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水藍色婚紗 第三章

一個小時以後,這個聲音的主人被帶到了警局的偵訊室里。沒有人感到意外,因為這個女人就是楊瑞祥的前妻蘇麗儀。

稍早些時候刑偵人員觀看了麗豪酒店的電梯監控錄像帶,那里面顯示在昨天晚上零點左右,曾有一名身形酷似蘇麗儀的戴帽子的中年女子走進過電梯,並在凌晨一點左右再度乘電梯離開。

所有的證據幾乎都指向蘇麗儀,案情呼之欲出。惟一讓警員們感到頭疼的是,蘇麗儀堅持辯稱自己沒有殺人,現場的任何地方也找不到凶器。

「老大,就是她了。你看她哭得多假!」于穎星雙手環肩,神情篤定地說著。

此刻她和郭可安、林繪理三人正站在偵訊室的玻璃牆壁外面;偵訊室內,蘇麗儀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她承認自己當晚有去找過羅美君,可是她死活不承認自己殺了人。

「SIR,我真的沒有殺人啊!我……我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家里還有一保險箱的金銀珠寶等著我去戴,我為什麼要那麼傻去殺人啊?SIR,你要相信我!」蘇麗儀是個年過四十的短發女人,容貌身材保持得很好,簡直像個未婚女子;不過,和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羅美君一比,生過四個孩子的她就遠遠不夠看了。尤其是她此刻哭得活像個鬼,不停地抓撓著自己的短發,整個人看起來糟糕透了。

相比之下,她的前夫楊瑞祥倒是顯得很鎮定。听到自己的前妻涉嫌謀殺自己的新任情人,他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他說了些「深表遺憾」之類的套話,然後居然鑽進豪華房車回公司召開股東大會去了。用于穎星的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有錢人真是匪夷所思」。

偵訊結束以後已是深夜時分,郭可安、林繪理、于穎星三人一同走出警局,被蘇麗儀又哭又鬧地折騰了一下午,他們幾個都筋疲力盡,不想再說一句話。

然而,沉默地走了一會兒之後,于穎星終于憋不住了,「老大,這個案子你怎麼看?」她歪著頭看郭可安。

「我的看法是怎樣不重要,關鍵是到了法庭上法官怎麼想。」郭可安回答得很保留。

林繪理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她想,她知道他的看法是什麼。她也知道,身為高級督察的他,是絕對不會說出任何不負責任的話來的。于是,她打了個哈欠,順勢道︰「我很累了,不介意的話,我們在下一個街口各自招車回家吧。」

冰可安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于穎星卻哀叫道︰「MISSLAM,不要掃興嘛!我們累了一整天了,至少要去PUB喝兩杯RELAX一下再回家呀!」

「還是不了。」林繪理搖頭失笑,「我老了,不適合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活動。」

「MISS

LAM。」郭可安突然出聲喚她,聲音還是那樣低低的,透著一種別樣的溫柔,「一起去吧。黑燈瞎火的,只有我和穎星兩個人的話,她會趁機吃我豆腐的。」他開著玩笑。

「什麼嘛?!老大,我可是已經有男朋友的人了耶!我還怕你吃我豆腐呢!」于穎星當即被他激得一蹦三尺高,「MISS

LAM,你看他啦,把我說得活像個!」

看到這兩個活寶你一言我一語地吵鬧,林繪理忍不住淺淺彎起唇角。她想,她真的是老了。32歲的郭可安可以和小師妹又笑又鬧地打成一片,可是她卻只能傻傻地站在一旁看著,充當理智的仲裁者的角色。就像兩個小朋友打架了要找老師告狀,而她就是那個板著臉的老師。

她心里突然覺得有一點悶。她看到郭可安在笑,眼角泛起一條淺淺的魚尾紋,看上去絲毫不顯老,反而顯得更有男人味。

而于穎星呢?她永遠是青春無敵的,臉色嬌艷如花,蓬松的馬尾辮在夜風中一甩一甩,像音符一般上下跳動著。

他們兩個……似乎很般配呢。林繪理的腦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來;隨即,她緩緩地移開了眼光,看著馬路上來往的車流發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驀然響起熟悉的低沉男聲︰「走了,還發愣?」

