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奸夫 第8章(2)

良久,他終于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說出一句讓她驚悸的話來——

「夜溪,我知道你醒著,但是你不用睜開眼,只要靜靜地听我說就好。」

原來他輕易就能將她看穿,哪怕她不睜開眼、不說話,只是一個呼吸,就能暴露她的心事。

她因此更不敢睜開眼。他的聲音像哀傷的水,柔軟而強大的沖進她的心房——

「別怪我,夜溪,倘若今日你心痛而去,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因為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以我愛你至深,今日之痛,痛勝于你。

可我卻恨你,你知道嗎?為何你忽然忘了我和一修,忘了我們的過去,就這樣坦然地去做另一個人?你有了來世,可我的今生還在這里延續。你叫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

一修那麼小,卻那樣懂事。你若看到他現在認真地抄錄你那本《忠臣英烈傳》,應該會被感動吧?不,你現在是柳濃兒,不是丘夜溪了,你怎麼會感動?你忘了我,卻不該忘記一修,無論怎樣,他可是你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生他時,他曾讓你陣痛得把我的手臂都掐紫了,我以為那種痛會讓你記得一輩子。可是你現在還能記起一星半點嗎?

你以為龍四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該全心全意信任他?你以為他將我看做貪官奸臣,我就必然不是好人?我早對你說過,這世上的忠奸善惡,本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龍四想做清流,但要先問問這官場幾時是一潭清水?

今日是我設的局,我叫他帶你來,是想試探你的心。夜溪,還記得嗎?我說我在成親前,守身如玉地等你,成親後,對你依然是清清白白,除了你,我沒有抱過別的女人,今日,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我但願你能跳起來掐著我的脖子痛罵我是色鬼,但是你卻只是木然地望著我,一句話都不說。

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晏幾道說得對,聚散真容易。為何我們那樣相愛,也可以這樣匆匆分別?但我不甘心就這樣和你分散,你說過你會在龍城等我,你失約了。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會帶你回家。那麼,你可願等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手掌溫暖地蓋在她的臉上,摩挲著,全然不怕她會有任何反抗。然後,那觸模倏然停止,窗外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吹透了她的身心。

她忍不住側轉過身,只看到大開的窗戶,已經不見了他的身影。

罷剛那些听來陌生又熟悉的話,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每一句既溫柔又殘酷,像是在指責她的薄情,她竟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于是,心,就這樣被他看透,敲碎了。

忽然間,一股強烈的沖動迫使她坐起身,來到窗欞前,握緊框子,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她竟然一縱身子,躍出了窗戶,朝著她心中的方向,追隨而去。

曹尚真剛回到府中,家中婢女急忙忙來說︰「少爺,小少爺病了。」

他一驚,眉峰凝起,急忙奔向兒子的臥室。

曹一修蜷縮在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一位宮中的太醫剛為他診視完畢。

雖然曹尚真已然辭官,但是曹家和宮中關系深厚,曹清譽派人去太醫院請人,太醫院首座立刻親自趕來看病。

他一步邁入房中,急忙問道︰「怎麼樣?」

「小少爺幾日來感染風寒,中有內火,郁結不發。在下剛剛為小少爺開了一帖藥,吃下去後,將虛火發成汗,很快就好,丞相不必擔心。」太醫一時改不了口,還按舊詞稱呼他。

曹尚真點點頭,摒退了左右人,輕輕坐在兒子的閑邊。

曹一修那張小小的臉蛋此刻滾燙如火,臉頰通紅,但是一雙清亮的大眼楮比往常更加水汪汪地望著他,輕聲說︰「爹,你、你去見娘了,是嗎?」

他心弦一抖,柔聲回答︰「是的,爹去看娘了。」

「娘還是不記得我們嗎?」他顫聲問,「是不是因為一修以前不乖,所以娘故意裝成別人來嚇唬我們?我沒有和娘說,雖然我不喜歡那本《忠臣英烈傳》,可是我都一字一句背下來了。如果娘回來,我可以背給娘听︰古有屈氏,名平,字原。楚國人。善美文,修美政,歷經三朝。力主變法圖強……」

曹尚真搖搖頭,聲音更輕的開口,「一修,現在不要背,你要休息,等身體好了,娘回來了,你才好背給她听。」

「可是娘什麼時候回來?一修想娘……」他委屈的道。

兒子帶著顫音的童聲敲在曹尚真的心頭,他必須強忍酸楚,才不會讓自己的眼淚和兒子的一起落下。

忽然,風聲中有一道極輕微的聲音起,像是什麼人在啜泣或是嗚咽。這聲音太輕,輕到幾不可聞,但是曹尚真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警覺地直起身,沖出門去,四下張望,就在屋後的一棵樹上,見著一道人影伏在樹叉之間。

