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花語醉儂 第二章

夜涼如水,明月當空。

一道黑影閃過重重護衛,輕盈地由護牆躍入離秋苑,上了紅楓樓。

四周一片靜謐,輕輕推開主屋的房門,移步門內,看見一個小丫鬟趴在圓桌上,已經熟睡。掠過她的身邊,但見有些細微的白色粉末落在她的臉龐。小丫鬟的鼻翼抽動了一下,復又沉沉地睡去。

花醉雨輕輕掀開白色的紗幔,身形一動,閃至床邊,由上而下俯視他。

今日在秦淮河上,幾乎第一眼,她就認出了他。還記得,那一年,初相見,她十歲,他十六……如今時隔八年,他似乎還是沒變,一樣羸弱不堪的身子,還有那老好人的脾氣,似乎永遠都不明白自己是一個垂死的病人。

她坐在床沿,捋起他的衣袖,看見的是骨瘦如柴的手臂。伸出兩指,探上他青筋暴露的手腕,感受到他的脈搏,眉頭微微皺起——

真是奇怪了,他的脈搏居然還是和八年前一樣,時強時弱,若有若無。按照她當年的診斷,他應該早就死了才對,怎麼還能支撐這麼久呢?

視線移到他的面龐,看他瘦得幾乎只剩下一張皮的臉。思緒又回到當年,那個十六歲的虛弱少年,勉強支撐著難看的微笑,一再囑咐她小心。

「我想出去,出去——」睡夢中的穆秋時像是受了什麼驚擾,眉峰緊蹙,不住地囈語。

看他捏緊的拳頭,額頭上冒出的密密汗珠,還有難受的表情,想來是在夢中遇到了不甚開心的事情吧。她環顧四周,目光被不遠處琴台上放置著的一把古琴吸引住。仔細打量,琴身約莫長三尺,黑漆琴首,瓖長方白玉,古樸典雅。蓮步輕移,走到琴台邊,縴縴玉指拂過琴身。

「冉冉秋波生——」她低吟,「真是沒有想到,你居然擁有這把曠世名琴。」

「三三——」穆秋時又斷斷續續發出聲響。

听見他的呼喚,胸中一動,她上前,撩開床幔。

是什麼時候,他居然知道了自己的小名?

「我羨慕你,羨慕你——」昏睡中的穆秋時不斷重復著這句話。

他居然羨慕她?凝視著他猶如死人的面容,她驚訝于他的話。

堂堂穆王府的小王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卻在這里說著羨慕一個十歲小女孩的胡話?試探性地開口問他︰「你——記得三三?」

沒有回應,穆秋時已然沉沉睡去。

——胡話,果然是在說胡話,她臻首輕搖,想要離去,卻被一股力道拽住。低頭看去,一只蒼白的手拉住了她的裙角,干枯卻修長的十指死死地扣緊,不肯放松。舉步再走,如此輕微的力道居然將他的身子拉出了床外幾分。

她無奈地嘆息,重新坐回床沿,將穆秋時的身子擺正。手踫觸上他拽著裙擺的冰涼的手,卻意外地發現他的嘴角展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這一夜,她坐在他的床側,頭一次,對一個人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

「醉雨,你昨天一宿究竟去了哪里?」客房內,顧不了坐在花醉雨的面前,懷疑地看著她。不是她多心,醉雨和她在一起,從來不會夜不歸宿。昨天晚上她沒有回來,肯定是發生什麼大事了。

「哪有什麼大事,你多心了。」花醉雨淺淺地一笑,由顧不了的表情看出她心中所想——顧不了一向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所有的情緒全部外露在她的那張臉上。

算是大事嗎?昨夜與穆秋時相處一夜,最大的事也不過是為求離去把自己的裙子撕破了一片吧。

「真的沒有?」顧不了狐疑地看著她。

「真的沒有。不了,我餓了,叫小二送東西進來吃好嗎?」知道不轉移開話題,依顧不了的性子,必定會沒完沒了地追問下去。

听她這樣說,顧不了這才感覺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咕作響。剛要答話,窗外卻傳來一陣喧嘩聲。

「怎麼了?」花醉雨推開窗戶,發現幾名官兵在客棧對面的牆上張貼告示。

「還不是穆王府的事情。」顧不了很不文雅地打了個呵欠,興致缺缺地說。

「不了,究竟是怎麼回事?」穆王府——難道和他有關?