她一怔。回過神來,發現郭可安就站在她身後;高大的身軀緊密地貼著她,一只手扶在她的腰際,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十厘米。

「哦,你嚇我一跳。」她連忙不著痕跡地跨後一步,與他拉開距離。然後,站在那個她自認為安全的距離之外,她對他展開微笑,「決定了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他反問著。

「我無所謂了,听年輕人的吧。」她看了眼馬路邊正在揚手招車的于穎星,故意用半開玩笑的口吻這樣說道。

冰可安皺了一下眉。他確定自己不喜歡她說這話時候的語氣,好像刻意地要把她自己和別人隔得很開。他跨前一步,淡淡道︰「MISS

LAM,你又不老,別再這樣說。」

「至少,過了瘋狂的年紀了。」她自嘲地笑著,垂下眼瞼避開他灼然的目光。不知為何,在夜色中他的雙眸顯得格外晶亮,一眨不眨地盯住她,讓她有些心慌意亂。

他目光湛湛地看了她一會,突然扔下一句︰「也許,是還沒遇上一個真正能夠讓你瘋狂的人。」說完後,他飛快地轉身走到路邊,率先彎身鑽進TAXI里去了。

留下林繪理獨自站在街頭的TAXI揚招點,表情怔忡。直到車里的于穎星探出頭來大叫︰「MISSLAM!快上車啦!」

凌晨一點的蘭桂坊。街上擠滿了衣著光鮮的夜貓族,PUB里歌舞聲喧鬧,徹夜的狂歡才正要拉開序幕。

于穎星拉著林繪理和郭可安,熟門熟路地拐進一家PUB里,「放心,這里沒有人嗑藥啦!」她拍著胸脯自信十足地保證道。

PUB里面燈光昏黃,濃烈的香煙味道充斥著鼻間,有很多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年輕人正在舞池中興高采烈地搖動著身體。相比之下,于穎星襯衫牛仔的裝束反倒顯得樸實多了。

他們三人揀了個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于穎星原本吵著要喝洋酒,被郭可安的白眼一瞪,只好改喝酒精濃度較低的汽酒。

為了這個,她悶悶不樂地揪著衣角,「老大真無聊。」

「明天一早還要開工,你要是敢給我醉倒,小心我停你的職。」郭可安板著臉,毫不妥協。然而面對著林繪理時,他臉上又是另一副表情了,「MISS

LAM,你看上去有點累。」他輕聲地說,眼神里閃著關心。

「切,老大重色輕友。」于穎星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趁郭可安還沒來得及翻臉,她沖他作了個鬼臉,嬌小的身子滑溜如泥鰍一般,一下子鑽入舞池中去了。

冰可安坐在原地,表情有絲尷尬的赧然。他攤了攤手,回頭看著林繪理,「這小丫頭超級無聊的,不知道她在瞎說些什麼。」

「嗯,我了解。」林繪理點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听起來輕描淡寫些,「她開玩笑而已,用不著當一回事。」

看吧,他根本無須解釋——因為她根本不介意。做了八年的同事,他與她之間的默契是很好的;像林繪理這麼有理智的女人,當然不會傻到把于穎星的玩笑話當真。郭可安抓起酒瓶灌了一口。不知為什麼,他本應該覺得釋然,卻莫名地煩躁起來。

听著PUB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問道︰「MISSLAM,你覺不覺得——鐘SIR的判斷力正在逐漸下降?」

「說上司壞話,你小心被降職。」她淺笑。

「不,我是真的這麼覺得。」他蹙起眉,解釋道,「在現場並沒有發現羅美君用來割腕的刀片吧?傻子都看得出來,這不是單純的自殺。難道死者在割腕之後還有力氣來處理用過的刀片嗎?」

「也許,鐘SIR是想等著你來發現。」林繪理挑了挑眉,口中說著很空泛的語句。她並不願意在這樣的場合和郭可安討論鐘訊。畢竟那個偉岸而俊朗的男子,曾經是她那麼熟悉的人……她眼神黯了一下,急忙抓起酒瓶啜了一口,迅速恢復神色的平靜。

