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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狐儲君 第12章(1)

從聖壇接受冊封詔書之後,朱世弘忙著會同六部尚書們合議國情。

因為肅清了太子黨之事,朝野上下皆人心惶惶。而新任官員們雖是朱世弘千挑萬選的人才,但畢竟對方勢力培植多年根深葉茂,仍有不少的麻煩等待處理,所以這個會讓在毓慶宮進行了很久,直到太監不斷地提醒晚宴即將開始才勉強結束。

晚宴是在蔚然湖畔舉行。

雖然朱世隆被貶不過數日,但是眾人早已忙著巴結親太子,人人都翹首等待朱世弘的到來。

他從小因為性子冷漠,又非皇帝最為寵愛的兒子,和所有人都關系疏遠,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主動和外人示好,而別人也不會主動與他親近。

但今夜他才剛露面,身旁就猛地圍上一堆人,忙不迭地向他大獻殷勤,表露忠誠。

他心中反感,只能皺著眉點點頭。身為新任太子,這是無法避免的狀況。

同時他悄悄在人群在尋找簡依人的身影,猜想她今日大概又躲在哪個角落偷偷取笑他現在的窘困情況了。

但是幾乎將滿場梭巡了遍,卻始終沒有看到她,這不禁讓他疑惑不解。他已經遲了半個時辰才來,難道她也遲了?

又等了好一陣,依然不見她的身影,他等得有些不耐煩,藉口喝太多酒感到頭疼,這里離瀚海殿較近,就先去那里休息。

他自瀚海殿的密道一路潛入吉慶宮,只見今日的吉慶宮冷冷清清,正殿側殿一概門窗緊閉,燈火俱滅,連人影都見不到一個。

他頓時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一路找到後院,尋到密道入口要回去,可用手一推卻沒打開,那入口竟然不知何時從里面封住了。

他更是大驚。這些年來密道從未暴露過,是誰將它封了起來?而他知道,密道一旦暴露,就代表著有大麻煩!

這時,朱世弘一眼瞥見有個老宮女一手拿著掃帚,正慢悠悠地從殿門口走過,他幾步奔過去,也顧不得掩飾自己的情緒,喝問道︰「這宮里的人呢?北平王妃去哪兒了?」

那老宮女嚇得手中的掃帚立刻跌落,一眼看到是新太子時,更是驚駭得連忙跪倒叩道,「奴婢不知太子殿下在此,沖撞了殿下,奴婢該死!」

「行了,立刻回話!」他不耐煩地抓起那老宮女的胳膊,「我只問你,北平王妃去哪兒了?別再讓我問第三遍!」

「北、北平王妃?」老宮女哆哆嗦嗦地回應,「奴婢也、不知道。午膳之後王妃就出了宮……」

「她出宮會連宮里的人都一並帶走?」朱世弘更加覺得事態嚴重。

吉慶宮里的宮女太監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十幾人,依人不管是要逛街還是回娘家,都不可能將所有宮人帶走,更何況天色都暗了,怎也不見她回來?這絕對不是單純的出宮那樣簡單。

「宮里的人……已經被遣散到待使監去了,沒有跟著王妃走……」

待使監是宮中安排人手的地方,只有用不上的太監和宮女才會被派到那里。他們明明在吉慶宮做得好好的,怎會突然被遣散?

「今天宮內發生什麼事了?」他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捏緊,捏得那老宮女連聲呼痛。

「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道,王妃今日去面聖之後,回來就有人來收拾王妃的東西,然後就……」

面聖?

