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從窗口暖暖地照入,隱約可見塵埃在陽光里跳舞。穿著藍白相間橫條紋毛衣的少年,臉龐上泛著被陽光映照出的柔和光芒,手握著毛筆,身板筆直地坐在寫字台前,一筆一畫,極認真地寫著。
就是在這許多年後,我回憶起那時的情景,仍忍不住怦然心動。
「駱展陽!」我站在門邊,偏頭叫他。
他聞聲回頭,「妹妹?今天這麼早到了?進來吧!」
我笑嘻嘻地走進去,「我听你爸爸說你在被罰寫字。」
「嗯。」他點頭,倒沒見得特別不好意思的神情,「昨天打掃衛生,我一時覺得好玩,拿掃把揮來揮去,不小心就把他的魚缸給打破了。」
他說完,又回過身,繼續寫字。
他的房間很簡單,床的旁邊就是寫字台,另有一個書櫃和一個衣櫃,擺放得還算干淨整齊。我爬上床,坐在邊沿,看他握著細細的毛筆桿子,極快地在方格本子上寫蠅頭小字。
「哇!你寫連筆字啊?」那時,我還停留在寫楷體字的階段,父親說寫字就像建房子,點橫撇捺就是地基,最關鍵是要打好基礎,所以盡避我很想將筆畫連起來寫,這樣寫字快些,但這樣做總會被父親斥責,因此我特別羨慕能寫連筆字的人。
「這是行書。」他頭也不抬地回答。
我看他很快寫完一頁紙,「寫完了嗎?」
他搖頭,「沒有,我爸叫我至少要抄完唐詩三百首才準吃飯!」
「三百首?」我驚嘆,就算一分鐘抄一首,起碼也要抄三個小時啊!這魚缸好貴,「那你今天不是不能吃飯,也不能和我玩了?」
他笑了,起身從書櫃里捧了一堆小人書出來,「你先看書吧,我寫完再和你玩。」
「噢。」我撇撇嘴,只好抓了一本書窩在床邊先看著,這樣的情況,對一個孩子而言,哪里能夠讓我靜下心來看書?果然,不一會兒,我看書就看到了他的臉上。
「咦?你耳朵上有顆痣?」我好奇地湊得更近,伸出手去觸踫。
「是嗎?」
他一轉頭,我的手恰好戳上他的嘴。
「呀!好痛!」他抬手要捂嘴,結果毛筆卻從我臉上滑過。
「哇!」這次換我叫。
他指著我哈哈笑,「小丫頭,你現在變成花臉貓了!」
「還不是都怪你!」我伸手一抹,他笑得更厲害,「你還笑,幫我擦干淨啊!」
「好好好!」他放下毛筆,走出房間,過一會兒拿了個濕毛巾進來遞給我,我接過來,趁他不備,拿起毛筆也朝他臉上一劃,看他臉上頓時被毛筆攔路打劫。
「哈哈哈……」我指著他的臉,自個兒拿著毛巾捂著臉悶笑起來。
「好哇!小丫頭,你居然整我!看我不報復回來。」他伸手扯過毛巾,胡亂在臉上一抹,然後將我按在床上,使勁呵我的癢癢,嘴里還不住問道,「看你以後還整不整我了?」
「哎呀!別弄了,哈哈……癢死我了……」我躲也躲不過,掙也掙不月兌,又笑又喘,手舞足蹈。
「那你還敢不敢了?」他也笑著,手下卻一點也沒留情。
「不敢了不敢了……」我告饒。
他停手,捏了我的鼻子一下,「壞東西!」
「你才壞!」我坐起來,揉揉臉頰,笑得太厲害,導致兩頰都有些酸痛了。
「好了,我要繼續寫字了,你別鬧我了啊!」他又重新坐下。
我在旁邊看著,「你吃不吃糖?」我抓出荷包里的糖。
「不吃,」他答道,又說,「你小心吃壞牙。」
「不會,」我笑,看他擺在寫字台上的教科書,「你念初一了?」
「嗯。」
「那你開始學英語了?」我極其感興趣。
「是。」
「那……英語里‘我’怎麼說?」
「I。」
「愛?」我呆了呆。
他听我重復一遍,一時下筆不穩,一橫拉出老遠,臉也紅了紅,「小丫頭,英語里面的‘我’就是念‘愛’這個音。」他寫了個「I」在旁邊的草稿紙上。
「‘我’就是念‘愛’?」我倍覺神奇地重復,「那‘我愛你’不是要說成‘愛愛你’?哈哈!」我笑得樂不可支。
他看我一眼,「小小年紀,思想如此復雜。」
「你還不是很小。」大概年紀小的時候最恨人家說小字,要換作現在,誰要說我個小字,我做夢都笑醒,花痴可以發一整天,哎,歲月不饒人啊!
