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入黑羽軍之前,令狐問君曾經很怕睡在船上,她不喜歡在海面上漂泊的感覺,船身上下搖晃,放眼望去是無邊無際的大海,仿佛靠不到岸,而她的人生也似是這大海上的一葉孤舟,隨波逐流,無依無靠。
在黑羽的那幾年,她努力克服內心的恐懼,即使因為海浪顛簸而屢屢吐得膽汁都要出來了,她還是強撐看不許自己倒下,直到有一天,黑羽定海告訴她--
「黑羽的孩子小時候都會睡在一個吊籃里,母親一邊忙看做活兒一邊搖看吊籃,所以孩子們自小就習慣了這種搖晃。你為什麼不設想一下自己也是在吊籃里呢?」
因為這樣,她漸漸愛上了海上生活,她沒有睡過吊籃,但是她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自己好像是睡在母親的臂彎中,母親擁著她,在她耳邊唱看很好听的歌,她的身子微微晃動著,在母親的歌聲中就可以沉沉睡去。
那種美好的感覺,因為已經埋葬了十幾年,幾乎遺失,但一旦想起,就是無法遮擋的潮涌渴望……
真想回到小時候那無憂無慮的時刻,自己梳著小辮子,穿著花裙子,與同族的女孩子在花園中摘花撲蝶,嬉笑追跑,或是在學堂上一起背誦夫子教授的那些晦澀的文章。
她的人生,本是那樣美麗的開始,直到有一天父親將她叫到面前,正色地對她說。「問君,從今天起,你不再是叫這個名字了,你要牢牢記住,你叫君子晨,這是你的新名字。令狐一族也不再是你的庇護傘,以後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她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選中了自己,她只在被窩里流淚流了一夜,就被迫接受了這個事實。
離開家的那天,天還沒有亮,沒有人送她,只有兩個家僕跟在她的左右。高大的府門緩緩打開一條縫,晨風很涼,撲在她稚女敕的臉上,她瑟縮著想回頭,卻已經被拉出了大門。
記憶中,那拉著她出門的手並不屬于家僕,而是屬于父親,她是被父親那雙無形的大手推出家門的。在那花一樣的年紀,卻開始流浪,學習看生存,學習看和各種人打交道,內心的孤獨和寒涼讓她以為自己會這樣自生自滅的到達人生的終點,直到……
搖晃的身體忽然被擁進一具溫暖的胸膛里,這懷抱不屬于記憶中的母親,鬢角還有癢癢的熱氣撲來。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那雙熟悉的、比星子還亮還美的眼眸。
「剛才作惡夢了嗎?看你一直皺著眉,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聖懷璧在她耳邊悄聲呢哦,找到她的唇瓣,清清淺淺的啄了幾下,很不過癮的嘆道。「可惜是在人家的船上,太不自由了。」
她的神智清醒過來,一下子坐起,緊張地問。「我們現在在哪兒?」
「船已經走了兩個時辰了,剛才離港時還被黑羽軍盤查了一番,好在有金城倩在,她也有黑羽王親自簽發放行的通關文喋,所以沒人敢阻攔。」他笑吟吟的安撫她。「我們會在公海上和她分手,我已經通知了小謝,讓玉陽先派船來接我們,玉陽離這里近一些,我們坐玉陽的船回聖朝。」
听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仿佛那本來將要掀起的滔天禍事也就此消鮮于無形,她不解地問。「我怎麼一下子就睡著了?」
他微笑道。「你這些天肯定很累,所以我之前點了你的睡穴,讓你好好休息。」
她揉揉眉心,「你又自作主張了!這等時刻,我根本不應該睡著。黑羽那邊情形如何?」
「你是問黑羽定海吧,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咱們的船離港之後,就是全速前行,哪會知道身後的事?不過他是黑羽王的寵臣,你又跑掉了,長樂侯死無對證,也不能把他怎樣。」
听他說得合情合理,她心頭稍稍放松一下,卻又忽然想起一事來。「對了,黑羽定海曾和我說,聖朝有變。這件事你可有消息?」
「朝內有變?」聖懷璧第一次听到這個消息,愣了愣又笑道。「黑羽定海的話你也信?朝內能有什麼變?」
「他說得很是隱晦,可能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說和聖皇與太子有關,我看我們要盡快趕回去,說不定是為了你的事情……
