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然而這個名為「黑匣子」的酒吧卻早已沉浸在一片濃黑夜色之中。牆面是黑的、地板是黑的,就連吧台後的調酒師也是一襲黑衣,正面無表情地搖動著手里的雪杯。
在這樣的環境里頭,人的心情——也是黑的。
季禮哲坐在角落里,手里抓著一個喝空的啤酒瓶,無聊地把玩著。也許,他已經喝醉了。他記得自己分明只點了一打啤酒,可是現在桌上的空酒瓶數量看起來卻足足有兩打。
是他不知不覺真的喝了這麼多,還是他已經醉得眼前出現了重影、把一打看成兩打了?
他搖搖頭︰不知道哎。腦袋昏昏沉沉的,太陽穴抽痛得厲害。他低低申吟了聲,手腳癱軟地在真皮長椅上躺倒下來——醉酒客人的標準姿勢。
會來這里喝酒,心情——當然是有些糟糕的。他並不是嗜酒之人,也從不相信借酒真的可以消愁;然而今天一整天,他坐在辦公室里,心口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悶的很難受,幾乎要令他窒息。
于是他想,他必須得喝兩杯了。至少在酒精麻痹大腦的此刻,他可以不去想——或者能少想一點兒——關于他和她之間的那個「君子協定」。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個「君子協定」惹的禍吧?是他錯誤地估計了自己的感情;面對愛情,他一直表現得太寬容,也太自大了。他以為當她不再需要他的照顧時,他就可以毫發無傷地把感情收回來,把她還給那個她真正深愛的男人。然而事實證明——他想錯了,大錯特錯。
已經付出去的感情啊……又怎麼可能像那個冷冰冰的「君子協定」那樣,說終止就終止,說收回就收回?
昨天晚上,他在便條紙上寫留言給她,要她和阿金好好談一談。在那一刻,他以為自己很冷靜,他甚至還冠冕堂皇地寫道︰我不想你後悔。在那一刻,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一個君子,以為自己能夠將這件事處理得完滿漂亮。
他給她自由,讓她來選擇。如果她愛的仍然是阿金,那麼——他會遵守諾言,很有君子風度地退出。
可是今天一整天,他卻怯懦得不敢去開手機。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原來他根本不是一個君子,而是個膽小沒種的懦夫。他是多麼害怕會接到她的電話,會听到她親口告訴他︰她——不再需要他的照顧了,他們之間的那個「君子協定」——該結束了。
所以,還是喝醉了吧,喝醉了好。喝醉了,就可以不再去想,不再害怕。
他躺在那里,頭痛欲裂。西裝起了褶子,領帶歪在頸邊,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非常糟糕,可是他顧不了這麼多了。他只想睡覺、只想在睡夢中把所有煩心的感情問題通通拋掉,再也不去理會。
朦朦朧朧中,有人來到他的身邊,溫婉的女性香氛將他包圍。來人俯子,皺眉輕問︰「怎麼喝得這麼醉?」
「還好了,只喝了一打。」他直覺地咕噥著回答。
「兩打。」那個聲音糾正他的認知錯誤。
「哦,兩打。」他低應了一聲,隨即兩眼一翻,失去所有記憶。迷迷糊糊中,只感到有人用力把他架起,像拖死豬似的給拖出了門。
翌日早晨,天晴氣朗。初升的太陽將金色光線透過窗欞灑進臥室,照在凌亂的大床上。
季禮哲就在這溫暖愜意的氣氛中緩緩醒了過來。他感到眼皮有些癢,伸手揉了揉,睜開眼楮。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名女子光滑的果背。
他頓時愣住了。
此時此刻,她——就坐在床邊,背對著他,身上不著寸縷,只有一頭卷曲的長發柔軟地散在肩頭。
他怔怔地瞧著那背影,那卷發……突然開口輕喚︰「小緹?」
桑緹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瞪視著他。
「昨天晚上,我們……」上床了?他連忙撐坐起身子,發現被單覆蓋下的自己一絲不掛,腦中不由浮起一個糟糕至極的念頭︰難道昨天晚上,他又在醉得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和她發生了關系?
