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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婢 第2章(1)

薛琬容跟著殷玉書一行人來到此鎮的一家大客棧前。

見主子下了馬,羅漢庭走上前問︰「爺,這丫頭要怎麼辦?」

「給她銀子,讓她走吧。」說著徑自走進客棧前門。

掌櫃的一見來了客人,熱情地上前招呼著。

殷玉書吩咐,「給我準備三間房,喂好我的馬。」

「是、是。」掌櫃的回頭去看,恰好看到薛琬容獨自站在店門口,欲進又出,舉棋不定的樣子,便問︰「這位姑娘和您是同行的嗎?」

「不是。」他頭也沒回,「再準備點酒菜,菜品我不講究,只是要快。」

「明白明白,客官您這邊請。」掌櫃的將他領到大堂角落一處,正對著大門。

殷玉書一落坐,抬眼就看到薛琬容,「漢庭,還沒打發她走嗎?」

羅漢庭皺眉道︰「給她銀子,但她搖頭說不要。算了,爺,既然救了她的命,就不必再管更多閑事了,女人啊,終究是個麻煩。」

另有一名年輕的黑衣男子也走進來,坐在他們對面笑道︰「爺向來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小心今日招惹了桃花劫。」

「烏鴉嘴!」羅漢庭瞪他一眼,「你這個小諸葛,有本事你去把那姑娘勸走,別老跟著我們了。」

黑衣男子笑問︰「那就要問爺了。爺有沒有留下她的意思?我剛才瞥了一眼,這丫頭雖然穿著慘了點,但容貌堪稱絕色,氣質也有大家風範,就不知道是誰家的姑娘,可惜了,淪落到這步田地。爺若是有心留下她,身邊多個女眷,倒也方便照顧。」

「不必。」殷玉書手執酒盞,慢飲一杯,眼角余光又再掃向門口,見那丫頭還在那里痴痴地站著,一語不發。

他是當真救了個麻煩回來嗎?

幾人用過飯,殷玉書轉身上樓,掌櫃的已經把客房收拾出來。

羅漢庭和諸葛涵跟著他一起走進房間,門一關,諸葛涵的神色立刻凝重起來,「爺,這里距離天城已經不遠,您是不是該好好考慮一下,是否要向皇上稟明這次受傷的真相?」

殷玉書沒回答,月兌下外面的青袍,露出雪白的內衫,肩膀上已有大片的血漬滲了出來。

羅漢庭驚道︰「怎麼傷口又流血了?不是昨晚都包扎好了嗎?」

諸葛涵也急忙走近一看,「大概是今天騎馬顛簸造成的吧?我去叫伙計找大夫來。」

店家請來了本鎮的一位大夫,大夫看到那條駭人的傷口時,也不禁嚇了一跳。

「這是刀傷吧?已經傷到骨頭了,像是還中過毒?原本縫合的線又迸裂了好幾處,我要重新縫合一下。這兩日公子不適合到處走動,還是靜養為好。」

殷玉書神色從容地淡笑,「這點小傷就走不了路了?毒液已經處理過了,我的肩膀還能動,沒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羅漢庭則緊張地反駁,「哪是?傷勢明明還這麼嚴重﹗我就說晚兩天回京嘛,爺就偏不等。」

諸葛涵悄聲說︰「君命難違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轉而詢問︰「大夫,還要我們準備什麼嗎?」

「不必,藥箱我隨身帶著,所需之物一應俱全。只是公子若執意要走,便不要再騎馬了,還是雇一輛馬車為好。騎馬需要控轡,極耗費體力,對肩膀的傷勢恢復非常不利。」

「我這就去雇馬車。」諸葛涵匆匆下樓,向掌櫃的詢問哪里可以雇到馬車後,走出大門口時,卻發現那女子依舊站在那里,忍不住問︰「你怎麼還不走?是銀子不夠嗎?」

薛琬容請求,「我……我能不能跟著你們?」她的體力早已到了極限,渾身到處是傷,疼痛不堪不說,口中亦覺得焦渴,卻連茶都不敢喝。

他看著她,苦笑道︰「這事我可做不了主。我勸你還是走吧,我們爺從來不喜歡和女人打交道,這次出手救你已經算是特例了。」

片刻之後,他雇好了馬車回來,她還是直直地站在店門口。很明顯的,她站得身子都僵直了,卻固執地不肯坐下來休息。

他心頭忽然一動,問︰「你會伺候人嗎?」

諸葛涵將薛琬容帶上樓,羅漢庭一見立即叫道︰「不是說不惹這個麻煩了嗎?你怎麼又把她帶來了?」

「這一路爺身邊也是缺個照顧衣食起居的人,女人總是心細些。我問過了,她家人都已去世,無依無靠,就當是做個善事收留阿貓阿狗,這也沒什麼。」他嘻嘻笑著,將她推上前,「你不是說你照顧過大家小姐嗎?我們爺沒有那些千金小姐那麼嬌慣,你只要每日幫爺換換傷口上的藥就行了。我們大男人下手力道重,怕弄巧成拙再傷了爺。」

