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的某個傍晚,裴英倫下了班照例來到「南方公園」喝一杯餐前咖啡。然而,他一只腳剛踏入店門,便立刻被里頭愁雲慘霧的景象給嚇了一大跳,「嘩……這里發生什麼事?」
他大步走進店內,腳底下好幾次踢著了廢舊的牛皮紙箱。他抬眼四下張望了片刻,終于在一堆七零八落的廢棄物品中找到葛芮絲的身影。她此刻腰系圍裙,蓬頭垢面,正手持雞毛撢子在撢灰塵。
「干嗎?倒閉了?」他上前拍了拍葛芮絲的肩膀,「別告訴我是因為莞爾辭職了,所以你們的店也開不下去。」
「才不是咧!是老板啦,他不知道發什麼神經,突然說要關店。」葛芮絲作勢要拿手里的雞毛撢子揍他,「你死遠一點,我現在快要失業了耶!」
裴英倫連忙低頭閃避,吐了吐舌,怪不得她火氣這麼旺,原來是面臨失業的窘境,「老板人呢?」他問。
「在里面整理東西。」葛芮絲沒好氣地指指吧台後布簾半敞的工作間,「你自己進去問他吧。」她現在可悲慘咧,事業愛情雙雙失利,真是連死的心都有,沒那個閑工夫招待客人啦!
裴英倫聳了聳肩,再度安慰性地拍了拍小女生的肩頭,隨即走入工作間。一掀開布簾,他就看見一個黑影子彎身扎在水槽前,頭埋得低低的不知道在干嗎。
他走上去攬住那人肩膀,「喂!你還好吧?」
溫煦抬起頭來,沖他揚起淡淡的笑容,「我沒事啊。」
「沒事干嗎把頭扎進水槽里?我還以為你破產了,正在傷心地嘔吐咧!」裴英倫翻個白眼。
「不是啊。」溫煦緩緩搖頭,「我是想︰反正要搬走了,就順便把水槽里積累下來的髒東西清清干淨,這樣的話,下一個租這間店面的人會比較方便啊。」他說著揮了揮手里的小爸刷。
裴英倫無語地一拍腦門︰天,這位老兄也太宅心仁厚了吧?自己都要搬走了,還想著為下一家行方便?
「你是怎麼回事?」他同情地望著老板,「終于決定要歇業了?五年前你這個店剛開起來的時候我就說過不可能賺錢的了,怎麼,你到現在才想通?」
溫煦抿唇一笑,「是呵,終于想通了。有的時候——太執著只會讓自己心累。」說著,他放下手里小爸刷,隨便找了塊地方坐下。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裴英倫蹙起濃眉。自打五年前這家伙在大學城里開店,他也算是看了他五年,也喝了他五年的咖啡。按理說,溫煦不是個那麼容易放棄的家伙。就算是怕賠本,他也已經賠了五年了啊,為什麼偏選在這個時候撤?
「沒事,真的。」溫煦沖裴英倫努了努嘴,像是想笑一個給他看,奈何沒能成功。
「拜托,你那是什麼表情啊?」裴英倫嫌惡地皺了皺眉,「你老實說,是不是和小泵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其實根本不用問他就知道是為了這個,前兩天看見溫煦這家伙的時候,他還是一副春風得意的肉麻表情。可今天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一副恨不得馬上去死的愁苦模樣。唉,他就知道像溫煦這樣面皮又薄又白的男人根本不會掩飾情緒,什麼都寫在臉上。
溫煦揉著眉心苦笑,既然被戳穿了,也沒什麼好辯解的了。這幾天,他的情緒狀態是很差沒錯。
決定關掉自己一手經營起來的南方公園咖啡館,是他這輩子所做過最為艱難的一個決定。他為這個店面所奉獻的,不僅僅是資金和時間而已。這些年來,他一直苦心經營「南方公園」,不管遇到怎樣的困境都努力想辦法渡過。裴英倫說得一點兒也沒錯,他一直在賠錢,但也一直賠得心甘情願,因為他相信只要自己堅持等下去,就能等到自己想見的那個人。
可是如今,信念沒有了,夢想破滅了,他像突然被直升機丟在沙漠中央的旅人,不管朝哪一個方向看,都是一片茫然。他不知道今後的生活該怎樣過,沒有了薄荷,他以後該怎樣走下去。
還會有再愛的那一天嗎?絕對不可能了吧?他這輩子唯一一次談感情,已經把自己弄成這個糟糕的樣子。他——沒力氣再對未來作任何假設了。
他苦笑著望向裴英倫,「莞爾最近好嗎?」
「她好得很,辭職了就每天待在家里吃零食養膘。原本說為了拍婚紗照要努力減肥的,結果也沒做到。」提起自己的未婚妻,裴英倫的表情不自覺柔和了起來,「不過我是不在乎這些了,你也知道,她就長成那副德性,再美也美不到哪里去就是了。」他很嘴硬地貶低自己的心上人。
「真羨慕你們。」溫煦漾開淺淡的笑容。雖然裴英倫每句話都在損莞爾,可是他感覺得到,這家伙很愛她。