「又也許,鐘SIR忙著做他自己的事,所以根本分不出心神來關注這件案子本身。」說這話時,郭可安的語氣中有一些賭氣的成分。

「你指什麼?」她皺眉看向他,他的話似乎帶著諷刺呢。

「我是指——他一直在糾纏你,不是嗎?」他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緊緊地盯視著她平靜無波的臉龐,「MISS

LAM,他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你不會……」

「當然不會。」他的話還沒問完,她已經開口打斷他,「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關心,郭SIR。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好的。」

她用禮貌而淡漠的表情和話語輕易擋回他的所有關心。每次都是這樣,從來不曾例外;他似乎永遠也沒有機會窺探到她心底真正的想法。郭可安垂下頭來,望著桌上半空的酒瓶,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

林繪理和鐘訊之間的緋聞,這些年來他陸陸續續地听過一點。據說,他們曾經是一對志同道合的拍檔,也是一對感情深厚的戀人;後來分手,原因不明。她調了組,他娶了別人。再後來,他們變成上司與下屬之間的單純關系,客氣而有禮地相處著,卻又都如履薄冰。

林繪理和鐘訊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往?他們相愛了多久?因為什麼原因而分手?郭可安用手指戳著發暈的額頭︰他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得那麼詳細。只是每次想到這件事,心里便會覺得很煩;更讓他感到不舒服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煩。MISS

LAM身為當事人都不覺得煩呢;他又有什麼立場覺得煩?

他又用手爬爬短發,頭很暈,怎樣都不舒服;從指縫間看過去,林繪理的表情顯得漠然。她……永遠都是那樣,什麼都不關心,什麼都不想關心。他有些失落,想抓起酒瓶來再喝一口;正在這個時候,舞池中央突然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吹口哨,有人拍掌叫好——間中還夾雜著于穎星憤怒的嬌斥聲。

他立刻站起身,「MISSLAM,過去看看。」

「我警告你哦,你要是再敢踫我一下,我就喊非禮了!」人頭攢動的舞池里,于穎星瞪著眼,沖一個染了滿頭金發的年輕男子怒叫道。

「干嗎?!我有踫到你嗎?哪一根手指啊?誰看見了?喂,小妹妹,你別血口噴人哦!」那個金發少年歪著腦袋,嘴里叼了根牙簽,一副很無賴的樣子。

「這里發生了什麼事?」郭可安撥開人群來到舞池中央。

只見于穎星氣得俏臉漲紅,一見到他來了,立刻委屈地拉住他衣袖,「老大,他剛才偷模我。」

「喂,你別亂講話好不好?」金發少年粗魯地打斷她的話,「香港是法制社會,講話可是要負責任的!小妹妹,你不懂就回去多念兩年書再出來混嘛!」說著,和身旁幾個同樣流里流氣的少年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你!」于穎星氣得立刻就要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掏警員證,想好好震震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然而就在這時,一只大手從身後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老大?」她轉過頭,詫異地看著郭可安。後者這時候已經親熱地攬住她的肩膀,換上冷酷神情對著那幾個少年,淡淡開口,「剛才是誰伸手亂踫我女朋友?」

「帥哥,她是你女朋友?」金發少年被郭可安突然顯現的駭人氣勢震住,愣了一下,但立刻發出不信的嗤笑,「不會吧?她這麼幼齒,你看得上這一型?!那邊那個短發姐姐才比較對你的口味吧?」說著他指了指站在五步以外的林繪理。她正靠在一根廊柱上,面無表情地望著這里的騷動。

冰可安的眼神瞬時變冷了。這些低級狎笑的話語,對于MISS

LAM這樣高潔的女子來說,簡直構成一種侮辱。一股怒火涌上心頭,他正想開口,林繪理卻先他一步發話了︰「他們兩個確實是一對。而且據我所知,郭SIR很不喜歡有人隨便騷擾他的女朋友。」