朱世弘心中一沉,丟開那名老宮女,狂風驟雨般地沖向辛慶宮。

****

辛慶宮今夜如吉慶宮一般死寂。

當朱世弘趕到辛慶宮門前時,值守的太監一邊行禮一邊說︰「殿下,陛下辛苦幾日,剛剛已睡下了,他有口諭,說是任何人求見都要等到明日。」

他看都不看那太監一眼,逕自就在宮內走。

倏然間,從四周涌出十幾名手持刀劍的護衛,齊齊向他跪倒,懇請道︰「請太子殿下回宮。」

朱世弘瞪著眼前一干人等,沉聲問︰「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領頭的侍衛長卻叩首不起身,「皇上有旨,今夜擅闖辛慶宮者,無論何人,都視同行刺皇上,要就地擒拿。請太子殿下不要讓我等為難。」

他赫然明白了,這陣仗不是為了別人做了,正是為了他設下的。

他冷笑一聲,「好啊,好個就地擒拿。你們可以隨意拿我,但要等我見完父皇之後,倘若現在動手,我就先在這里自行了斷!」

侍衛長登時愣住。他雖然不解皇上為何要擋新太子的駕,但沒想到皇上招數狠辣,新太子竟然比皇上還要狠絕,他一時怔怔地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而新太子早已面色鐵青地直闖正殿。

旁邊一名侍衛悄聲問︰「大人,要動手嗎?」

侍衛長回頭瞪了他一眼,「蠢材!你沒听到太子剛才說的話嗎?不管陛下是何意,太子總是他的親兒子,就算太子逆旨闖殿,陛下也不會殺他,而我們若是擅自動手,逼得太子自盡,你我能有活命的機會嗎?」

「站住。」

當朱世弘的一只腳跨過正殿的門檻時,從里面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如果你還想穩穩地坐在太子位上,穩穩地從朕手上接掌江山,現在就退出去,無朕的口諭不許再擅闖辛慶宮。」

朱禎裕的喝令讓朱世弘的眉心糾在一起,手指情不自禁地抓緊了門框,硬生生將那楠木框捏碎了一角。

若現在進去,他就不再是太子了,退出去,才能執掌江山。這是他生平所接到最無理卻又足以令他畏懼的命令。

但是他只遲疑了片刻,還是大步跨過了門檻,走到正殿中央,直視著坐在面前的父皇。

朱禎裕同樣皺著眉看他,「你這樣不顧一切地闖進來,有想過後果嗎?」

「後果父皇剛才已經告訴兒臣。」他的唇角似是扯動了一下,「兒臣已听過父皇的聖旨,現在是不是可以提問了?」

皇上盯著他看,又是一陣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道︰「你是要問朕依人的下落?」

「是。」

朱禎裕哼了一聲,「那朕是不是得先問一問,那條連接你們兩人寢宮的密道是怎麼回事?」

朱世弘最怕听到的事情此刻就這麼傳入他的耳中,如同有人在他頭上重重敲了一記,他眼前一片漆黑,心也沉到谷底。

他的雙腳有些發顫,在暗暗咬著嘴唇好一陣後,才又從牙間擠出一句,「父皇把她怎麼了?」

「她與你無關,你不要過問。」朱禎裕冷冷地盯著他,「世弘,朕現在就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了,朕也曾提醒過你,不想你再犯下大錯。所以朕現下再給你一次機會,若你現在退出去,朕可以既往不咎。」

朱世弘沉默半晌,忽然抬頭問道︰「父皇所謂的既往不咎,那其中的‘咎’是指什麼?」

「你心中明白,非要朕說出來嗎?」

他嘴角僵硬緊繃的肌肉忽然放松下來,似笑非笑地問︰「父皇是指兒臣與依人的奸情?」

「朱世弘!」見他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朱禎裕大為震怒,一下子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一手指著他的鼻子痛斥著,「朕顧忌皇家顏面,所以不想宣揚這等丑事,你倒像是引以為榮?你可知道就為著這一件事,你與她就算不是死罪,活罪也難逃嗎?!」

「兒臣不懂,這算是什麼重罪?難道她是寡婦就非得要守貞一生?兒臣就不能和女子有情?」朱世弘的笑意越發地恣意張揚,「這件事父皇是怎麼知道的?讓兒臣猜猜,該不會是大哥那張大嘴巴說出來的吧?」