「我也是听小二哥說的啦。據說穆王爺要為他的兒子納妃,結果消息傳播出去,媒婆跑斷了腿都沒有人願意把女兒嫁到穆王府。不得已,才張榜征集自願者。」走到花醉雨的身邊,顧不了單手支在窗台上,看著下面圍著告示看熱鬧的人群,「這也難怪了,听說這個小王爺從小就體弱多病,羸弱得不堪一擊,大夫都斷言他活不過二十五歲,所以他老爹專門為他修建了庭院,不許外人打攪。這次,好听點兒說是納妃,說難听點兒就是去沖喜,你想想,有誰願意上門去當現成的寡婦?」真是造孽,人都要死了還要糟蹋姑娘家。

「話不要這樣說,好歹他也是個小王爺,說不定就有人沖著這爵位去呢?」下面的人里三層外三層,擁擠不堪,卻無人願意上前揭榜。

「爵位?」顧不了撇撇嘴,「算了吧,那個穆王爺還有個二兒子,雖然不受寵,但你想想,畢竟是親生的孩子,萬一那個老大——」顧不了做了個翻白眼的動作,「到時候,你說穆王爺還會把爵位傳給一塊牌位不成?打死我都不信吶。"那樣的一個人,真的活不過二十五歲嗎?

——我羨慕你,羨慕你……

手捏緊了窗稜,說不清是什麼感覺,此時腦海中縈繞著的是穆冬時的這句話。

「醉雨,醉雨——」見她不言不語,顧不了輕喚著她。

「不了——」顧不了正在疑惑之間,卻見花醉雨忽然轉頭對她微笑。

「什——什麼?」痴迷地注視著面前明媚的笑容,顧不了的大腦剎那間停止運轉——什麼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她終于明白了。

醉雨的笑容,真的好美哦。

「幫我做件事好不好?」柔柔的語調,還帶著些嬌羞的語氣。

「好——」顧不了暈陶陶地點頭,已經被她迷得不知今昔是何年。

「那麼——」花醉雨朝她走近了一步,單手勾起她的下巴摩挲,「幫我去把那張選妃告示揭下來。」

「好——」哎,醉雨的手也好光滑,真是舍不得把下巴移開,不就是去揭個選妃告示嗎?選妃,選妃……顧不了本來舒服地閉上的眼楮忽然睜大到極限,吃驚地盯著面前的人,「你說啥?」

誰說女人的笑容對女人沒有殺傷力?她就是活生生慘痛的教訓。直到站在穆王府大廳中,顧不了都還在為自己一時被美色所惑而後悔不已。沮喪地看著手中揭下的告示,再環視周圍的眾人,嗚嗚,不知道現在落跑還來不來得及?

「顧姑娘,是你揭下告示的嗎?」正座上,穆王妃細細地打量了顧不了之後問。堂堂穆王府居然要張榜找媳婦,實在是顏面無光。但是有什麼辦法呢?自從昨天秋兒答應了成親的事情之後,她立即就開始操辦。誰知媒婆跑斷了腿,整個南京城居然都沒有姑娘願意嫁入穆王府,會有此舉也實在是出于無奈啊。

「是……是我。」算了,既來之則安之,顧不了在心中安慰自己之後,挺起胸膛,把頭一揚。

「秋兒——我是說,小王爺的情況你清楚嗎?」遲疑了一下,穆王妃詢問顧不了。依照秋兒現在的情況,她實在是沒有什麼更多的奢望了。眼前的姑娘容貌清秀,勉強也能與穆王府匹配。

「清楚,怎麼不清楚?」不就是半截子快要入土的人了嗎?