一听她開口叫「郭SIR」,幾個流氣少年當場愣住,變成傻氣少年。

「你……你是警察?!」染著金發的少年瞪著郭可安,語氣開始顫抖。

冰可安很沒力地抹了把臉。天知道,他原本不想暴露自己警察的身份,就是不希望引發PUB里的騷亂;可是——在場的兩位女士似乎都更傾向于用這種方法解決問題。

他嘆了口氣︰事已至此,只好照著這個腳本演下去了,「你們幾個,還不快點向MADAM道歉?」他用下巴比了比于穎星的方向。

幾個少年立刻換上誠惶誠恐的神情,講話時雙手雙腳都在發抖,「MADAM,剛才完全是一場誤會,我們不小心……撞了你一下,都怪我們幾個笨手笨腳的,那個……SORRY哦!MADAM你大人有人量,就原諒我們一次啦!」

「咦?好奇怪,你們不叫我小妹妹了?」于穎星假裝詫異地挑起眉,心中暗笑,存心為難這幾個有眼不識泰山的家伙,「听你們剛才叫得這麼親熱,我原本還打算請你們幾個回警局喝茶呢。」

「啊?!MADAM,不要啊!」幾個少年被嚇倒地紛紛叫嚷起來。

「穎星。」郭可安語帶警告地低喚了一聲。她再這麼玩下去,天都快亮了。

而在這過程之中,旁觀者林繪理的表情一直沒有變化,仍然是淡淡的、漠然的,好像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她只是一直注視著郭可安的那只手——那只手久久停留在于穎星的肩頭,以一種親昵而保護的姿態輕輕擁著她。郭可安神態自若,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于穎星的臉上卻偷偷地泛起了紅霞。

PUB里頭空氣好差,她實在覺得胸口有些窒悶呢。林繪理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突然轉身,毫不遲疑地向著門外走去。她在心里對自己說︰WELL,酒也喝過了,鬧劇也看過了,她該回家了。

走出PUB的窄門,她來到街口招車。抬腕看了下手表,唔,已經快凌晨三點了。像她這樣過了三十歲的「老」女人,可是最經不起熬夜的呢,還是快快回家去補個眠吧。

這時,一部TAXI轉過街角,向她的方向駛來;她正待揚起手,突然有人從身後拉住了她的手腕。

「MISSLAM,要走也不說一聲。」仍然是那個熟悉的低沉男聲,「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她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你去陪穎星吧,我自己可以。」

「先送她,再送你。」郭可安言簡意賅地說,拉住她手腕的手卻一直沒有放開,「你不開心?為什麼?」他仔細地凝視著她潔白如玉的臉龐。

「我只是累了。」這下她終于回過頭來。稍暗的夜色中,她表情有些模糊,而聲音則略顯僵硬,「郭SIR,我不是疑犯,你大可不必這樣抓著我不放。」說著她舉高手腕,目光有幾分挑釁地直視著他。

這下他百分之百的確定了︰她是真的不高興了,或者說——在鬧情緒。只是,一直以來都這麼冷靜的一個女人,真的有情緒可鬧嗎?

冰可安定定地注視著這個矮自己一個頭的女子,她個子不高,但脊背挺直,臉上的表情十分倔強。但不知為何,她的神色越冷硬,他的心底——就越覺得柔軟。他就這麼看著她,良久,呼吸變得急促了,突然說出一句連他自己都覺得沒頭沒腦的話來︰「穎星只是小妹妹,其實……你用不著這樣的。」說完後,他感到臉頰升騰起一股莫名的燥熱。

「你沒有必要向我解釋什麼。」她別開眼,故作輕松地聳聳肩,「郭SIR,我也有好久沒有看過你拍拖了。穎星她——」

「MISS

LAM!」說曹操曹操就到,這時,于穎星銀鈴般的清脆嗓音自兩人身後響了起來。她一蹦一跳地跑到兩人身邊,動作夸張而又滑稽地向郭可安敬禮,「報告老大,里面都搞定了。」

「哦?」郭可安轉過頭,微笑著迎向于穎星。他放開了林繪理的手,臉上神情自然,仿佛適才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涌未曾發生。