我不服氣地頂回去,對那個字母很有興趣地研究了一會兒,「駱展陽,我要轉學回老家了,明年不在這里過年了。」
「是嗎?」他一邊寫一邊轉頭看我一下,「為什麼要轉學?」
「我怎麼知道?」打死都不能說是因為自己成績不好。
他也不再問,只「噢」了一聲。
一個人總覺得沒勁,我跳下床,在他房間走動,「你看不看電視?」他問。
「不看。」我立在他的書櫃前,看書櫃里滿滿的都是書,「你怎麼這麼多書?」
「我爸買的。」
「真厲害!借我幾本好不好?」我看到里面有同學提過的《安徒生童話》和《格林童話》。
「好啊,你自己拿就行了。」
我喜滋滋地踮高腳,抽出了那兩本,又坐回床,這次看書就興味十足了,很快看入迷,遇到不認識的字,我還可以轉頭問他。
不知過了多久,听到他家的掛鐘「當當」敲響。不一會兒,駱伯母也上來了,「展陽……咦,年念也在這里?你媽還在找你呢!一起下去吃飯吧!」
「我還沒寫完。」駱展陽頭也不抬。
「總要先吃飯,吃完再寫。」駱伯母走過來看他寫。
「爸說我寫不完就不能去吃飯。」這話就明顯帶情緒了。
「傻兒子,你爸說啥你就當真啊?」
駱展陽搖頭,「你帶妹妹下去吃吧,我寫完自然會下去的。」
「那我讓你爸爸來叫你。」駱伯母朝我招手,「走吧,年念,我們先下去。」
我左看看右看看,最後搖了搖頭,「我也不吃。」
那兩個人頓時吃驚地看著我。後來,駱展陽說,真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就如此講義氣。
我回道︰「你想不到的還多著呢!」
他笑笑,「你也是。」
這話什麼意思我可不明白了。但我心里仍舊高興,因為他居然還記得年少時發生的事,而不像我認為的,他對此早已不復記憶。
孩子的固執自然是誰也拗不過的,尤其在人多時。
我雖然是獨生女,雖然父親一直認為母親過于溺愛我,但其實自我小,在某些方面就是管教極嚴的,我從來不曾太過放肆任性,父母也絕對不會給這種機會給我。只有那次,我放任自己,無論誰來勸,甚至母親差點要拖我下樓,我也沒有屈服,堅持和駱展陽共同進退。
大人們最後妥協的結果是,在駱展陽的房間為我們另開一桌,菜的分量雖然不多,但品種齊全。
「要讓著年念,知道嗎?展陽。」駱伯母仍不放心地念念才下樓去。
「好。」駱展陽答。
說歸說,卻差點因為一塊糖醋排骨又將我按在床上呵一頓癢,因為我把油汁抹上了他的臉。
吃過飯,開始老僧入定般寫字的駱展陽也動了凡心,他從寫字台的抽屜里拿出了很多彩色的紙。
「好漂亮!」我愛不釋手地搶過來,「用來干嗎?」
「折紙飛機啊,我們來比,看誰折的飛得遠。」
「好啊好啊!」我拍手同意。
他分了三種顏色的紙給我,自己也留下三種。
「我要藍色的。」我指了指他手中漂亮的淺藍色紙。
「好啦好啦,換給你,小孩子!」他不滿地說。
我滿意地拿著開始折,折了一架,不放心又看看他在做什麼,他作勢掩蓋住不給我看。
「給我看看嘛,你怎麼折的。」我拉他的袖子。
他瞄了瞄我折好的紙飛機,「你那種飛不遠的!」
「哼!肯定比你的飛得遠!」看他這麼小氣不給我看,我又憤憤地宣誓。
「那試試。」駱展陽亮出戰斗機。
我哈哈大笑,「啊!你把翅膀都撕了一半,怎麼可能飛得起來啊?」
「你不懂。」三個字終結了我的笑容,他說,「走,我們去陽台。」
駱家的陽台,正對著另一幢樓房,兩棟樓房間有寬寬的林,低頭,還可以看到陸元家的院子。
「你媽媽在下面。」我趴在陽台欄桿上,指著下面說。
「不管這個,來,我們比比誰的飛得遠。」
「好!」我應了聲就將手里的紙飛機扔出去,那飛機很不爭氣地飛出不到兩米後,就頭重腳輕地朝下栽,晃晃悠悠地跌落在陸家的院子里。
駱伯母抬頭望了一眼,我趕快將頭縮了回去,「差點被你媽媽發現了。」我拍拍胸口。
駱展陽笑,「看我的!」他擺好架勢,手一用力,紙飛機就悠悠然飛到了林對面,撞上了對面樓的牆壁後才下墜。
「這麼遠?」我簡直不敢相信,一半翅膀都被撕了的飛機還能飛那麼遠。
「厲害吧?」他笑了。
「教教我啦!怎麼折那種飛機?」我纏他。
「不好!」他擺架子。
「那我去找你媽媽告狀。」我要挾他。
「那你去告嘛!」他鼓勵我。
「不啦,你教我你教我!」我扯著他的袖子使勁搖。
「叫哥哥!」他那副得意的樣子讓我想到了陸元。
「駱展陽!」我大聲叫。
「叫哥哥。」他雙手環胸。
「駱展陽!」我更大聲。
他掏掏耳朵,「哎呀,怕了你了!走吧!」
我眉開眼笑,連蹦帶跳地跟著他進去。
那一個下午,我經過大量的重復性勞作,終于成功地折出一架不再出門就下栽的紙飛機。
「浪費好多紙。」老師卻非常不滿意學生的愚笨,自己動手修理折壞的紙飛機。
後來我們爬上天台,在樓頂上一架架將紙飛機放飛出去。
滿天的彩色紙飛機悠然飛舞,像白日里盛開的煙花,永永遠遠留在記憶中。
手中,只剩下我最後折出的得意作品,一架淺藍色的紙飛機。
「等等!」駱展陽不知從哪里模了支筆出來,在紙飛機的一只翅膀上面簽了個名字。我不服氣,搶過筆也在另一只翅膀上簽了名。
「可以了。」他站到一邊。
我轉頭,是十三歲的少年沐浴在晚陽之中,滿面含笑地望著我。幾綹發絲垂落在額前,在清風里微微蕩漾。
我閉目微笑,手一用力,紙飛機便穩穩地,順利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