「那好,顧姑娘——」穆王妃微笑著,在一旁侍女的攙扶下走到顧不了的面前,拉起她的手,「既然秋兒的情況你了解,你自己又願意嫁入穆王府,今天這門親事我們就說定了吧。」

「啥?」張大了嘴巴,顧不了努力抽回手,指著自己的鼻尖,「我嫁給他?誰說我要嫁給他了?」

「有什麼問題?」听她如此說,穆王妃也皺起了眉頭,「既然不願意,你為何揭榜?」

「你以為我願意嗎?」中了美人計,她現在也是後悔莫及啊。

「顧姑娘——」穆王妃的笑容逐漸凝結,「你以為這是好玩的嗎?你當我穆王府是什麼地方!」

穆王妃的話音一落,周圍的侍衛一起逼上前,齊刷刷地抽出腰間的劍。

「嘿嘿,這個,王妃——您听我說,我是幫一個人揭榜的。」瞟了眼明晃晃的青刀白刃,顧不了咽了口唾沫,心中不斷地暗罵花醉雨。

「是誰?」穆王妃一拂袖,轉身坐下。

「是我家小姐。」

扁線好強,晃得眼楮生疼!眉頭微蹙,穆秋時緩緩睜開雙眼。頭仍是昏昏沉沉,只覺得胸口有些悶痛。努力地想要支起身子,不料未起一半,人又重重地倒回床榻。氣喘之間,嘴邊露出一絲苦笑,不由得又嘲諷自己天真。差點兒忘了,哪一次倒下之後,不是要躺個三五天才能起身的?只是,好像需要恢復的時間是越來越長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閉上眼楮之後就再也無法醒來。

捂住胸口,慢慢地閉上眼楮,卻隱約嗅到空氣中有一絲不同尋常的暗香浮動。驀然轉頭朝一旁看去,模糊地看見窗畔有一道人影。

「你醒了。」如黃鶯般的輕柔嗓音自窗畔傳來,卻是篤定的語氣。

「是誰?」有人無聲無息地來到他的房里,而他絲毫沒有察覺。

「你的離秋苑看起來很冷清嘛。」花醉雨人坐在窗台上,側著頭看向窗外。整個庭院冷冷清清,除了他和她,幾乎看不到其他人影。亭台、樓閣、水榭,美則美矣,可惜,沒有人氣,如同一個華麗的墳墓。

「關你什麼事?你闖進我的房間究竟意欲何為?」手抓緊了床沿,穆秋時厲聲質問她。

「人雖虛弱,火氣可不小。」花醉雨微微一笑,躍下窗台。他病得實在是很嚴重,可是作為小王爺的威嚴倒是絲毫不減啊。

眯著眼楮,看來人從背光處慢慢走出,依稀是個女子,身形縴細婀娜,步履搖曳多姿。

好美!

這是穆秋時的第一反應。心中不禁嘖嘖驚嘆,世上居然有如此超塵月兌俗的佳人。縱使她脂粉未施,但精致的五官已經顯示了她天然去雕飾的美麗。白衣飄逸,黑發如瀑,明眸含情,卻不妖艷;嘴角帶笑,卻不媚俗。如宓妃從曹植的《洛神賦》中走出,似瑤姬從巫山的神女峰上飛下,奪人目光。

「我想,這次我是真的死了,不然怎麼會看到仙女呢?」緊緊盯著面前的人,穆秋時喃喃自語。他一定是已經氣絕了,來到了西方的極樂世界,才會看見了天女。

「死?」看他呆愣的模樣倒是有趣,花醉雨輕用力道,彈指間,穆秋時倒回了床榻,「也差不多了。」

後腦勺傳來的疼痛讓穆秋時驟然清醒,既然還有痛覺,證明他還活著;既然活著,那就不可能看見仙女;既然她不是仙女,那——警覺地朝床角縮縮,盯著面前來歷不明的女子,「你是誰?」

