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再度發動。一路上,顧芷潔哭哭啼啼。她一下子反省自己是不是還不夠溫柔賢惠;一下子又痛斥葉佳 那個狐狸精勾引了屬于她的男人;最後,她想起那個尺寸太大的戒指來,頓時她堅信自己是遭到了詛咒,姻緣被破壞了。
最後,車子在顧家豪宅門口停下。顧芷潔跳下車,氣惱地跑入房門中,抓起客廳茶幾上的電話撥打羅森的手機。
電話響了好久都沒有人接听,她氣憤得差點要摔掉話筒。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听見電話那端傳來了氣若游絲的無力男聲︰「是……是誰?」
彼芷潔沖著听筒氣急敗壞地大吼︰「你死到哪里去了?!快點給我滾過來!」
第二天早上,葉佳 失蹤了。
所謂「失蹤」,指的是全然不見蹤影,沒有任何聯系方式能夠找得到她。手機關機,賓館退房,一夜之間,葉佳 仿若童話里的小美人魚化成了泡沫,沒有任何預兆地消失了,令人費解。
對此,陸沉暮非常憤怒。畫展仍在繼續舉行,然而那個正在開畫展的女畫家卻招呼也不打一聲地逃逸了,她究竟有沒有一點兒責任心?有沒有想過她丟下的這一堆爛攤子該由誰來收拾?
雲廊內——
「羅森,機場出入境處的人怎麼說?」陸沉暮掛掉某電台記者打來刺探消息的電話,轉過頭,嚴肅地望著自己的助理。
「他們查過了,昨夜飛往美國的班機乘客名單中沒有葉佳 這個人。」羅森疲憊地點著自己的額頭。
「見鬼。」陸沉暮低咒一聲,「看來今天下午葉佳 的電話訪問必須取消了。明天本來安排了幾個香港畫商和她會面,估計也成問題。眼下,只能寄望于那女人會突然良心大發地跑回來。」他說到這里,突然皺起濃眉,若有所覺地盯著羅森,「你好像很累?」
「啊?」羅森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掩飾地笑了一下,「是啊,這兩天都是在超負荷運作。」
「昨晚又去酒吧瘋了一夜?」陸沉暮不甚贊同地望著他白里泛青的臉色。
「唔。」羅森模模鼻子,眼神閃爍,「是啊。」
「等這次畫展結束,我放你大假。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你最近看起來臉色很差。」陸沉暮拍了拍羅森的肩頭,轉身走出前廳,朝著後花園而去;他為葉佳 的突然憑空消失而發愁,沒空去注意自己助理臉色有異。
陸沉暮穿過花園,走到自己的私人畫室門前,掏出鑰匙開了門。他有些詫異地發現,屋子里收拾得很干淨,幾塊畫板整齊地靠在牆邊,各色畫筆和調色盤也都被洗干淨了,妥善擺放在架子上。
這樣看來,葉佳 也許並不是那麼不負責任的人。她使用過他的畫室,會替他打掃干淨,將所有器具統統歸位。可是,她闖入他的世界,肆意瘋鬧了一陣,現在卻又這樣突然而瀟灑地離去,究竟是為什麼?
昨夜,她跌落他懷中,在他耳邊輕聲留下一句「我愛你」;而此刻,言猶在耳,人已不在。
這是一只多麼任性的蝴蝶啊,只是揮著翅膀飛過了,撩動他的心神,卻不肯駐留得更久一些。
陸沉暮走入屋內,在空曠的地板上坐下來。空氣中仍然留有ICHIDO手制巧克力的苦澀香味,散發自各個角落,包圍了他。他甚至可以想象︰佳 在作畫時是怎樣胡天黑地,也許又哭又笑,也許躺在地板上打滾,也許把巧克力當飯吃。
正是這樣一個真性情的女子,令他終于有勇氣檢視自己的愛情觀,承認自己很爛。可是當他幡然醒悟,她卻跑得人影都不見了,這是不是有一點諷刺?
然而更諷刺的是,他竟然有點想念她。
一日不見,就覺得想念。這種紛擾心情,連戀愛時也未曾有過。他怎麼了?那句「我愛你」是神奇咒語嗎?她說她愛他,所以他立刻也愛上她?
真荒謬。他甚至不懂愛是什麼,情緒卻輕易被她左右,心亂如麻。
陸沉暮靜靜坐在自己的畫室里,突然感到無比寂寞。這里是他的私人畫室,他的隱秘空間,可是佳 來了又走,把這里變得不一樣了。
正如他的心房,有人來了又走,該如何回復初時的平靜?