「太子若是真的確定你會是他日後最大的勁敵,自然會處處與你為難。我此次在黑羽定海面前暴露身分的事情,我曾問過他是否是因為聖朝中有內奸與黑羽勾結,他並未否認。若那內奸就是太子呢?說不定他想假借黑羽之手除掉你我……」
「是有這個可能。」聖懷璧坐在她身後,雙手輕輕幫她攏看散亂的頭發,說。「我幫你梳頭,如何?」
她的心思都在別的事情上,也沒有听清他說什麼,只是嘆道。「說起來我也真是無用,本來一直想自救的,結果還是要你來救我。只是你是怎麼和金城公主結盟的?你的真實身分她知道嗎?」
「知道,我不說破自己的真實身分,她豈能信我幫我?金城有自己的顧慮,四國之間彼此相疑,我也只是和她互相利用而已。」
「黑羽定海似是也知道你的真實身分了,他和我說聖朝有變時,曾經提醒我不要幫看你這個四皇子,當時我看他的眼神,應該是確定四皇子就是你了。本來你的身分遮掩這麼多年,就是為了不讓你成為眾矢之的,現在倒好,誰都瞞不住了。」
「這也是早晚的事情,沒什麼可擔心的。他們既然都知道了,我們就把事情都放到明面上來,真刀真槍地過過招。不過……黑羽定海已經算是連三敗了,這回……未必還能翻得了身。」他的手指在她烏黑光滑的發絲中穿過,熟練地為她將長發重新梳好。
她聞言警覺地問。「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翻不了身?」
「他交不出你,又打了敗仗,縱使在你這件事上抓不到把柄,但終歸要失寵于黑羽王。一旦他失了寵,對聖朝來說,就算是除掉一個心月復大患,豈不妙哉?」他的手指從她的脖頸後繞到她的面前,托住她的下領,低聲問道。「你在他府里住了這麼久,他對你必然體貼備至吧,居然還傳出他要娶你的消息……若非那天我听你在王後面前澄清了你們兩人的關系,我早就一刀宰了他!」
令狐問君撥開他的手指,「老說狠話的人其實心中最膽怯。你怕什麼?我既然已經答應了你,自然不會再答應他。」
「那,等回到聖朝後嫁我吧。」他樓看她的腰,柔聲求婚,「我也不想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你嫁了我,這黑羽定海也就死了心了。」
「他抓我原本也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再說,我們兩人的事豈能由我們自己做主,還有聖皇呢。」
「父皇最疼我,也很器重你,我若是說我要娶你,他當然會答應。」
令狐問君淡笑道。「未必,聖皇讓我做你的太傅,你若娶了我,會不會被人罵成大逆不道?」
「呸!誰會嚼這種無聊的舌根子?我滅了他的口!」他的手悄俏在她腰上揉搓看,「問君,我為你出生入死,你就不能說幾句讓我安心的話嗎?」
「殿下要想安心,必須先解決眼前之事。」她心中惦念著的是聖朝的現狀。「一切事情都等我們回了聖朝再說。」
「好,你也會和我玩拖延之計了,看我日後怎麼收拾你……」他將她抱在懷里胡亂地吻下去,門外卻有人來打擾。
「四殿下,我們公主問您和令狐承相可否到艙房一敘?」
令狐問君連忙推開他,又瞪他一眼,「這里是什麼地方?好歹有點分寸。」
兩人各自整理了一下衣服,這才出了艙房。
這船雖然不大,但是極為輕快,在水上行起來連船槳的聲音都听不見。船上有六個艙房,大都很小,唯有金城倩所住的這一間稍微大一些。
當他們來到這間艙房時,她笑著招手,「船艙狹窄,也不便起身了,咱們就坐在一起說話吧。姊姊,金城一別,黑羽重逢,我和姊姊還真是有緣呢。」
「的確有緣,只是公主殿下在黑羽出現時帶給我的疑惑還真是不小。」令狐問君微笑著在她身邊坐下,「還記得當初我去金城時,咱們最後不是已經商定結盟之事了嗎?說好若黑羽對金城不利,聖朝會全力援助,反之亦然,可是怎麼一轉眼,殿下又親自跑去與黑羽結盟,這是不是太違背道義了?」
令狐問君一開口就毫不客氣,但金城倩也不生氣,雙手一攤道。「這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交易盟約原本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說翻臉就可以翻臉的。尤其是黑羽突然和聖朝開戰,金城不得不重新考慮到底如何選擇才能更有利于金城。」
「所以公主殿下決定選擇倒向黑羽?難道公主殿下不怕黑羽借此要挾,甚至是養虎為患嗎?」