他警惕的模樣,讓她又想起了八年前他在受傷之後也是這樣看她。不斷地追問她是誰,看來他絲毫沒有將自己認出。說不上是遺憾還是失望,花醉雨心中隱隱有些不快。

「你如果是要劫財,那麼很抱歉,我離秋苑沒有什麼金銀珠寶——」見她不言不語,穆秋時索性開口,「如果是要命的話,就盡請拿去吧!」反正他活著也是苟延殘喘,還不如一刀來個痛快。

「你的命,還用我來動手嗎?」不喜歡他臉上認命的表情,花醉雨視線移到一旁,「至于金銀珠寶,我倒還不稀罕。我喜歡的,是它——」

順著她的眼光望去,看見放置在一旁的秋波琴,穆秋時神色大變,居然掙扎著下地,沖到花醉雨的身前,擋住她的視線︰「這把琴,你不能拿走!」

看他蒼白著臉,張開干枯的手臂擋在自己的面前,胸口微微起伏,花醉雨悠閑地把玩手中的玉笛,「這離秋苑根本就沒有其他人,就憑你,能攔住我嗎?」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許你打它的主意!」腿有些發軟,把手放在琴台上支撐自己的身體,穆秋時喘著粗氣。看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花醉雨嘴角泛起讓人難以捉模的笑容,「你這個人,倒真有趣。說到要殺你,你連眼楮都不眨一下,現在只不過為了一把琴,就情願拼了命也甘心?」

當然甘心,因為這把琴,對他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啊。轉身緊緊抱住秋波琴,穆秋時閉上眼楮,「琴在人在,琴亡人亡!」

半晌,身後響起柔柔的聲音︰「我什麼時候說要奪琴來著?」

詫異地回頭看她,「那你是——」

「難道你看不出來,我也是愛樂之人嗎?」對他露出璀璨的笑容,花醉雨上前兩步,在他怔忡之時,手搭上他冰涼的手背,「不然為何能一眼看出此琴非同尋常?」

沉迷在她的笑容之中,穆秋時任她扶住虛軟的身子︰「原來你也喜歡樂律——那你是來和我切磋琴藝的?」既然不是劫財,也不是要命,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可能性了。

「不!」慢慢扶他到床榻旁,安置他睡下,花醉雨為他蓋上被子,語調中帶著笑意,「我是來嫁你的——穆秋時!」

「依照你的這種說法,你家小姐才貌雙全,為什麼還願意嫁給秋兒呢?」听完顧不了的說辭,穆王妃疑惑地問她。「所以說嘛,這就是緣分。」顧不了裝傻地笑著,絞盡腦汁編織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家老爺受奸人所害——」頭皮一陣發麻,老爹,對不起了,「我和小姐流落異鄉,孤苦無依。與其這樣居無定所,膽驚受怕地過日子,還不如早點兒托付終身于可靠的人家。嗚嗚——」說到最後,狠心在自己的大腿上捏了兩下,「我們真的是很可憐啊……」真是太佩服自己的演技了。

彼不了淒淒慘慘的話語引起了穆王妃的無限同情,她拿出錦帕擦拭了一下自己濕潤的眼楮,「好孩子,如此說來,還真是委屈你們了。但是我家秋兒——」

「王妃大可放心——」意識到穆王妃即將出口的話語,顧不了搶先一步開口,「我家小姐說了,紈褲子弟她見得多了,如今她只求一個對她好的人家就行了。富貴有命,生死在天,其他的,也不再強求。」開什麼玩笑,擺不平這邊她也不要回去再見花醉雨了,免得被她給整死。

「哦?」穆王妃滿意地點點頭,「難得你家小姐如此識大體,我也就放心了。只不過——」言語間,看向顧不了,「不知這容貌——」算是她貪心吧,怎麼著,穆王府少王妃的容貌總要能上得了大場面吧?