裴英倫很受不了地拿眼白斜睨他,「拜托你別老是一副溫吞水樣兒,想問什麼就直接問吧。」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他拐彎抹角的是想問什麼,「小泵姑和你一樣,最近正在整理東西打算搬出去,你們倆是吵架了嗎?」看老板這麼可憐,他干脆主動提供情報。
溫煦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也知道啦,那個女人又凶又難相處。」裴英倫撇撇嘴,「但你脾氣不是一直都超好的嗎?有什麼事情大家一起坐下來理性溝通啊,不用兩個人都搬走吧?」
「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麼簡單。」溫煦仍是搖搖頭。
「那就是沒機會復合嘍?」裴英倫假裝遺憾地攤了攤手,其實他心里一丁點都不覺得遺憾。小泵姑可不是好惹的女人,老板真要和她在一起的話,遲早會被荼毒致死。
不過……看看現在老板的樣子,也覺得他挺可憐的咧。裴英倫暗暗嘆了口氣,轉開話題︰「說實在的,你以後打算怎麼辦?轉行從頭來過?」
「還沒想好。應該是會先休息一段日子再作打算。」
瞧,多了無生趣的回答。裴英倫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別這麼孬種好不好?愛情又不是人生的全部。」
「如果現在要你和莞爾分開,婚禮取消,以後都不能再見面,你會怎麼樣?」溫煦眼神定定地看著他。
裴英倫的表情立時變得很尷尬,「我和你的狀況完全不同,不能做這樣的假設。」他心虛地模模鼻子,再度扯開話題,「說真的,找工作的事需要我幫忙嗎?我還算認識一些人。」
溫煦搖搖頭。事實上,他不認為有哪家公司願意請一個自大學畢業以後就一直在埋頭研究咖啡的家伙,「沒關系啊,就算我搬走了,以後需要你幫忙的時候也會回來找你的。」他拍拍裴英倫的肩頭,揚起友好的笑。
「怕就怕你一旦真的搬走了,就很難再找到人。」裴英倫低聲咕噥。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嬌小人影冒冒失失地沖進工作間,一把抓住裴英倫的袖子狂搖不止,「不好了,不好了!我剛才回家的時候發現……」她話說到一半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拍著胸口咳嗽不止。
「莞爾,你不要急,先順口氣……」見一頭扎入自己胸懷的是未婚妻向莞爾,裴英倫忍不住好氣又好笑,連忙伸出手來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脊背替她順氣,「發生了什麼事?你慢慢說。」
向莞爾轉頭看向老板,「小泵姑走了。」
「什麼?!」裴英倫皺起眉,「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啊!」莞爾用力搖頭,「我剛才回家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所有東西都帶走了,而且連個字條都沒留!」
坐在一旁听著這消息的溫煦閉上了眼,說不清心里五味雜陳的是哪般滋味。果然呵……就連離開,薄荷也比他更快一步。她……也許真的沒他所以為的那麼愛他,說走就走,毫不猶豫。
「我很擔心哪!她總是這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真沒良心呢……」莞爾急得聲音帶上哭腔,「我們好歹也同住了快一年了耶,她怎麼可以這樣?她一個人住在外面,如果踫上什麼壞人……」
「莞爾,沒事的,她那麼大的人了,會自己照顧自己。」裴英倫心疼地攬女友入懷,轉頭看向溫煦,「你怎麼說?」
溫煦定定回視著他,沒有接話,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該表什麼態。
「我是一點兒都不了解那個女人,也不知道她會跑去哪里。」因為自己心愛的女孩被弄哭,裴英倫的口氣也不自覺煩躁了起來,「但是你比我了解她吧?拜托你,幫我們找她回來。莞爾快要當新娘了,她需要得到小泵姑的祝福。」他眼神真誠而懇求地望著溫煦。
溫煦垂首思忖了半晌,終于,抬起頭來,鄭重頷首,「嗯,我會去找。」
也許,他真是上輩子欠了她的吧?盡避已經下定決心不愛了、不等了,但仍免不了為她的出走而心急如焚。
薄荷她……究竟會躲到哪里去?不是說好了,只要他一個人搬走就夠了嗎?