到了晚上,陸沉暮的憤怒逐漸轉為焦慮和擔心。
他開始猜想︰葉佳 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昨夜她帶著醉意搖搖晃晃地一個人從雲廊離開,會不會遇上了危險?
此刻已是深夜,陸沉暮枯坐在自己的小鮑寓里,醒著。手里抓著行動電話,之前的一個小時,他嘗試用各種方式撥打葉佳 的號碼,可是統統沒有回音。
他發誓,再這樣下去,他會選擇報警。他不敢想象,如果葉佳 真的遭遇了什麼危險,那他……
他會內疚得恨不得殺了自己吧?陸沉暮頹然倒向沙發,長聲嘆氣。昨天晚上,他應該堅持送她回賓館的,那麼此刻,他至少不必懷疑葉佳 是被人劫了去,然後因為愧疚而無法成眠。
那女人真是他命中的克星……
這時,手機發出「嘀嘀」兩聲——那是電量不足的訊號。陸沉暮再度嘆了口氣,起身走到桌前,翻找新的電池板進行更換。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代表長途來電的和弦鈴聲驀然奏響。陸沉暮連忙按下接通鍵,「喂?」他聲音急迫。
手機訊號不是特別好,電話那端隱約傳來海浪的聲音和孩子的笑語,卻沒人答話。
陸沉暮倏然一凜容,「葉佳 ?」
那邊不答。
「葉佳 !我知道是你,說話!」他咬牙切齒地低吼,一顆心揪緊了。
那邊人兒似是微微怔了一下,然後開朗地笑出了聲,「哈?,陸沉暮,上海好嗎?」聲音清脆而甜美,通過話筒,可以讓人猜到說話人此時的好心情。
丙然是她!陸沉暮抓緊了行動電話,促聲道︰「上海很好,畫展也很好,你快點回來!不然我會告你違約!」剛才擔心她擔心得半死,此刻卻又忍不住惡言相向,誰叫他實在是被她給氣壞了!
「呵呵,別那麼生氣嘛。」電話那端聲音依舊很輕松,嬉皮笑臉的,「畫展就拜托你了,我最近都不會回來了哦……」
「葉、佳、 !」陸沉暮忍不住爆出怒吼。吼完了,他深深呼吸,用手按住自己鼓噪的太陽穴,強迫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告訴我,你現在人在哪里?」
「馬拉帕斯卡。」听筒里傳來海風的呼嘯聲。
「你跑去哪里干什麼?」陸沉暮干瞪眼。她真是胡鬧得無法無天!
「潛水啊。」佳 格格嬌笑。
「潛水?!」他感到腦子里有根弦被繃斷了,「你瘋了!你手上有傷,潛什麼水?」
「一點小傷而已,誰在乎?」她依舊打著哈哈。
「我在乎!」陸沉暮直覺地月兌口而出。然後,他握著手機愣在那里,被自己前一秒鐘吼出的話語給嚇著了。
電話那端驀然沉默。
這一刻,天地間靜默了。他和她隔著重洋,透過電話線听到彼此狂亂的心跳聲。他們不約而同地深深吸了口氣,又不約而同地聆听著對方的粗重喘息。他們忍不住捫心自問︰是誰害我這麼緊張,亂了章法,情緒起伏,失去自控,想拋下全世界不管不顧,只朝著某人奔去?
陸沉暮不敢相信自己竟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他在乎?!他在乎葉佳 ?在工作關系之外,在兩人少之又少的相處片刻里,他在乎她?!
他頹然地捧住自己的頭,內心恐慌不已。但又不得不害怕地承認︰他在乎她,真的在乎她。
這個他曾經以為會是非常令人討厭的女人,把他的整個世界顛覆了。
她來時,他迷惑;她走了,他失落。她說,她愛他,簡簡單單三個字,俘虜他的耳朵。
也許,不只是她愛他,就連他也……
「葉佳 ……」陸沉暮隔著話筒、隔著山水重洋,一字一句問出心中未解的疑惑,「那天晚上,你說……你愛我,是真的嗎?」他抓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
听筒里傳來一聲悠悠的長嘆。
陸沉暮猜不到佳 此刻的表情。片刻的沉默後,他听見她突然變得沙啞的嗓聲︰「陸沉暮,記得我對你說過,死亡是永不解月兌吧?」
他愕然。
「愛情和死亡一樣,都是最霸道的,不許人悔改,不許人解月兌。」越來越弱的手機訊號里,佳 的聲音漸漸遙遠。
他心頭一悸,「你什麼意思?」他近乎驚惶地問道。
「這一次,我要潛到海底下去,好好想一想呢。」她深吸口氣,然後換上歡悅高揚的聲音︰「啊,我訂的船來了,再見!」
「等等,你——」
听筒里傳來忙音,電池用完,訊號被切斷了。陸沉暮瞪著自己手中廢鐵一般的手機,心頭襲上前所未有的恐慌。
這個令他心急如焚束手無策的女人呵……她又想做什麼?她真的打算潛到海底去嗎?為什麼剛才在電話里,她的聲音听起來是那樣地不顧一切?
