的神情,想看出她是否認真。
他也認識過一些女子,總高唱著單身萬歲、自由無價,但一陷入愛情當中,卻往往不可自拔。
但陸宜家臉上的蕭索是如此確切,讓他沒辦法忽視她的言論,並且害怕她是否決定終生逃避愛情。
「你不該灰心,真愛永遠在未來的道路上等你。」管皓薰認真地說。
听到這麼老土的宣言,陸宜家笑得打跌,登時笑了出來。
多巧,又是一個相信愛情的人。
就像杜俐芊一樣,追逐真愛直至地老天荒,以為自己是童話當中的公主。
「你不相信愛情?」
從陸宜家的神情當中,看到了現代人對愛情的冷漠與疏離。
說實在,現代人對哪樣東西不是如此?生活、愛情、家庭、社會、世界……每個人都像一座孤島般寂寞的活著。
陸宜家就很有孤島的氣息。
「我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人我不愛,或是真正愛了又發現是虛情假意,愛情不過如是而已。」
「所以,寧可不愛?」管皓薰猜測。
「寧可不愛。」
一個抱定主意不要愛情的女子。
避皓薰的心涼了半截。
他決定避開愛情這個話題,轉而討論她的事業。
「不論你的愛情觀為何,我喜歡你的愛情小說。不管編輯喜不喜歡,你寫的小說跳出了平常的公式,很有意思。」
避皓薰在陸宜家身邊坐了下來。
第一次,他在她身畔找到了位置,而不是遠遠的站在櫃台後,默默的守著她,等著她的召喚。
陸宜家聳聳肩。她的小說非但沒有公式,連一般愛情該有的成分都沒有。
洋洋灑灑十萬字,盡是一些現實到殘忍的情節,不纏綿不浪漫,連甜蜜都必須要用放大鏡去看才能看出一點痕跡,屬於編輯最痛恨的那種作者。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兒,陸宜家發覺身畔有陌生的味道,仔細聞聞,是從管皓薰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從來沒有在陰暗的光線下與管皓薰相處,陸宜家轉頭看他,瞧著他斯文的外貌、溫雅的微笑,一時之間無言。
兩人身體沒有一絲接觸,連衣角的距離也如此遙遠,陸宜家卻確確實實感覺到一股煽情的暖意。
「氣氛真好,不是嗎?」陸宜家仰望一排將小鮑園變成澄黃的路燈,忽然笑了。
「就像你的小說一樣?」管皓薰也笑。
「如果我們是男女主角,我就應該是銀行家捧在手掌心的獨生愛女……呃……」陸宜家有些心虛,好熟悉的身世背景。
「那我呢?」管皓薰眼中流露期待。
「那麼你就是有權有勢、政商關系良好的殷實企業第三代繼承人。在一場衣香鬢影的宴會當中巧遇……」
咦?從她的眼中看出去,為什麼管皓薰也是一臉的心虛?
「如果是殷實企業家的第三代繼承人,怎麼可能會在一個東區的小巷子當中開咖啡館呢?」管皓薰搖著手,像在撇清些什麼。
「小說嘛,什麼都有可能。」陸宜家繼續說下去。「身家背景傲人的他們,有著萬人仰慕的傾城外貌,男主角周遭圍繞著眾多女人,女主角身旁擠滿蜂擁而至的愛慕者。」
「然後呢?」
「然後,他們在一場宴會當中相遇,兩人彼此吸引,卻有層層外在的阻力逼得他們無法坦然面對彼此。直到最後,一場危機讓他們卸下心防,學會彼此信任,最後快樂的攜手一生。」陸宜家愈說愈得意。
誰說她不懂得愛情小說怎麼寫?她腦袋可清楚得很,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一下筆,情節就不受控制的往復仇女王蜂的方向進行。
她的愛情觀嚴重影響到她的寫作。
她不相信永恆不變的愛情,光是這一點就與言情小說的主旨背道而馳,乖乖寫完一個愛情神話,對陸宜家而言就像編完了一個天大的謊言。
陸宜家不喜歡做昧著良心的事情,於是她的小說成了編輯的夢魘。每當男女主角一有了相守的希望,她就用光速拆散他們,她像是惡夜當中的巫婆,等不及黎明到來就急著將有情人拆散。
她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
被自己惡毒的念頭驚跳了一下,陸宜家心中有些忐忑。
「我們來跳舞吧!今天難得參加宴會,卻一支舞都沒有眺,可惜了。」陸宜家的紗裙在風中搖曳若一團迷霧,她伸手向管皓薰,展開一個燦若花朵的笑容。
她決定跳支舞,將所有的不快樂統統忘掉。
「幸好我略通一二,應該不會踩到公主的裙擺。」管皓薰接住她的手,緊緊捏住陸宜家的手心。
「有勞你了。」陸宜家朗朗笑著。
「恭敬不如從命。」管皓薰誠摯地說。
陸宜家沒有注意到他手心的發熱與顫抖。
兩人互相行禮,相擁起舞。踏著夜色,逐著晚風,管皓薰是一個好舞伴,整支舞流暢輕快,很快幫助陸宜家掃去原有的愁緒。發絲飄揚,衣袂翻飛,憂傷很成功的被她藏進了心底深處,躲進最深最黑的領域里。
一舞過後,陸宜家思索自己下一個出路。
回家?笨蛋才會回家。
可以想見侯市君現在正領著一班保全公司請來的鷹犬等她自投羅網。
杜俐芊那兒?當然也是一條死路。
陸鴻志定然清楚,經過這兩年來的與世隔絕,她已經剩下杜俐芊一個朋友。
她轉過頭去,一回頭,對上管皓薰熾熱的眼,他身體趨前,與陸宜家只在咫尺之間,陸宜家可以清楚听見他激烈的心跳。
避皓薰的動作並沒有侵略性,他的靠近也不具威脅的氣息,陸宜家並沒有被嚇到,她瞧著管皓薰溫柔而繾綣的目光。
忽然間,她心中一動。
「老板,能請你再幫我一個忙嗎?」
「當然,陸小姐,你盡避說。」管皓薰沉穩地點頭。
「我需要一個新的住處。」陸宜家補充說明︰「愈隱密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