薛琬容走上前兩步,一看到對方肩膀上血淋淋的猙獰傷口,陡然從胃部涌上一陣惡心感,差點就吐了出來。

殷玉書自她進來後就一直沒有表示,但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和一般人一樣,受不了看到這種血腥,于是吐出一句,「她不適合。」

「我可以。」她深吸口氣抬起頭,快步走了上來,挽起袖子問大夫,「我能做點什麼?」

「去打盆熱水來,我要先把他傷口周圍的血漬擦干淨,才好重新縫合傷口。」

縫合傷口?薛琬容听到這個詞就覺得恐怖。難道是要拿針線在人的皮肉間穿來穿去嗎?想到那個場景,她不禁又開始反胃,腿也一陣發軟,但還是听話地下樓去找熱水。

店伙計懶得動,指使她自己去廚房拿燒開的銅壺倒水,那銅壺又大又沉,她本就是個體質縴弱的人,又經歷一番折磨,硬是提了兩次才提起來那個銅壺,還要小心翼翼不讓里頭的熱水濺出來。

當她顫巍巍終于將熱水打好,捧著銅盆回到房間時,羅漢庭皺著眉抱怨,「怎麼去了這麼久?」然後用手一試水溫,叫道︰「你瘋了?這麼熱的水,又不是要退豬毛,你不知道會燙死人嗎?」

薛琬容被他吼得手一抖,銅盆差點砸在腳背上。

屋內忽然有人輕笑出聲,眾人舉目看去,原來是殷玉書。

他斜睨著她,唇角微勾道︰「行了,漢庭,你去打涼水來吧。你看她這樣子,是干得了活的嗎?」

羅漢庭氣得直瞪諸葛涵,「都是你招惹的麻煩,你去打水!」

「還是我去吧。」生怕自己被人趕走,薛琬容急忙又要下樓去打涼水。

見狀,殷玉書的聲調高了幾分,命令道︰「你站住。漢庭,幾時你連我的話都不听了?」

他不情不願地下樓,去打了半盆涼水回來。

見薛琬容手足無措地站在殷玉書旁邊,大夫于是對她說︰「你沒拿塊干淨的布來?」

「哦,我這就去找。」

她剛要邁步,諸葛涵就嘆了口氣,「算了,你待著別動,還是我去拿吧。」

薛琬容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本來在他面前夸下海口,說是自小就伺候大家小姐,什麼髒活累活都能干,如今卻連最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

她難堪地悄悄抬頭,看了眼殷玉書,囑懦地解釋,「公子,我、我其實並不是笨手笨腳的人——」

「叫我爺,公子什麼的我听了別扭。」他打斷她的話,又看了她一眼後,對大夫吩咐,「一會兒給她看看傷,這丫頭剛才摔了一下,膝蓋和手大概都擦傷了。」

她連忙拒絕,「不用不用,我這里都是小傷,爺身上的才是大傷。」

「你想留下來嗎?」殷玉書接著說:「我身邊不留無能之人,你若想證明自己不是個廢物,首先就要有不做廢物的條件,你以為……現在的你可以嗎?」

薛琬容低著頭,看著自己從清歌坊逃出跌倒時,掌心上受傷的血痕,將手掌微微收起,那里的傷痛無不在提醒她生存下去的艱難,但是今日的種種遭遇,並未讓她完全氣餒。

他說的對,她要先證明自己並非無能,才能在他身邊留下來。雖然不認得這男人,可是直覺告訴她,他是個可以依靠的人,也許她想結束逃亡、隱姓埋名地活下去,並非只是一個奢望,而今機會就在眼前,她必須緊緊抓住。

溫水、白布都已備好,薛琬容沒有逃避,她主動上前按照大夫的要求,幫殷玉書一點點擦掉血債。

她從沒有伺候過人,更沒有伺候過傷員,不知多大的手勁才不會將對方弄疼,所以每擦一下都提心吊膽地看著殷玉書的表情,生怕他皺眉不悅。

但他自始至終都仿佛此事與他沒有一點關系,悠閑地和諸葛涵隨意聊看天。

「哎呀,竟忘了帶麻沸散來!」大夫自責地拍了下頭,「您請稍等,我回醫館去拿來。」

「不必。行軍之人從來不講究這個,您直接動手即可。」

殷玉書的話讓薛琬容吃驚,不僅因為他對疼痛的無畏,還因為他自曝了自己的身分。

行軍之人?他看上去就像是個詩書世家的公子,怎麼會是行軍打仗的武夫?