朱禎裕氣喘吁吁地說︰「你也不要恨你大哥揭發了你們的私情。你用盡心機將他害進了冷宮,今世都翻不了身,他將這件事說給朕听,也不算是什麼了不得的報復。」

「他會入冷宮是他罪有應得,這也是經過父皇首肯,算不上是我害他。而他讓父皇將依人關押,至今仍下落不明,還不算是對兒臣的報復?」他冷笑道︰「請父皇告知依人的下落,否則兒臣今天是不會離開辛慶宮的。」

「放肆!你這是抗旨、犯上作亂,朕現在就可以治你的罪!」

朱世弘卻大笑出聲,「這一輩子都背個逆子的名聲又如何?自小您說我高傲自負,桀驁不馴,而後又說我忤逆太子,目無尊長,現在兒臣下獄之前必須知道——依人究竟在哪兒?!」

他堅定而熾烈的眼神讓朱禎裕心中也為之震動,沉聲勸他,「為了一個女人,值得放棄江山嗎?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這些年辛辛苦苦,為了扳倒世隆做了多少事?如今你已登上太子之位,他成了囚徒,好不容易大權在握,掌握江山可待,何必為了一個依人和朕鬧得翻臉?」

朱世弘的手指模到腰畔的香囊,曼聲說道︰「縱然大權在握,兒臣的身邊沒有她,此生將孤老無趣,這又有何意義?」

「她是你的弟妹,是個寡婦!」

「她是兒臣今生唯一愛過的女人!」

案子倆針鋒相對,言詞堅決,誰也不肯退讓一步。

朱禎裕說不動他,煩躁地在殿內快速踱步,在走了一圈後,倏然停住,「朕告訴你,你若是非她不可,今生你不但做不了太子,連皇子都做不成。你休想和她雙宿雙飛、同享富貴榮華!」

朱世弘的神色比先前從容冷靜許多,「父皇的意思是,若要依人,兒臣便是死路一條?」

他哼道︰「正是如此!」他跌坐回龍椅上,直勾勾地盯著兒子。「縱使你不在乎父母之恩,也不要忘了國家之重。世文在世時,是那樣地信任你,臨終之前還求朕將江山托付于你,你忍心辜負他嗎?」

提到三弟的名字,朱世弘的眉不禁又抖了一下,苦笑說︰「難怪依人常念那幾句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卻以為憑一己之力就可以翻雲覆雨、顛倒朝乾坤,實在是太過自信了。」

他身子一低,忽然跪了下去。

這一跪,讓朱禎裕心中大為驚懼。從剛才到現在,世弘從沒有說過一句軟話,甚至連最起碼的君臣之禮都忘了。現在他突然跪倒,實在不合他的性格!

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讓他忍不住問了句,「你、你這是……想通了?」

「兒臣三十年來如墜夢里,今日總算是想通了。」

說著,朱世弘極為莊重地向他叩首三次。

「第一拜,是兒臣謝過父母養育之恩,請原諒兒臣不孝,今生不能再侍奉膝下,承孝君前。

「第二拜,兒臣愧對世文生前囑托,不能盡兄長之責,圓他遺願,唯願他在九泉之下能理解我的苦衷。

「第三拜,兒臣有負施南百姓,于此國家不安、朝內大亂之時,卸一肩重任,撒手而去,是國之罪臣。」

朱禎裕顫抖地伸出一手指著他,「你,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子,是想藉此威脅朕嗎?你以為朕膝下如今一片孤寡,便要朕屈服于你了?」