金城倩側著身半躺半坐,飛起眼角瞥看聖懷璧,慢悠悠地說。「四殿下,好歹是我救了你們兩人,怎麼貴國丞相大人說話這樣的不客氣,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若非我到黑羽來談結盟,你們現在還困在對方手里出不來呢。」
聖懷璧笑道。「我家丞相說話向來是這個口氣,你也不是第一次領教她的脾氣了,連我都怕她,公主殿下就請多擔待,她也沒什麼惡意,只是一提到國事就滿腔的忠貞道義,如今像她這樣單純的人,世上的確少見了。」
听他竟然幫著人家來損自己,令狐問君心中更是有氣,但是想到自己之所以能夠月兌險,也的確是多虧金城倩的幫忙,只好按捺下心中的不滿,說。「公主大恩,本相自是記在心里的,但是金城的立場必須堅定,四國現在的存亡是休戚與共的,金城若是左右搖擺不定,受苦的可是四國百姓。」
金城倩笑道。「姊姊真不瑰是聖朝丞相,口口聲聲都是國家和百姓。你放心,我既然敢出頭救你們,自然已經是站在你們這一邊了,且不說黑羽的狼子野心在這一戰之前我們金城早已領教過了,上次我不是還和你說過玉礦的運輸之事嗎?」
「這回能與黑羽寫下這所謂的結盟書,金城也是拿玉礦的收益和對方做了交換。但正如你所說,我們豈能養虎為患呢?所以這不過是和對方虛以委蛇的周旋罷了。你們聖朝現在有個四皇子,可以把黑羽定海耍得團團轉,我看黑羽的氣數也不長了。」
令狐問君看了眼笑吟吟的聖懷璧,「公主殿下未免高看他了,他才多大年紀?憑看一點小聰明就算僥幸勝了兩回,也不見得真有多大本事。黑羽畢竟高手如林,就算是沒了黑羽定海,也不可輕忽。但是公主殿下若真的代表金城下定決心與聖朝聯手,這種口頭結盟的話以後還是不要再說了,如今公主殿下手握與黑羽的結盟書,照此情形,金城與聖朝似是已經成為敵對關系了。」
聖懷璧笑道。「人家公主難得夸我兩句,師父你就貶低我,徒兒就這麼不成器,讓師父看不上眼?」
金城倩的眼波在兩人身上掃了幾個來回,問。「原來你們還有師徒的名分?」
「是啊,父皇硬生生給我指派了這位師父,真是苦不堪言。」聖懷璧口中抱怨著,臉上卻都是笑意。
她听了一笑,「既然是師徒……那好,我也不避嫌,把本宮的打算說給你們听。金城手中與黑羽的結盟書的確沒有多大用處,但卻不能舍棄,而聖朝若想與金城結盟,其實有一個方法很簡單,且這種結盟的效力遠大于這卷黃綾。」
令狐問君疑惑問。「不知道公主指的是什麼?」
金城倩幽幽笑道。「本宮今年十八歲了,也是到了該出嫁的年紀,無奈朝中沒有一位貴族子弟讓我看在眼里。父王龍體欠安,一直希望我能招得東宋快婿與他共同協理朝事,所以……不知道四殿下可有意成為這樣的人選?」
兩人聞言都是一愣,聖懷璧忍不住用食指撓了撓自己的鼻子,「公主殿下……這是在向在下求婚嗎?」
金城倩嘆道。「這種話本不該由我一個女兒家來說,婚姻大事本是父母做主,奈何形勢所迫,眼看咱們就要分道揚鑣,我便厚看臉皮來張這個口了。四殿下,先不說聖皇之意,我只問你願不願意做我金城的駙馬?」
他顯得更是尷尬了,素來的灑月兌也不知去了哪里,偷眼看著令狐問君,見她似笑非笑的樣子,也拿不準她心里是怎麼想的,只好勉強回應,「公主殿下是個爽快之人,我本來也該爽快回答,但是這事……真的來得太過突然,我也沒有過這種妄想。」
「你我聯姻,金城、聖朝的結盟之穩固絕對可以令聖皇放心,殿下既然在皇室之內排行第四,原本也沒有繼承皇位的可能,但是殿下若到了我金城,做了金城駙馬,日後便能掌管一國大權,此事對殿下和聖朝只是有利無害,我相信聖皇絕對不會反對。至于我自己……殿下認為以我的姿色才貌,配與殿下,應該不算委屈了你吧?」
聖懷璧被這番質詢問得啞口無言。若是別人這樣問他,他可以大聲笑看拉過令狐問君,直接坦言這才是自己心中的佳偶,但是他才剛利用完人家,眼前又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倘若一言不合與金城倩翻了臉,對他們可是沒有半點好處。
他正糾結時,只听令狐問君忽然含笑開口道,,「公主殿下是爽快之人,但四殿下卻太扭捏了。婚姻之事,一個姑娘都敢為自己做主了,殿下有什麼不敢的?我既然是殿下的師父,這件事便為殿下做個主好了,今日只做口頭應允,大事還要請聖皇和金城王裁定,倘若金城王那邊早已有了屬意的人選,公主殿下也不好違背父母之命,倘若兩邊都沒有異議,我們可以各派使節商定此事細節,如何?」
金城倩听得此言心中大喜,笑看歪倒在令狐問君的懷里,「還是姊姊疼我,好,就依姊姊之言。」
聖懷璧則是微微整眉,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