「是呀,那幾個家伙還蠻好玩的,他們一致封我為警界的麻辣鞭炮花。」于穎星說到這里,忍不住偷笑。

「好了,你也玩夠了,來吧,我送你和MISSLAM回家。」他扯扯于穎星腦後的辮子,笑得像個親切和藹的大哥哥。

「不用了,我自己……」林繪理的話才說到一半,郭可安回過頭來,用溫柔的語聲截斷她的堅持,「走吧。送完了她,我再送你。我是個警察,知道單身女子坐夜車回家不安全。」

「呵呵,真看不出老大還是個紳士呢!」單純的于穎星格格嬌笑。

林繪理沒有再爭辯。她垂下頭,輕輕地撫著自己的手腕,那被他握過的肌膚……突然有一絲發燙了起來。

「MISSLAM,BYE!老大,BYE!」

于穎星笑呵呵地和兩人道了別;臨下TAXI時,她又回頭看了郭可安一眼,這一次的眼光中竟顯現出幾分難得一見的羞澀來,「老大,你今天好有型哦,謝謝你了。」

「不謝,我什麼都沒做。是MADAM你的魅力太非凡,才能夠輕易地收服民心。」郭可安回以勾唇一笑,接著道,「快回去睡吧,明天早上不準遲到。」

「是,前輩!」于穎星就像日本卡通里的美少女那樣對著他一鞠躬,然後帶著甜美的笑容愉悅地離去。

TAXI繼續前行。車廂內,兩人皆很有默契地保持著沉默;連開車的司機都覺得奇怪,忍不住從後視鏡里偷望了他們幾眼︰一對俊男靚女,看上去十足般配,可是——就是彼此不說話。

終于,二十分鐘以後,車子到達今夜的第二個目的地——林繪理的單身公寓。令人尷尬的沉默終于要結束了呵,林繪理這樣想著,長長地吐了口氣,說了聲「謝謝」便鑽出車廂,向家門口走去。

沒想到的是,過了不一會,郭可安也下車了。TAXI在他身後揚長而去,他站在空蕩蕩的台階下面,沖她揚起有幾分無奈有幾分耍賴的笑容。

「郭SIR你?」她小小吃了一驚,拿著鑰匙的手僵在半空中。這男人……該不會是想要再在她家借宿一晚吧?

「進去說。」他動作極為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鑰匙,插入鎖孔中開門,好像他才是這間房的房主。

她扁扁嘴,又想不出該對他說些什麼,只好默默地跟隨他走進客廳。他在寬大沙發上坐下來,擰亮茶幾上的燈,舒服地伸展雙手雙腳;表情閑適,嘴角甚至掛著微笑。

她坐到他的對面,挑眉看他,眼中帶著詢問︰「郭SIR?」這麼晚了還賴著不走,一定是有話要說咯?

「MISSLAM。」他又用那種曖昧的語調喚她了,並且神情頗不正經地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坐到我這邊來。」

「我為什麼要?」她表情漠然地反問,不為他的輕佻口吻生氣,也沒有一般女人被帥哥邀請時慣有的喜悅反應。

「坐過來就是了,有話跟你說。」他眨眨眼,臉上的笑意很輕松,可是手心卻在偷偷沁汗。

有些東西,可能持續八年都不會變;也可能僅在一夕之間,就突然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

在這樣關鍵的轉折時刻,他——說不緊張是假的;只是,面對著這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麗顏,他頸後流著汗,心底卻感到異樣的甜蜜。

「好吧,既然你堅持。」她攤了攤手,起身移駕到他身旁。當他開始擺出耍賴頑童的架勢時,她竟然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吧。

只是這樣……就不是安全的距離了呢。她目測著兩人之間不足一臂寬的狹小距離,心跳——突然有一點兒紊亂了。

「郭SIR,我們要繼續昨晚的談話嗎?」見他只是坐著卻不開口,她只好先發話了。

「我們昨晚談到哪里了?」

「談到我們認識了八年;然後你向我求婚,因為你覺得這樣比較省事,也比較符合我們的職業特性。」她說著,不敢苟同地聳了聳肩。

冰可安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她就是有本事把原本可以很浪漫的事說成干巴巴的「省事」和「職業特性」。不過不能否認,他昨晚的求婚辭也不怎麼浪漫就是了。