陸沉暮回想起他與葉佳 相處的一點一滴。他突然清楚無比地意識到,那個女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誰能保證她不會一時興起,索性沉入海底永遠不回來了?
她說,愛情和死亡一樣霸道,難道……她是想要自殺嗎?
陸沉暮驀然覺得渾身發冷,手腳冰涼;心髒的位置被狠狠擰疼了。所以他說,他最討厭那些藝術家!他永遠都不知道那群家伙打算做什麼!這一次,葉佳 是存心要嚇死他嗎?輕描淡寫地打來一個電話,語氣模糊地說什麼要沉入海底,她真可惡!難道不知道這樣會讓他憂懼得心都痛了?!
陸沉暮驀地站起身來,撈起桌上電話。他打給在國際機場任職的朋友,訂了一張明晨最早的去菲律賓的機票。然後,他略微遲疑了片刻,終于撥打了顧芷潔的手機號碼。
電話響了數聲均無人接听,然後「嗶」的一聲,自動轉接到語音信箱。顧芷潔甜美的聲音響起︰「嗨,我是顧芷潔,我現在不能接听你的電話……」
「芷潔,是我……」他心慌意亂地說著,語音幾度斷續,「我大概會出國幾天,回來以後,我想……正式和你談談。」
然後,他掛下電話,又打給羅森。
「你好!老板,什麼事?」羅森認出他的電話號碼,他的聲音听起來有些異常的高揚。
陸沉暮忍不住皺眉,「羅森,你又喝酒了?」
「沒有啊!說吧,什麼事?」
「我明天要出國。」陸沉暮簡單地說,「葉佳 在菲律賓,我去把她找回來。」
「啊?!」羅森在電話那頭大叫起來,「那女人發瘋了哦?沒事跑去那里干什麼?!」
「我不知道。」陸沉暮苦笑,「反正,我會盡快抓她回來。這兩天這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等等!」羅森高叫,「你不能在這個時候走!你走了畫展怎麼辦?雲廊怎麼辦?我一個人撐不住啊!難道那個神經病葉佳 比什麼都重要?」
陸沉暮一怔。數秒鐘的沉默思慮之後,他苦惱地吐出一句︰「我不知道,我只是……怕她出事。」然後掛斷了電話。
另一端——
羅森收起手機,對身旁怒瞪他的女子綻開嘲諷的笑容,「你听見了,他要去找她,那個神經病葉佳 比什麼都重要。」
下一秒鐘,「啪」的一聲脆響,他臉上挨了熱辣辣的一耳光。
彼芷潔憤怒地瞪住羅森苦笑的臉,尖聲叫嚷︰「收回這句話!你給我收回!」此刻,她身上衣衫不整,長發散亂;而她剛才憤怒掌摑的男人,是一個小時前抱著她共同沉醉激情的男人。
彼芷潔捂住臉,啞聲慘笑,眼淚無法控制地滾下臉頰。亂了,一切都亂了!昨天夜里,她心情很糟糕,她像往常一樣打電話給羅森,想大罵他一頓來發泄,而記憶中——他也總是24小時隨傳隨到的。
而這一次,她等了好久,等到了一個渾身酒氣醉醺醺的他。他見著了哭泣的她,非但沒有柔聲安慰,反而指著她的鼻子痛斥她的殘忍和自私。
他借著酒意沖她怒吼,像個孩子似的哭紅了眼楮。他說他該死的愛她,一片真心卻被她毫不留情地踐踏在地。當時,她傻了,她完全沒想過原來這男人一直愛著她。她只知道自己被愛傷害了有多痛,卻從不知道原來自己也在讓別人痛著。
後來,他們說了很多很多話;他們一起詛咒愛情,詛咒所有得到愛的人統統不得好死。最後,她跟他去了他家,他們喝了好多酒。她想著陸沉暮那句傷人的「我想我並不愛你」,大腦昏沉一片,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
第二天早上醒來以後,她發現自己和羅森上床了。她那注定要嫁入豪門的高貴身體,竟然被這個一點都不高貴的男人糟蹋。
然而,一步錯,著著錯。事情發生後她羞愧地逃回家中,左想右想都不是滋味,于是再度找到羅森,要他封口,不許對陸沉暮透露半個字眼。因為不管如何,她最終還是要嫁進陸家的,她的夢想不容有變。
今天為了這件事,他們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後來不知怎麼地,他們推搡扭打起來,羅森一把抱住情緒失控的她,于是,他們又一次上床了。
想到這一切,顧芷潔羞恥地蒙住臉,失聲痛哭。她唾棄自己的一時沖動。與陸沉暮這樣優秀偉岸的男人相比,羅森算什麼呢?他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小助理,他哪里有資格愛她?她又怎麼可以這麼輕賤自己,和這樣底層的男人牽扯不清?