天,他怎麼可以這樣?!他懊悔地撫著額,在心中暗暗咒罵自己的無恥。眼下他與她之間還有那麼多的問題沒有解決,他甚至不知道此刻他們究竟算是什麼關系,還算不算是情侶……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居然又糊里糊涂地跟她上床了?!
「小緹,我……」他分不清心里現在是什麼滋味,愧疚地望向她,卻發現她表情漠然,好像這件事全然與她無關。
「我們現在怎麼辦?」她冷冷地問道。
他懊惱地捧住頭,「我很抱歉。」
「抱歉抵什麼用?你是男人吧?出了事,總要負責的吧?」她聲音尖銳,咄咄逼人。
「可是,你和阿金——」他的話才出口,她凶惡的眼神便已橫掃了過來;他只好住了口,心中卻不由迷惑起來︰她和阿金……應該見過面了吧?他們應該已經好好地談過,並且談出個結果來了吧?為什麼在同一天里,她竟會跑到他的床上來,又稀里糊涂地跟他過了一夜?
這個時候,桑緹站起了身,緩緩走到他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道︰「季禮哲,我問你,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他怔住,沒想到她會在此刻毫無預兆地問出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是最無須回答的,也是最令他難以啟齒的。
她問他,他愛不愛她?他苦笑了。怎麼能不愛呢?如果可以不愛,他心里又哪來的那些掙扎、那些痛苦呢?
但問題是,他——可以愛她嗎?他與她之間,不是還橫亙著她的初戀情人和他們長達六年的深刻感情嗎?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又問道︰「我們在一起一年多了,你有沒有說過你愛我?有沒有說過一次?」
他默然。是,他沒有說過他愛她,一次也沒有。要承認自己愛她,也許——真是對他來說最為困難的事了吧。
「季禮哲,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現在你只是為了那個狗屁協定就要跟我分手,你心里都不痛的嗎?都不會有一點舍不得嗎?」面無表情地拋出第三個問題,她換了口氣,繼續馬不停蹄地拋出第四個、第五個,「就算我們在一起只是單純地為了協議,但一下子突然分手了,心里多少總會有點不舍得吧?身體也多少總會有點慣性和依賴吧?要不然昨天晚上是怎麼回事?那個‘君子協定’有規定你跟我分了手還可以在一起嗎?」
她的問題像是連珠炮般,一個比一個直白、一個比一個火辣,接連不停地轟向他,直把他炸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小緹?」他不可置信地低叫。面前這個氣勢洶洶雙手叉腰質問他的果身女子……真的是她嗎?一向溫順羞怯的她,竟然會說出這樣勁爆的話來?
還有,為什麼她看起來……好像在生他的氣似的?更好像——氣得簡直快要爆炸了?
「季禮哲,你是白痴吧?你是木頭嗎?還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人?」見他表情依舊呆滯,她真的快被他給氣死了。說了這麼多他還是不懂?!「好,你喜歡假正經嘛,你喜歡立協定,我們就來立協定好了!昨天晚上我們上床了,這件事你想賴也賴不掉。給你兩個選擇,要不然就娶我,要不然我就讓整個‘程氏’都知道這件事情,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了,她氣呼呼地往床沿一坐,別過臉去不再理他。
一通「炮火」過後,滿室沉默。
季禮哲半是迷惑半是不解地蹙起眉頭,他只覺得這整件事怪異極了。听她說的話,她應該……是在跟他開玩笑吧?可是那熊熊燃燒的怒氣——卻又是那麼的貨真價實。
她這樣罵他……到底是想對他說什麼?
半晌。
大手輕輕覆上她光果的肩頭,他溫柔的聲音響在她身後︰「小緹,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氣我什麼?」
她抿著嘴不說話,心里冷哼︰機器人听得懂人類的話語嗎?