當大夫重出針線時,她忍不住閉上眼,一想到針尖扎在皮膚上的那一刻痛感,她都忍不住全身糾結起來,但是她竟連這男人的一聲申吟都沒有听到。

不由自主悄悄張開眼偷看他,恰好對上他的眼神——他也正分析地望著她,目光好似有穿透力,可以將她心底的秘密看穿。

她感覺到心跳開始加快,手腳都在冒汗,只想倒退幾步遠離他的逼視。

可他忽然又開口道:「諸葛涵,去給她找身干淨的衣服換上。」

罷剛才在屋中站定的諸葛涵不禁苦笑,「我還真是給自己找麻煩了。」

諸葛涵雖然抱怨,但是手腳很快,也不知他從哪里找了一身衣服,雖不精致華麗倒也清新素雅,一看就是普通人家姑娘常穿的款式。

薛琬容被安置在隔間的空房內,正看著那身衣服猶穆的時候,店家又送來了幾桶熱水,說是隔壁那位爺的吩咐,讓她換洗干淨了再過去。

藏頭藏尾的日子不過剛開始,到今日便要終結了,她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便要將自己的性命托付給他?這樣的險棋換作十天前的她想都不敢想。

她低下頭,看看盆中清水倒映出的人兒。這樣一個疲憊又狼狽的薛琬容,還是她認得的自己嗎?

人世間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悲歡離合?那麼多的無可奈何?而最最讓人傷心欲絕的,是明知道前方就是深淵絕壁,她依然必須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扯落頭上的木簪、解開粗布腰帶,她將那件已經又髒又破的衣服褪去。因為身上還有傷口,她不敢暢快地沐浴,只能盡量用白布將身子大致地擦了一遍,又將頭發梳洗干淨。

怕眾人久等,薛琬容匆勿換好新買來的衣服,頭發卻還是濕漉漉的,一時也干不了。她自己平日梳頭都是靠婢女巧手打扮,現在要自己梳,根本盤不好那些復雜的發式,便勉強編了一個辮子盤起,隨意用木瞥插好,這才推門出去,重新回到隔壁的房間。

當她邁步走進門的一剎那,屋內的幾個男人同時抬頭看她,又都同時楞住。

罷才所有人眼中的她,是個破衣爛衫到幾近乞丐的丫頭,滿臉的汗水和污垢雖被胖鴇兒命人用水洗了個大概,已能看出五官的絕麗,但和現在的清清爽爽相比,如今的她真可用「驚艷」二字來形容了。

這哪里是個正在逃難的孤女?說她是大家閨秀也必不會有人反對。

沒有哪家的小婢女會有如此的氣質,嬌怯中透著莊重,秀雅且有書卷氣,雖然那發式過于簡單,卻將她的清麗面容襯托得更輪廓分明。

羅漢庭干咳了聲,拉了拉諸葛涵,「還是你有眼光,竟撿了個寶貝回來。」

殷玉書則凝眸望著她,神色中更多的是研究和深思。

大夫已經走了,他披了一件外衫,除了左側傷處被白布重重包里之外,身上也種滿了白布,不知道里面還藏了多少傷口。

薛琬容上前幾步,深深一福,「奴婢見過爺。」

諸葛涵看了兩人一眼,對主子說:「爺,我先和漢庭出去了。」

羅漢庭不解地問:「現在就走?明天的事情還沒和爺談呢。」

「不過就是趕路,還有什麼可談的?」諸葛涵拉著他出了房間。

殷玉書動了動肩膀,欲站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壺。

薛琬容見了,急忙搶先伸手拿起茶壺為他倒了一杯茶,望著那茶葉的顏色,她不禁叨念了一句,「這茶葉實在是太差了,只能解渴而已。」

他聞言一笑,「喝茶不為解渴還為什麼?附庸風雅嗎?」

她看著他一口將茶水飲盡,只覺得他這個人身上到處都是謎,明明像書生一般眉目如畫、皮膚白哲,卻有著武人的風範氣度,並非本地人,卻對本地的官員了如指掌,而且口氣頗大。

看他的樣子雍容大氣又不怒自威,應該不是走江湖的尋常俠客,或許……是朝廷命官?她與這樣的人接觸,如影隨形,對于自己現在這個正逃亡的身分來說,是極不明智的。

殷玉書見她沉默地望著自己。那雙烏黑的眸子從他看到的第一眼起,就仿佛充滿了悲傷絕望……真不知這樣一個姑娘,是有怎樣的遭遇?

諸葛拉著漢庭離開,必是想給他們兩人單獨私談的機會,讓他好好盤問一下她的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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