「王妃大可放心。」用力地拍拍胸脯,顧不了大聲說道。別的她倒不敢夸,但是說到花醉雨的容貌,她敢拿自己的腦袋擔保,絕對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我家小姐生得是天姿國色,有沉魚落燕之貌,閉月羞花之容……」

頭腦一發熱,溢美之辭就滔滔不絕地冒出來。

「恐怕有些言過其實吧。」低沉的聲音打斷了顧不了的話,隨後一個穩健的身影走進大廳,「冬時見過母親。」

「冬時,快過來坐,怎麼有空來我這里?」看見穆冬時,穆王妃一邊吩咐侍女上茶,一邊笑語問他。

「才回府,就听肖總管說有人揭了為大哥選妃的告示,所以就過來看看。」恭敬地回答穆王妃的問題,穆冬時的眼楮卻是須臾不眨地盯著顧不了,「不過方才在外面不巧听見有人在說某人如何美麗,這溢美之詞實在是有些讓人難以相信。」

「你是在說我說謊了?」顧不了漲紅了臉,雙手叉腰,氣鼓鼓地質問穆冬時。

「非也,我只是好奇你的形容,真要像你說的,依照你家小姐條件,入宮選妃都不成問題,何必要死賴著我穆王府?」穆冬時輕品香茗,似笑非笑地道。

「關你什麼事?我家小姐就是看上小王爺了。怎麼,你嫉妒啊?」顧不了把頭轉向一邊,哼了一聲。真討厭這個人,沒事瞎摻和什麼?

「好,就算是你家小姐心儀我大哥,那也得看她配不配得上我穆王府才行。」穆冬時看著眼前古靈精怪的女孩子,心中著實有些不放心,不太明白她口中的「小姐」執意要嫁給大哥的動機。

「你是什麼意思?」顧不了雙眼怒視穆冬時,「就憑醉——我家小姐顛倒眾生的相貌——」

「好!」打斷她的話,穆冬時雙手一拍,「那麼就請姑娘你帶我們去看看你顛倒眾生的小姐吧?」

「啥?」沒有料到他會提出如此的要求,顧不了微微有些錯愕。

「母親——」穆冬時看向穆王妃,「眼見為實,耳听為虛,您認為呢?」

「也是——」穆王妃點點頭,「我也想見見你家小姐,能讓她來本府一敘嗎?」

「不——母親,」穆冬時搖頭,「相請不如偶遇,不如問問顧姑娘她家小姐現居何處,我們過去拜訪不就行了?也好看看她家小姐最真實的一面嘛。」

「也好。」听懂了穆冬時的暗示,穆王妃轉向顧不了,「那麼就煩請顧姑娘帶路。」

「這——」顧不了低下頭,有些為難地搓搓手。

「怎麼?不太方便?」輕蔑地看著顧不了,穆冬時在心中冷哼,又是一個想要招搖撞騙的家伙。

「是不太方便——」顧不了忽然抬頭,盯著穆冬時,眼楮閃現著惡作劇的光芒,「你也說了,相請不如偶遇。如果我沒有猜錯,我家小姐她——此時正在你家大哥的房里吧。」

「你——說什麼?」心猛地一跳,穆秋時看著面前笑得雲淡風輕的花醉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來你不僅是身體孱弱,連听力也成問題。」花醉雨順勢在床邊坐下,毫不意外地發現他朝里縮了縮。

「姑娘不要再開玩笑了。」穆秋時干澀地笑了笑,「暫且不說姑娘的仙姿風容,我是個行將就木之人,你嫁給我,恐怕只能誤了終身。」雖然不知道她究竟是出于什麼目的說出要嫁給他的大傻話,可是他覺得有義務將其中的利害關系說與她听。