「你氣我總要有個理由呀。」他無奈地低低嘆息,語聲溫柔,軟化她堅硬的防衛態度,「也許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並沒有要為了那個協定而和你分手。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小緹,我怎麼舍得?我只是希望你和阿金談談,好好想清楚你真正要的人是誰。我不想你現在一時沖動決定跟我在一起,到了以後才來後悔。」
「我……我才不會後悔……」她小聲地嘟囔著,心,卻不爭氣地軟了下來。
「不會後悔最好,我最高興了。」他用溫柔的語氣哄著她,寵溺著她的任性,將溫暖的被單蓋上她的肩頭。她倔強地抖了子,將被單甩開;但他執意再度為她披上,並順勢摟住了她,在她耳邊輕問︰「阿金怎麼說?」
「他又沒說什麼。反正我跟他說了……我們的事。」她不情不願地向他交代兩人見面的一切經過,卻自動忽略掉當中阿金要求與她復合的那一段。口氣雖然還是硬邦邦的,但整個人已經不知不覺偎入了他的懷中。
最後,她嘀嘀咕咕地這樣說︰「總之,我……是不會回到他身邊去的啦。我又不像你,我是有感情的。」說著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听到她說出這句話,他笑了,心底這些天來的忐忑和掙扎終于得到解月兌。原來和他一樣,她——也是舍不得他的啊……只是用了這麼別扭的方式來表達,「你怎麼知道我就沒感情了?」他輕笑著反問。
「你……你要是有感情的話,才不會隨便把我往外推呢。」她仍是小心眼地在生氣。
「好,這個算我錯,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好不好?」他好脾氣地舉起雙手認錯,接著問,「那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也是有感情的呢?」
听了這話,她肩膀一縮,別過臉去,不清不楚地哼哼了一句︰「嗚嗚嗚嗚嗚嗚……」
「你說什麼?」他皺眉。她什麼時候學會用鼻音說話了?還說得滿臉通紅,好像在害羞似的?
「我叫你︰說句好听的啦!」不情不願地為他翻譯出剛才說過的古怪話語,她臉更紅了。
哦……原來是這個。他忍不住笑了,她鬧別扭的樣子……真的好可愛。想不到在相敬如賓地交往了一年之後,現在的他們,卻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對情侶了呢。就連以前只會彬彬有禮地向他說「對不起」的她,現在也學會向他撒嬌發嗲、使小性子了。心底涌上柔情,他雙手由身後環住她的腰,輕輕吻著她耳垂,喃聲問著︰「那——你想听什麼?」
「就……那個啦。」明知故問。
「哪個?」他低笑,繼續溫柔地吻著她。每在她的肩頭印下一個親吻,就問出一句︰「‘我喜歡你’?‘我愛你’?‘我舍不得你,永遠也不會和你分手、永遠也不會把你推給別人’?還是——‘你願意嫁給我嗎’?」
听到最後一句話,她驚喜得倒抽一口氣。心頭甜得像打翻了蜜罐,但鼻間卻忍不住泛起了酸意。她回過身,激動地一把抱住他,「你真的願意娶我?」
「你都拿整個程氏公司和我的聲譽來威脅我了,看來我不願意也是不成的了。」他假裝無可奈何地兩手一攤,笑嘆道。
她臉一紅,伸出手捶了他一下,「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她絕對沒有想過要拿那個來威脅他,只是一時氣話。
「我知道。」他又吻了她一下,這一次笑得有幾分促狹,「照你的說法,我們上床上了這麼久,你要是真的有心想逼我娶你,怎麼會傻得直到現在才想起拿這個來威脅我?」
「季禮哲!」她羞紅了臉,再度掄起了拳要打他,卻被他狡詐地躲開。
「哎,還有一個問題哦。昨天晚上我是喝醉了,可是你並沒有喝醉吧?」他雙手環肩,笑得好賊,「那——我們到底是怎麼跑到床上來的?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又主動勾引我了?」
「季——禮——哲!」她都快羞死了,他還說?又羞又窘之下,她猛地跳起身子,一下子用嘴堵住他所有尚未出口的玩笑話語。
四片唇膠著在一起,室內頓時沒了聲音。他們長久地親吻著彼此、用力地擁抱著彼此,失而復得的喜悅充滿在他們的胸臆間。在這一刻,他們之間不再有「君子協定」,可是他們的愛情——卻收獲得那樣熱烈而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