朱世弘仰起臉,平靜道︰「這是兒臣的肺腑之言,絕無半點恐嚇玩笑之意。父皇若是不信,兒臣可以留下信物為證。」說著,他忽然自袖中掏出那柄隨身攜帶的短匕。

當明晃晃的匕首亮出時,朱禎裕的心底更加寒涼。他知道世弘亮出匕首不是為了刺殺聖駕,卻猜不到這個兒子想做什麼,因而更感恐懼。

「你、你到底想做些什麼?」

他將左手指分開緊貼在地磚之上,「兒臣今日斷指還父,以明心智!」

听到這句話,朱禎裕大驚失色地一躍站起,喊道︰「住手——」

但刀鋒已至,頃刻間血花飛濺,朱世弘的左手食指已然斷成兩截。

這血流如注的驚心場面,連久經風浪的皇上都承受不住,立刻癱軟了身子,驚愕地跌回座位之上。他愣愣地看著面孔蒼白如雪的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朱世弘舉起斷指的左手,鮮血順著他的手掌很快染紅了他銀色的太子龍袍。他用匕首順勢將衣袍的下擺割斷,緊緊扎在傷口上,等阻止血液的外流之後,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輕聲說︰「兒臣告退。」

他踉蹌著走出大門,在外面等候的侍衛們見太子滿身是血地走出來,全都嚇到了,侍衛長急忙奔進宮內,見皇上還呆呆地坐在龍椅上,生怕出了什麼事,急忙喊道︰「快請太醫!」

「對,傳太醫、傳太醫!」朱禎裕回過神來,疾吼命令,「快傳太醫為太子療傷!他的手、他的手……」他看到那留在青磚上、血泊之中的斷指,身心崩潰,頓時暈厥過去。

朱世弘的手並沒有他想的那樣劇痛,也許是疼得讓他麻木了,但是他現在這個樣子著實嚇人——銀白色的太子袍上滿是血污,而他的面容毫無血色,唇色淡得幾乎如同白紙一般,但他的一雙眼卻清亮逼人得仿佛暗夜中的星斗。

他無視周圍的太監宮女以及侍衛們望著他的驚駭眼神,只是逕自走到內侍監的門口,叫道︰「叫監總來見我!」

監總便是內侍監的最高統轄者,掌管著後宮之中的車馬以及物資的調配。突然被傳喚召見太子令他十分緊張,見到太子這副樣子,更是驚得三魂六魄都飛了,哆哆嗦嗦地問︰「太子殿下這是……這是遇到刺客了嗎?」

朱世弘用帶血的手一把抓住監總的肩膀,聲音微弱,語氣卻十分強硬,「皇上把北平王妃送到哪兒去了?」

「啊?這個……臣只是奉命調配車馬,究竟去了哪里,臣也不知道……」

內侍監不停躲避的眼神分明顯示他心中有鬼,朱世弘冷冷一笑,那柄帶血的匕首已抵上對方的頸項,「你應該知道我向來不是個心慈手軟又有耐性的人,同樣的話我不想再問第二遍。」

刀鋒的寒冷和從他身上傳來的血腥之氣讓內侍監的監總雙腿發軟,卻因為被他抓住肩膀而動彈不得,牙齒一陣打顫之後,才勉強回道︰「听、听說是往皇陵的方向去了……」

朱世弘眉心一糾,放開手命令,「立刻備車馬!」

監總連忙點頭應下,親自一路狂奔去了御馬監。

當他勉強走到宮門口時,一輛雙馬快車已經停在了宮門前。

他一只手扶著車廂,正要坐上,身體卻疲軟得使不上力氣。

忽然,旁邊有人驚呼一聲,「二、二哥?你這是怎麼了?」然後從旁一把將他撐起。

他微微側過臉,對上一張精致如畫的面容,糾結的眉心在這一瞬間會展開來,身子一軟便靠在那人身上,低聲說︰「你怎麼回來了?回來的時機也真巧,我身邊正好缺少人手,你就負責駕車吧,我現在要去皇陵。」

說到這里,他的眼前又一片模糊,幾乎就要昏過去,但他硬是用力攥握了一下左手,霎時間那鑽心的疼痛又讓他清醒過來。

「依人……在皇陵。」他用力吐出這句話後,便徹底暈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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