「那有什麼關系?」

「有什麼關系?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難以置信地反問她,穆秋時張大了自己的嘴巴。正常的女子都不會願意把終身托付給一個隨時可能下黃泉的男人吧?更何況,依照他的身體狀況,連洞房花燭夜都徒有虛名,她願意在出嫁頭一天就守活寡嗎?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是,縱使他是小王爺,但尋常的女子都不會願意嫁給他這個活死人。但是她不是尋常女子,她是花醉雨,只要是她決定的事,就沒有什麼能夠阻撓她。

「為什麼——你執意要嫁給我?」听她勢在必得的語氣,穆秋時終于明白了一個事實︰她不是在開玩笑,而是下定了決心要嫁給他。暫且放下其他的事不提,他問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你我初次相見,說不上有什麼情愫,而且我自認為自己也沒有讓姑娘傾心的地方;至于說——」微微停頓,直直望進花醉雨的明眸秋瞳,「你是沖著穆王府的勢力,想要作少王妃的話,也不應該挑上我,選冬弟還比較實際一些。」左思右想,覺得只有這個可能性。

——初次相見啊,他的記憶還消失得真徹底。「穆王府的勢力,我還不看在眼里。我要嫁你,只是為了想要嫁你。」「咳咳——」被她太過直白的話給嚇住,一口氣提不上來,穆秋時忍不住咳嗽起來。

一只雪白的柔荑拍上他的背,令他長期沒有血色的臉龐居然有了幾絲紅暈。心跳還有些急促,偷偷瞄了瞄花醉雨,看她還是一副處之泰然的模樣,反觀自己,倒緊張得像個大姑娘。稀奇啊,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有女子對他說想要嫁給他,而且是因為想要嫁他而嫁他,而不是為了穆王府少王妃的這頂光環。

「你——很特別。」靠得太近,近得讓他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香味,隱隱約約,若有若無。沉默了許久,穆秋時才對她說出這句話。隔著薄薄的一層衣裳,他可以感覺到溫滑的觸感。「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你究竟看中了我什麼地方?」

手在他的背部停住,「你有一手好琴藝,不是嗎?」

「何以見得?」他的房中是有一把名琴,但又能代表什麼?「如果我只是為了虛榮,重金購買秋波琴作擺設呢?」

看他故意對她板起臉,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花醉雨搖搖頭,「琴台縴塵不染,琴身黑亮如新,琴座已經陳舊,你以為我會相信它的主人是僅僅把它當作擺設嗎?」視線落在他放在被外的手指上,「還有,你雙手十指皆有老繭,不是一天兩天能留下來的痕跡。」

穆秋時心中暗暗嘆服她敏銳的觀察力,「如此說來,你是想听我彈琴?」

「是有些好奇。」能擁有秋波琴的人會有如何的琴藝呢?

「那麼——」試探性地開口,「如果我為你彈上一曲,讓你欣賞之後,你是否會放棄嫁給我的念頭?」

「你在和我談條件?」眉毛一挑,花醉雨有趣地看著他。

「既然是同道中人,撫琴弄笛,切磋技藝,做朋友豈不是更好?」示意她扶自己下床,穆秋時到琴台前坐定,伸指撥弄了一下琴弦,琴立刻發出清亮的音韻。

「果然是把好琴。」站在他的身旁,花醉雨出聲稱贊。

「獻丑了。」穆秋時對她略微一點頭,隨後十指在琴弦上撥動。扣人心弦的急促琴聲驟然響起,時高時低,如萬馬齊喑,如怒濤拍岸,如千軍待發,如響鼓雷鳴。

——破陣樂!