「唔,那我們繼續往下談?」他眼神溫柔地征詢她的意見。

「郭SIR,我不得不提醒你,現在已經是凌晨三點半了。而你警告過穎星,明天不準遲到。」她漂亮的杏仁形眸子里染上幾分淡淡的無奈;而心里,卻是深深的慌亂。

她不是毫無所覺的笨蛋。憑著長達八年的默契,她大略是猜得到他想和她談什麼的。

正是因為這樣……才會慌亂呵。面對死亡威脅時都能做到不亂陣腳的她,在這一刻,心頭竟泛起濃濃的無力感。

——那命中注定要來到的,任憑你怎樣回避躲閃,也終究是逃不開、躲不掉。

「我要說的事情,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的——我是指,如果談話順利的話。」他說著,促狹地擠了擠眼。

「怎樣才叫談話順利?」她問。

他輕笑,「如果你保證不會在我說完之前殺了我,我們的談話就會進行得很順利。」

「這我可無法保證。」她回應他甜美的笑容,「我包里有槍。」

「MISSLAM。」

「嗯?」

「八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吧。如果我們早點結婚的話,也許孩子都生了好幾個了。」他語帶惋惜地輕嘆著,低下頭俯視近在咫尺的她的容顏。可是,那容顏好淡漠。他以為自己終于說出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來,足以打破她冰山一般的冷凝表情;可是他錯了——這個女人的表情仍然平靜,絲毫沒有被他嚇到。

她甚至備感有趣地干笑了一聲,「哈,如果真那樣的話,也許我們現在早就離婚了。」

他垂下眼眸,有些想笑——不過是苦笑︰她真懂得使男人感到挫敗,「MISSLAM,你知道嗎?在這八年里頭,我們有很多事情都沒有做過呢。」

「例如?」她挑高一邊眉毛。

「例如,拍拖。」

「你是指,和別人拍拖?」她輕易曲解他的話,然後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也對呵,我們都太忙了。」

他抹了把臉。很好,他原以為這是他一生中最有勇氣的時刻,可是她卻一直在給他泄氣。她既然如此熱衷于把他逼上梁山,那他——也只好什麼都不顧了。

「還有。」他突然道。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攪得她心湖震顫。

「還有什麼?」空氣中驟然聚起的緊張壓力讓她立即防備起來,然而這防備仍是晚了一步——

「還有這個。」他說著,突然一把攬過她的肩頭。只是零點零一秒的短暫轉瞬,他那因為緊張(或者是挫敗後的氣惱?)而微微顫抖的兩片唇,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落在她的嘴唇上了。

她愣了一下,卻沒有用力掙扎;似乎只是有一點意外和驚訝,但很快地便進入了狀況。她單手撫上他的背部,開始回吻他。她的吻並不熱情,但也絕不冷淡;就像是一種禮貌的回應,像是在對他說「謝謝你吻了我」。

而郭可安的心跳卻急如擂鼓,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膽量主動親吻這個女人。即使是在兩人唇舌交纏的此時此刻,他將她緊緊抱在懷中,身體與她相觸的感覺仍然像是一場太甜美的幻夢。

天知道,他喜歡這個女人呵……那是一種比愛情更厚重更踏實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離不開她,想看見她,想每天和她一起工作、和她為了一些並不專業的問題斗嘴。雖然從她嘴里說出的話有時足以把人凍僵;可是,他喜歡。

在決定親吻她之時,他是抱著玉石俱焚的決心的。他了解她的個性,今晚不計後果地跨出了這一步,日後也許連普通朋友都沒得做。然而,盡避如此,他還是吻了她——因為內心所累積的對于她的感覺已經變得太強烈,讓他無法再忽視,無法再忍受每天看著她卻不能擁抱她的那種折磨。

這一刻,凌晨四點,窗外天色漸白。安靜如深海的客廳內,他抱著她,用力親吻她,覺得周圍的世界已變成天堂。那是一種夙願得償的喜悅和滿足,叫他不斷地延長這個親吻,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開她。

而且,她回應了他的吻——這項事實讓他有些不可置信的驚喜。他原以為她只會暴怒地咬破他的舌頭;可是她沒有。她溫順而嫻熟地回吻著他,將他拉近自己的身體,仿佛兩人已是一對相愛多時的戀人。

當兩人終于結束這個親吻時,彼此都已迫切需要氧氣。

他放開了她,黑眸湛湛地凝視著她因為缺氧而泛起紅潮的臉龐,剛想說些什麼,「啪」的一聲脆響——他尚來不及反應,一個巴掌就轟上了他的面頰。

她……居然掌摑他?!