灰牆紅瓦尖尖頂,有著中世紀哥特式建築風格的聖愛兒童福利院,是向薄荷離開大學城之後的下一個落腳之所。這里住著不少視障兒童,因為先天或後天的眼疾,被父母拋棄或寄養。他們大多未能有機會見過五彩世間,沒看過父母親人的臉,小小年紀的全部記憶里,只涂著一片黑。
「在一座高高的山上,長滿了密密的竹子。這里住著熊貓一家。家里有熊貓爸爸、熊貓媽媽和它們的小寶寶——咪咪。一個晴朗的日子,黑熊媽媽帶著小黑熊來到熊貓家做客。熊貓媽媽十分熱情地接待了它們,還拿出一串黃澄澄的香蕉請小黑熊吃……」這日梧桐樹下,陽光透過枝丫,照得地上光影斑駁。清脆帶笑的女聲徐緩地朗讀著有趣的兒童故事,但很快被一個嬌女敕拙稚的童音打斷。
「薄荷姐姐,什麼是黃澄澄?」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這樣問。
向薄荷按下手上七彩封面的故事書,笑著解答︰「黃澄澄是一種顏色呀。」
那小女孩听了,茫然地眨了下自己圓溜溜的大眼楮——那雙眼楮是看不見的,盡避生得很美,「黃澄澄是什麼樣的顏色呢?昨天帶我們班的于媽媽給我買了紅色的鉛筆盒,她說紅色是很漂亮的顏色哦,女孩兒們都喜歡。」
「說得對。」薄荷笑了,伸出手模模小女孩的頭,「紅色和黃色,都是頂漂亮的顏色。」
「那薄荷姐姐現在穿著什麼顏色的衣服?」
「綠色。」
「綠色是草的顏色嗎?」
「嗯,也是樹的顏色,還有……」薄荷歪著頭想了想,「嗯,孔雀尾巴上羽毛的顏色哦。」
小女孩听了這回答,興奮地點點頭。但不一會兒,她立即沮喪地低下頭去,聲音小了︰「我沒有見過孔雀,也不知道這些顏色有什麼不一樣。」
薄荷伸手摟住小女孩孱弱的肩頭,「小靈乖,你可以模模我呀!薄荷姐姐現在身上就穿著綠顏色的衣服哦。」她抓過小女孩細細的手臂,輕輕放到自己身上,指引她撫摩那柔軟光滑的布料,「模模看,是不是好舒服,有清新的感覺?」
「咦?真的耶……」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她的話的鼓舞,小靈的表情緩緩舒展了開來,「薄荷姐姐身上的味道很像薄荷……」邊說邊模,小手逐漸攀上她胸口。
「喂!你在模哪里啊?」薄荷笑著拍開小靈的手。看著孩子天真的笑容,心中一陣柔軟,但又免不了有些難過起來。自己身邊這個名叫「小靈」的十一歲女孩兒,在生下來不到六個月的時候,便因為一場斑燒而被奪去了大半視力。她漂亮的深褐色瞳孔上生了一片白斑,導致她無法正常視物,只能靠著觸覺加想象來認知這個世界。
薄荷非常心疼這個叫小靈的女孩兒。她活在這個世上,幾乎沒看過一天的風景。
但有時,薄荷也會想︰究竟是先天失明的人不幸,還是後天失明的人要更可憐一些?如果曾經有一雙健康的眼楮,放肆地看遍了周遭的美麗風景,心安地凝望過愛人的臉龐。但某一天,不幸突然蒞臨,奪走你視物的能力——那樣,是不是更糟?
類似的經歷,她曾經也擁有過呢。當時,真的害怕極了,無助極了……想到從前那些暗淡無光的日子,她微微一笑,愛憐地摩挲著小靈的頭,說︰「小靈的眼楮啊,非常非常的漂亮,等你長大以後,一定會是雙迷死人的勾魂電眼哦!」
「可是,我什麼都看不見哪……」小靈垂下頭,難過地低聲囁嚅著。
「小靈乖,不要灰心啊。」薄荷用力地摟緊了這女孩小小的身體,努力地想把自己聲音中的活力傳遞給她,「等小靈再長大一點,院長女乃女乃就會送小靈去做手術,然後小靈的眼楮就會好了啊!什麼都看得見,黃澄澄的香蕉啊、紅色的鉛筆盒啊,還有綠色孔雀的羽毛……」
「真的嗎?」小靈興奮地瞪大了眼,「那薄荷姐姐也做了手術了嗎?」
「嗯。所以現在我看得見小靈的樣子,你長得很可愛呢,臉圓圓的,頭發又黑又亮!」薄荷笑著扯了扯女孩兒的辮子。
「那……只要做了手術,眼楮就會永遠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