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內昏黃燭光搖曳,軒轅凌和上官珞對面而坐,她眨也不眨地凝睇他被火光映照、昏暗不明的側顏。
軒轅凌正幫她包扎掌心的傷,他的神情一如往常平靜,瞧不出一絲情緒波動,難以猜測此時他在想些什麼。
不,應該說她從來都不曾明白師父在想什麼。她微惱的想。
「師父這些年過得好嗎?」心里有好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真正說出口的,偏是最無關緊要的一句話。
「不就是這個樣子,」軒轅凌微笑。「尚鐘很想你。」
那師父呢?師父可曾想她?
不敢問,也問不出口,上官珞咬了咬唇。「師父──」
「嗯?」
「黃姑娘送什麼藥給你?」恨自己口拙,好不容易見著師父,卻只說得出這些廢話。
「冰蠶蛹。」
「冰蠶蛹?」上官珞愣住。印象中師父曾告訴過她冰蠶蛹是天下奇毒之一,雖然那已是好久以前的記憶。「師父為什麼需要冰蠶蛹?」
輕輕的,軒轅凌薄唇勾起幾不可見的笑痕。
不管過多久,這丫頭還是跟從前一樣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養身。」
養身?!用冰蠶蛹養身跟拿砒霜泡茶喝沒啥兩樣。上官珞攬緊眉頭,一臉不信。
師父有事瞞她,師父沒說實話!
「珞兒,你居然把手折騰成這副模樣,別忘了你是姑娘家,遲早要嫁人的,怎不懂得愛惜自己?」軒轅凌仔細在她掌心傷口敷上翠綠藥膏,原本白瑩細女敕的柔荑如今布滿傷痕,讓他不禁懷疑這些年她到底怎麼過的?
上官珞淡色粉唇動了動,到嘴的話終究沒說出口。
好想告訴師父其實她是故意的,因為他不要她、躲著她,所以她故意傷害自己,所有過去他不許她做的事情,她偏要去做,包括喝酒、動武、強烈的心緒起伏……
只是她不敢說,就怕師父一生氣又躲起來避不見面,她沒把握自己下回還能如此幸運的找到師父。
好孬!她不禁暗罵自己。
「我這種個性,會有人敢要我嗎?」上官珞自嘲。
「你的個性很好。」皺眉,軒轅凌不喜歡她這種妄自菲薄的語氣。
既然她好,那師父為何不肯讓她陪在身邊,反而一直逃避她?
「我改了名字。」感覺傷口抹上藥膏後的剌痛感,上官珞低語。
「嗯?」
「我改名叫上官棄,拋棄的棄。」目光不曾離開過軒轅凌好看的臉龐,上官珞負氣說道,想看看他除了平靜以外還有沒有其他的表情。
軒轅凌用白絹包扎傷口的動作僵住,揚眸看她。
「取意被無情拋棄的意思。」她故作無所謂地聳肩,卻掩不住語氣里的那抹怨。
沒有原因,短短一句「你我師徒緣分已盡」,她上官珞就這麼被拋下了。
好、無、情。
她果然還是在怨著他呀!