冰可安愣住了。雖然她這一掌打得並不重,只如微風般輕輕掃過他的臉頰;可是,他仍然被她打得一動不動、呆在當場。

「MISSLAM?」他神情錯愕地撫著被打過的臉。他以為她默許了他的吻,畢竟剛才她也有回應不是嗎?

「一個吻,換一個耳光,很公平,嗯?」她沖他一攤手,抿著嘴角,眼中甚至還閃著挑釁的笑意。

「你說什麼?」他懷疑自己听錯了。

冰可安深深望進她黑白分明的杏形瞳仁中。她的眼楮在告訴他︰她不在乎,不在乎他吻了她,不在乎他的在乎。

望著這樣的她,他原本熱情高漲的一顆心頓時陷入落寞的迷霧︰她……究竟把剛才那個吻當成什麼?為何此時竟能眼楮都不眨一下、毫不猶豫地說出那樣的話來?

「如果這就是談話的結束——那麼,我要去睡了。」林繪理說著,打了個哈欠,轉身朝臥室走去。

「等等,MISS

LAM!」他有些沉不住氣了,英挺的眉宇間閃現出難得一見的慌亂神色。她把他當成什麼?前一刻還在熱情洋溢地回應著他的親吻,後一刻立即表現出一副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她是借此在暗示著什麼,還是在掩飾著什麼?

她直直走入臥室,沒有理會他的叫喊;郭可安從沙發上跳起來,追上去叫道︰「MISSLAM!」他從未像此刻一樣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臥室的門當著他的面關上。他站在那里,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忍不住懊喪地捶了牆壁一下。

「唔,好痛。」他撫著指關節低呼,心里的頹喪像海浪一樣撲壓過來。他問自己︰這一刻死命地追著她要答案的他,究竟有多麼狼狽、多麼可笑?

臥室里傳出翻箱倒櫃的瑣碎聲響;片刻後,她從臥室里探出頭來,表情又恢復了平日的淡然,「郭SIR,我想有件事我必須知會你一聲。」未等他開口,她又急又快地接著說下去,「我決定要好好享用我的假期了。我要……去美國一趟,去看看我老姐,買買化妝品和香水,順便呼吸一下異國的新鮮空氣。郭SIR你——」她說到這里停頓了片刻,深深地望入他黑色的眼眸中,仿佛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又仿佛一個字也不想對他說,只想這麼靜靜地看他。就這樣呆立了半晌,她突然揮了揮手里的護照,語氣驀然上揚,「近期不要再試圖聯絡我了。我會關掉手機,專心度我的假。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忘了給你帶禮物回來的。」

冰可安愕然地瞪著她白皙而美麗的面容。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一種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的窘困;她的眼神仿佛是一個牢籠,圈住他的所有思想和理智,讓他變得啞口無言。

她……要走?去度假,去買化妝品,去呼吸那該死的「異國的新鮮空氣」?

在剛剛分享過甜蜜而熱情的親吻之後,她居然可以語氣平靜地告訴他「近期不再要試圖聯絡我了」?

他的心髒,突然狠狠地、悶悶地疼了一下,仿佛有人在他胸口重擊了一拳,令他毫無防備地「砰咚」倒地。

他深吸了口氣,垂下眼,點點頭,「看來你已經決定了。」

「是的,決定了。」她也跟著點點頭。

「那——一路順風。」他牽動嘴角,讓自己的臉部肌肉作出微笑的表情。

「嗯。」她再度點頭,揮了揮手,姿態自然而瀟灑,「你也要加油查案。」

「嗯,晚安。」

「晚安。」

臥室的門再度關上,林繪理的身影消失在門板後邊;她轉身的動作利落得叫人嘆息,也令人不敢再有任何一絲聯想。下一秒鐘,郭可安頹喪地一坐進彈簧沙發里,隨手抓過身邊的柔軟大抱枕,用力地將它壓在臉上,直到憋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他曾經以為,一段細水長流了八年的感情是不會有痛苦的;因為水到了,渠自然會成,可是他錯了。不會感到痛苦的,僅僅是他們兩個人中的一個,而那個幸運兒——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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