「我走了。」顧芷潔伸手抹去眼淚,抓起地板上的衣服披上身,「羅森,以後不要再找我,我也不會再來找你。我們就當沒有認識過。」
「芷潔!」羅森一把拽住她手臂,不許她走,英俊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不要這樣對我,我愛你。」他低聲下氣地說,卸下最後的自尊。
「你愛我?」顧芷潔回首,慘笑,「你憑什麼愛我?你是誰?你沒資格愛我。」她甩開他的手,朝門邊跑去。
羅森胸口劇痛︰很好,他受夠她的侮辱!即使身體交纏過,她依然打心底里看不起他是嗎?認定他不配愛她,認定平庸的他玷污了她的高潔,是這樣嗎?!
「顧芷潔,他不愛你,他不是真心想娶你。」在顧芷潔即將踏出門檻的前一秒鐘,羅森在她身後冷冷地說道。來吧,兩敗俱傷吧,看看究竟誰痛得比較徹底——他在心底自暴自棄地想著。
彼芷潔憤怒地在門口剎住腳步,驀然回頭,「你有種再說一句。」她抿著唇,聲音壓抑,目光里怒火洶涌。
「如果你那麼自信,剛才為什麼不敢接听陸沉暮的電話?你怕他會打來說取消婚約是嗎?」羅森慘然一笑,緩緩搖頭,「說實話,顧芷潔,你一點都不可愛。你又自私又任性,而且愚蠢無知。你活到這麼大,有沒有親手賺過一分錢?靠著父母的蔭蔽,心安理得地做米蟲過富裕日子,就連男朋友也要靠父母幫你敲定,你不覺得自己可悲?」
「住口!你給我住口!」顧芷潔氣瘋了,把手里的名牌提包丟向他,又整個人撲上去踢他打他咬他。
羅森沒有閃躲,任她的拳頭在自己身上重重落下;一下又一下,將一個因為愛而口不擇言的他打回原形。他聲音蒼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沒關系,我既然像瞎了眼一樣愛上你,可見我也沒有多麼高明。不過,我至少沒你那麼勢力,在決定去愛一個人之前,還先去考慮配不配。」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配!」顧芷潔尖喊。
「誰不配?我全心全意去愛一個女人為她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我憑什麼不配?!」羅森定定地凝視著面前因氣憤而臉孔扭曲的女子——這一刻的她看起來好丑陋,可是,他痴望著她,竟覺得某種熾熱的感情在胸腔里漲滿了。
他愛她,他恨自己不能自拔地愛她。
也許,他是活該要下地獄的吧?竟然對這樣一個看不起他的女人死心塌地,陷得那麼深,無法出離。
「顧芷潔,你走吧。」羅森突然覺得沒有說話的力氣了,他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床腳,「你去嫁陸沉暮,我祝你幸福。如果他不要你,你再回來找我。不過——我听你的,我不會再主動去找你了。」他說著令人發笑的傻話,然後自己嘶啞地笑出了聲。
彼芷潔怔住,然後,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滑過臉龐,沾濕了衣襟。這男人是個瘋子!他裝什麼高尚?何必故作大方?又為什麼要說出那種話來,鞭撻她的內心?
她愛的人一直是陸沉暮,面前的男人太平凡了,她的眼從未關注過他一分一毫。他不配愛她,他給不了她想要的,他沒資格言愛……
彼芷潔驀然捂住臉,哽咽一聲,狼狽地轉身奪門而出。
這夜,愛情把人傷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