好幾次軒轅凌張口欲言,最後終究化作一聲嘆息。
「我听說過上官棄這名字,沒想到是你。」
近年江湖竄起一名武功高強的年輕少俠,做了好幾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單槍匹馬殺入馬賊窩,單挑惡名昭彰的四大惡人,成為江湖人茶余飯後最熱門的話題。
「師父听說過我的名字?」
「單挑四大惡人?」軒轅凌挑眉。
「雖然那次讓我足足躺了三個月,但我贏了。」她驕傲地揚高下巴。
「珞兒,你這是在玩命。」隱隱帶著不悅,他眯眸。
「師父在乎嗎?」上官珞挑釁反問。「還在乎我的生死?」
苦尋不到師父的挫敗感逼得她快發狂,她只得找一件事拚命去做,讓自己的腦袋沒時間胡思亂想,就算某一天真的不幸死了,那也就罷了。
這就是她的想法。
「珞兒,你這是在報復我嗎?」沉默許久,軒轅凌淡問。
他的眼眸好深,仿佛一潭深幽的池水,察覺不到任何波動。
「徒兒不敢。」咬緊唇,上官凌低語。
「你不用對我這麼恭敬,別忘了,你已不是我的徒弟。」軒轅凌雲淡風輕的提醒。
听見這句話,上官凌像被利針狠狠戳痛,她瑟縮了下,眸底浮起恨。「……我回房了。」她用力抽回手。
明知她最痛恨听見這句話,偏偏師父老是將它掛在嘴邊。
不要,她偏不要!他越要避開她,她越要待在師父身邊不走。這一回,無論師父怎麼做都趕不走她。
昂氣一把拉開房門,她又停下腳步。
「師父,對你而言,我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她忍不住問。
上官珞的疑問輕輕擱進軒轅凌心底,他不著痕跡地蹙眉,旋即舒展開來。
「師父可知道,師父是徒兒生命的全部啊!」不等他回答,也不敢奢望他會回答,上官珞丟下話,旋即關門離去。
師父是徒兒生命的全部啊……
上官珞的話在耳邊縈繞不去,軒轅凌垂下眼睫,握住水杯的大手微緊。
☆
「上官大俠──不不不,現在應該稱呼你為上官姊姊才對,過來一塊兒坐呀!」
一大清早,鳳鳴客棧冷冷清清,偌大的一樓大廳里只有櫃內睡眼惺忪的店小二和已在大快朵頤的黃小蓉,她一看見上官珞下樓,立刻揮手和她打招呼。
雖然她有點懊惱,自己生平第一個心儀的對象居然是個女人,不過沒關系,她最大的優點就是看得開,既然上官珞不是男人,兩人當手帕交也不錯呀!她正想有個好姊姊。
「黃姑娘早。」沒想到有人起得比自己還早,上官珞有片刻的怔忡。
「上官姊姊也這麼早起。」黃小蓉笑顏燦燦,撕開肉包子往嘴里塞。
上官珞笑了笑,沒多作解釋。
她不是早起,而是一夜無眠。好不容易見到師父,她的心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加沉重。
「上官姊姊,既然你是軒轅前輩唯一的高徒,那你的醫術和佔卜應該也很厲害?」黃小蓉笑得有些諂媚,說道︰「你能不能幫我佔卜,看我有沒有賺大錢的命?」
「賺大錢的命?」上官珞愣住。
「就是賺大錢,」黃小蓉用力點頭,眼楮閃閃發亮。「本姑娘沒啥興趣,就是喜歡存銀子,目標是當個有錢人,一輩子穿金戴銀吃香喝辣。」
「噗……」上官珞被她天真的語氣逗笑了,打從心底喜歡這名率真沒心眼的小泵娘。
沒有煩惱多愉快啊!不像她……
「我不會佔卜。」上官珞坦白承認,毫不隱瞞。
「啊?」
「醫藥和佔卜並非我的強項。」怪只怪她當年偷懶貪玩,只要一看到書本就頭痛,每每被師父罰抄書,哭得比挨打還慘。
「這樣啊!」黃小蓉一臉的失望。
「抱歉。」
「無妨,小事一樁啦!」黃小蓉笑著搖手,剛解決手里的肉包子,立刻又拿起另一顆,食量驚人。「上官姊姊,我听說你跟軒轅前輩已經很久沒見面了。」
「的確,我們整整分開三年了。」上官珞眸心浮上黯色。
「既然這麼久沒見,你一定不知道軒轅前輩的病情?」黃小蓉心直口快,沒想太多就月兌口而出。
「師父生病了?」上官珞錯愣。
「你果然不知道,」黃小蓉邊吃包子邊說。「其實我也是從師父那里听來的。軒轅前輩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一種非常厲害難解的毒,必須找齊冰蠶蛹、七色蓮、黑玉蟾蜍三種天下至毒,用以毒攻毒的方式才有可能痊愈。」
而且只是可能而已喔!