一曲終了,穆秋時的額頭已經冒出密密的汗珠,收回手,他抬頭看向花醉雨,「不知姑娘對我的琴藝是否滿意?」

「你的身體——並不適合彈奏如此激昂的樂曲。」沒有想到,他的琴藝居然如此之好,幾乎到了人琴合一、出神入化的境界。花醉雨的手在袖中緊握成拳,心中躍躍欲試。從來就沒有人,能激起她強烈的競爭欲。除了樓外樓的樓主,他,是惟一的一個。

「身體不適合,並不代表心不適合。」穆秋時慢慢將目光投向窗外,注意到屋檐上的滴水,「飄雨了啊……」

「琴之為樂,宣情理性。動人心,感神明。」唇齒輕啟,聲如潤雨,「相依相輔,相反相成。你和此琴,已經合二為一了。」

「沒有想到姑娘你也是精通樂律之人。」听她頭頭是道的談論,穆秋時不禁對她刮目相看。

看他眼中有激賞的目光,整張臉也散發出不同尋常的光彩,花醉雨微微福身,「略懂一二。」

「姑娘太過自謙了,憑你能一語道盡曲中精華,就不是略懂之人啊。」看她手中的碧綠玉笛,「如果我沒有猜錯,你不離身的玉笛,就是你的樂器吧?」

「它,不僅是我的樂器。」揚起手中的笛子,「有時候,它有比樂器更重要的功用。」

她的話,似是而非,讓人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她的表情,迷離如水,令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用力干咳幾聲,拉回自己就要沉迷的心智,穆秋時出聲道︰「不知姑娘是否願意與我交個朋友,切磋樂律?」

「我?」手中的玉笛旋轉了幾圈,閃現出幾絲寒光,「——不願意!」

「為什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只覺得那把玉笛竟有隱隱的紅光浮現,穆秋時不由自主地問。

「穆秋時,我早就說過——」白玉無暇的面容俯近他,紅唇在他耳邊發出魅惑的聲音,「我要嫁你,而不是要做你的朋友。」

耳朵因為她口中呼出的熱氣而微微有些發紅,穆秋時側頭躲避她的欺近,「如果我不願意呢?」

「你會願意的。」感覺受到外面的動靜,花醉雨直起身子,「現在你穆王府小王爺選妃的事情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只要我現在去對穆王妃說我願意嫁給你,你說結果會怎麼樣?」

「你——」穆秋時看她真的轉身朝門外走去,來不及思索其他,著急地伸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袖,以阻止她的行為。不料才站起身子,腳下卻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去。剛觸到她衣裳的手向下一拉,只听「嘶——」的一聲,花醉雨右邊的袖子就這樣被他給拽了下來,露出整條凝脂玉肌的胳膊。與此同時,向前撲的身子撞上回過身的花醉雨,結果慘重,兩人就這樣倒在地上,他在上,她在下。

「對……對不起。」天啊,怎麼會發生如此尷尬的情形。他的手中還拽著她的半副衣袖,他整個人就直挺挺地壓在她的柔弱無骨的身子上,面前是她放大的美麗的面容,只覺得腦袋轟然作響,熱血霎時沖上臉龐,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從他的鼻中慢慢流出。

「你流鼻血了。」看著鮮紅的血液一滴滴地落在自己雪白的衣裳上,花醉雨好心地提醒他。

「啊——抱歉!」穆秋時捂住自己的鼻子,手忙腳亂地把手中的布料蓋在她的身上,掙扎著想要起身。

「嘎吱——」不早不晚,房門在此時被推開,躺在地上的兩人同時向門外的一干人等看去。

「小姐——」顧不了口中是驚呼的語氣,心中卻是得意不已——來得早真是不如來得巧啊。

「秋兒——」穆王妃幾近昏厥,難以置信地看著穆秋時壓在人家姑娘身上,手中還拽著撕裂的半副衣袖。

「大哥——」目瞪口呆,穆冬時實在接受不了眼前所見的畫面。他平常體弱多病的大哥,居然,居然——

「你們不要誤會啊——」看大家的表情,穆秋時著急地想要解釋,卻忽然明白了什麼,轉頭對上了花醉雨似含笑意的眼楮,一字一頓地問她︰「你是故意的?」

花醉雨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淺淺地一笑,「記住,我叫花醉雨。」

人贓並獲,不容抵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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