他的出現,讓對方悚然驚動,反身跳下樹就要逃離。

曹尚真卻如疾風一般瞬間沖到那人面前,將那人一把抓住,那縴細的手腕、熟悉的氣息,是化成飛灰他都不會忘記的感覺,他不禁顫聲叫出不知道叫了多少遍,卻永遠甜蜜如初的名字——

「夜溪!」

丘夜溪緩緩轉身,已是滿臉淚痕。她不知自己為何可以如此容易地找到曹府,卻在來到曹一修的窗外,听到父子兩人的一番對話之後情難自控,淚如容涌,因而暴露了行蹤。

此際當她看到曹尚真那雙熾熱又哀傷的眼時,她忽然明白了,雖然失去記憶,但她原本心心念念想找的,就是這個人、這雙眼,甚至連他抓住她時的肌膚相觸,都會讓她戰栗不已。

她一定、一定與這對父子有著不可分離的親密關系,她現在堅信這一點了,否則她不會為了他們如此失魂落魄。

曹尚真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茫然落淚的眼。即使變了容貌,她的眼楮依然美麗如昔。他記得這樣的眼神,在他幾次受傷之時,夜溪也是用這樣憐惜哀嘆的眼神望著他。

他情難自禁一用力,將她緊緊摟入懷中、冰涼的雙唇火熱地捕捉到她的,挑開她輕顫的唇齒,將熟悉的味道和熱情自兩人體內重新喚醒。

她的反應起初是驚怔茫然,然後又有些抗拒地想掙扎,無奈掙不開他鐵箍一樣的雙臂,更掙不開這熟悉如自身血液的氣息,終于身子軟軟地蟄伏在他的懷中,任他引領著自己去感受一種她不曾想過的溫存。

「哪個月老不長眼,偏將我倆系紅線?縱然綁腳的鴨子抹上油,也難變成鴛鴦戲水交頸眠。偏偏我也瞎了眼,只當你是賽天仙,縱使你笑我罵我,打我惡我,我也要將你死死纏……」

他喃喃唱著一首古怪的歌謠,這俚俗的曲子卻讓她的胸口溢滿了溫暖的感動。

「現在,知道我是誰嗎?」曹尚真的舌尖劃過她的耳垂。

她輕顫著,慚愧而悵然,「不……」

「沒關系。」他再用力地擁緊她,「只要你在我懷里,哪怕你忘了我,我也有把握讓你重新愛上我。只要我一直愛著你,我們的愛就不會斷,希望永遠都在。」

他的堅定和執著讓她感動不已,因而對龍四的態度更加困惑。「如果我是你的夜溪,為什麼龍四王爺說不是?」

「那要問他安什麼鬼。不,現在不要問他。」曹尚真淡淡地笑,「我現在不為難你,你也不要去問他什麼,只要靜靜地看著就好。夜溪,我從來不在你面前諱談我的缺點,我一直都說我是真小人,不願意當個偽君子。你知道真小人的好處是什麼嗎?」

她茫然地搖頭。眼前的男人將「夜溪」兩個人字叫得那麼自然,讓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個稱呼。

「做一個真小人,做事就無須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如果我想得到一件東西、一個人,我會不擇手段去掠奪,誰要是擋了我的路,我都不會放過他!」

奇怪,他明明是笑吟吟地說著這句話,話中卻帶著冰涼的寒意……丘夜溪傻傻地望著他唇邊那抹笑容——光芒四射,神采奕奕,像一只慵懶又高貴的豹子,正伺機抓捕獵物。

這樣的笑容讓人不安,偏偏她看在眼中,卻從心底洋溢著暖意,好像這笑容也伴隨了她很久,讓她熟悉得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輕輕觸模著他光潔的臉頰。

她的觸踫讓曹尚真微愣,接著驚喜的握住她的手,輕嘆道︰「感覺到我也瘦了很多嗎?這些日子將我們折磨得很慘。前日娘娘見我,說終于知道什麼叫「形銷骨立」,差點抱著我大哭一場。夜溪,這是你欠我的,你早晚要還。」

「還?」她不解地皺眉,「怎麼還?」

「用你的人,用你的一生……」他將她緊緊地抱在身前,熟悉的曲線貼合在胸口,雖然更加縴瘦,但如一修所說,她的氣味沒有改變。

她是他的夜溪,他深愛了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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