必須湊齊三種天下至毒才能解的毒?會是什麼樣的毒必須用此重藥,上官珞光想就背脊生寒。
「是誰下的手?」就算師父不要她,她也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師父,上官珞握緊身側的劍,急問。
「關于這點師父沒告訴我耶!」瞧出她的急切,黃小蓉一臉歉意。
「嗯。」難怪師父需要冰蠶蛹,昨天在房里他什麼也不肯對她說,存心瞞她到底。
「如今有冰蠶蛹,黑玉蟾蜍也不是問題,最棘手的還是七色蓮。」黃小蓉搖頭嘆氣。「不過我師父已經出發去找了。」
「七色蓮生長在毒蛇猛獸棲息的天山之外……」上官珞喃道。
「你知道?」
「從前在醫書上看過,還有些印象。」上官珞欲言又止,自個兒師父的病情卻必須向外人打听,光想就氣悶。「黃姑娘,你可知道這毒……」
「這毒對軒轅前輩有何影響對吧?」好像早料她會有此一問,黃小蓉一點就通。
「嗯。」
「那是軒轅前輩內力過人才能撐到現在,若換作他人老早去見閻王爺啦!」黃小蓉又道︰「不過听我師父說,這毒在體內越久,對五髒六腑的損傷越重,日子久了恐怕會對身體造成無法彌補的影響。」
「什麼影響?」
「師父告訴我,軒轅前輩的毒再不解,短短幾個月內可能就會變得一頭華發,身體會迅速衰敗。」
上官珞心頭狠狠一震,血液瞬間涼透。
從小,她最喜歡師父烏黑如緞的長發,常纏著師父要他交出養發秘笈,甚至有回企圖趁師父午寐時偷剪一束發回房里研究,結果被師父當場活逮,罰她抄寫三本經書……她完全無法想像師父少年白發的模樣。
「不過是白發,算不了什麼大事吧?」低沉悅耳的嗓音自樓上傳來,她倆不約而同地抬頭,看見軒轅凌緩步下樓。
「軒轅前輩早。」黃小蓉很有朝氣地打招呼。
「這麼重要的事,師父為何不告訴我?」在軒轅凌越過她身側時,上官珞低聲問。
「這是小事。」軒轅凌淡淡解釋。
「如果危及生命都算小事,那何謂大事?」上官珞握緊拳,難掩激動地問。
最氣師父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態度,從前兩人性命相依的情感到哪兒去了?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讓師父非得這樣對待她下可?
「師父打算瞞我到何時?」
「……我會告訴你的,等時機成熟時。」
何謂時機成熟時?替他上香的那天嗎?
「黑玉蟾蜍有下落嗎?」深吸口氣,上官珞硬是壓下不滿的情緒,強迫自己心平氣和地問。
如果沒下落,就算天涯海角她也會替師父找來。
「有,我和尚鐘正欲前往傲劍山莊,宋莊主願意將黑玉蟾蜍送我。珞兒──」凝睇她固執的眸,軒轅凌所有想勸她的話吞回肚里。
這麼多年過去,難道這些年的分別仍沒有改變她嗎?
他是水,清淡的個性無法負載她如烈火般炙燙的情感,她的執著只會徒增自己的煩惱而已。
「我也去。」簡簡單單三個字,上官珞截斷他的話。
「只是取黑玉蟾蜍而已。」軒轅凌仿佛早料到她會這麼說。
「師父,這回您別想阻止我,我已經下定決心了。」上官珞清秀的臉龐有著堅定。「即使您不讓我去,我也會想盡辦法跟去。」
這丫頭──
「咦?你們要去哪里呀?」終于解決完一盤包子,心滿意足的黃小蓉拍拍肚皮問。
「傲劍山莊。」猶豫了下,上官珞回道。
「好呀!我也要去。」抓起身旁包袱,黃小蓉俐落地跳起來。
「你?」
「嗯,把冰蠶蛹交給軒轅前輩後我也沒事了,不如一起去吧!」黃小蓉嘿嘿笑。
珞兒執意要跟已經夠傷腦筋,現在又多了黃小蓉,軒轅凌原本的計畫全亂了,讓他感到有些頭疼。
「黃姑娘,你不用回到尊師身邊嗎?」
「不急、不急,能和你們一起同行,我豈能輕易放棄?」黃小蓉開心地拉住上官珞的手,完全不給軒轅凌拒絕的機會,開心的大喊,「走吧!我們一起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