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弄影掀開幔帳,看床上的水君柔閉著眼楮,滿臉潮紅,呼吸也不甚均勻。還沒有干透的發絲披散開來,落在她的胸前,有些凌亂。她的手露在被子的外面,緊緊地捏著被角,不見放松。
手肘部位的衣袖下有什麼東西微微隆起,那是被包扎的痕跡。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看來,有幾分刺眼。
「閣主,娘怎麼了?這麼久了,為什麼還沒有醒?」
水君皓趴在床沿,眼巴巴地盯了昏睡的水君柔良久,不見她醒來,忍不住向身後的花弄影發問。
花弄影移開視線,放下床幔,安撫性地拍拍水君皓的頭,牽著他的手,慢慢地走出房間。關上門,他低下頭,對他說︰「你娘只是受了風寒,等她退燒了,自然就會醒來了。」
「可是,娘受傷了,好像很痛的樣子,閣主,娘到底會不會有事?」搖晃著他的手,水君皓不放心地追問。
「不會,你娘不會有事的。」花弄影蹲子,視線與他平齊,向他保證道。
「閣主——」
身後,傳來紅梅的呼喚。他回頭,看見的是靜靜站在紅梅身旁的柳冠絕。
按住自己的膝頭,花弄影緩緩地站起,牽著水君皓走過去,將他交給紅梅。
紅梅拉過水君皓,看看花弄影,再看看柳冠絕,本來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卻沒有言語。她向花弄影福身,之後使領看水君皓離去。
雨,早已停歇,只有屋檐上滴滴答答落下的水滴提醒看萬才有大雨傾盆的凶猛。
「謝謝你送她回來。」花弄影開口道謝,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臉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你不該放她一個人在外面的。」柳冠絕開口,素淨的面容脂粉未施,一派端莊嫻靜,「你應該知道,黑影堡對萬花閣虎視眈眈,她又是你極親近之人,展氏一族怎麼可能放過她?」
花弄影的心,因為她最後一句話動了動。
她是你極親近之人。他對水君柔親昵的言行,真的騙過了眾人,連心細如柳冠絕,也都相信了。
「花大哥?」
「柳坊主——」他終于出聲,一聲稱謂卻是將彼此的關系拉得很遠,「萬花閣的事,我自有分寸,不勞坊主費心。」
柳冠絕愣了愣,顯然沒有想到他會以這樣冷漠的態度對待自己。她勉強地咧開嘴角笑笑︰「冠絕並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要提醒花大哥,對展玄鷹要加倍提防,我擔心,他的目標已經鎖定了水姑娘,我怕……」
「那又怎麼樣?」心底的某個開關被觸動,花弄影搖搖頭,「如果連我的未婚妻都可以另投他人懷抱,更莫說是我身邊一個沒名沒分的婢女了。你說是不是,柳坊主?」
他的話,像是隨意在話家常,可是這樣的話題,卻令柳冠絕倒退了兩步,臉上的血色盡數退去。
看她的表情,花弄影就知道他已經狠狠地傷了她。塵封以久的往事在他腦海中泛濫開來,令他的頭隱隱作痛。
這是一件他們雙方都很忌諱的事情,他都已經緘默了十年,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在現在提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听她將水君柔和展玄鷹相提並論,他失了態,忍不住出言譏諷了她。
展玄鷹的目標,鎖定了水君柔,這不是很好嗎?他的初衷,不就是要將展翹和展玄鷹的目光拉離柳冠絕,放在水君柔身上嗎?現在他知道,展玄鷹確實開始行動了,可是為什麼,他卻開始煩躁起來?
「閣主,你真的好聰明。」
忽然記起今日午後在後花園中水君柔對他說的話,她臉上分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的痕跡,深深刻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水君柔啊……一名冰雪聰明,獨具玲瓏慧眼的女子,她能夠輕易地看穿他在想什麼,他要做什麼,卻不去點破,任由他一步步地將她推進他早已設好的陷阱。
早已平靜無波的心開始蕩漾,似有什麼吹皺了一池春水,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花大哥,你變了很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柳冠絕蒼白著臉,捂著自己的胸口,觀察花弄影凝神沉思的表情,慢慢地說︰「你還在恨我,是不是?」
「恨與不恨,又有什麼關系呢?」水君柔的影子在花弄影面前逐漸隱去,眼前站著的,是讓他愛恨交織的柳冠絕。他避開她的視線,轉過頭,看向遠處,「十年的時間,已經足夠改變一個人了。」
他應該是在乎柳冠絕的,所以對她有絲絲羈絆和牽掛,所以才會理不清他們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十年的時間,他不願意再見她,任自己可疑封閉心房,不再允許其他的女子進駐。
「對不起——」柳冠絕抬手擋住自己的眼楮,輕輕地說。
這句話听在他耳里,感覺好熟悉。花弄影將視線投到旁邊的門扉,想起不久前他曾經對水君柔說過同樣的話語。柳冠絕對他說對不起,他跟水君柔說對不起,那麼水君柔呢,她向誰說對不起?
循環往復,原來構成的,是一個又一個封閉的圓啊……
他回頭,覆上柳冠絕的手,輕輕將它們移開,看見的是她的淚眼盈然和滿目的淒楚。
他在意的女子,笑容不是為他展現,眼淚不是為他而流。他明白,她傷心,她流淚,為著的是另一個讓她愛的刻骨銘心的男子。
「你這又是何苦?」他微微嘆息,有些無奈,也有些包容。
他的話,失掉了先前的犀利,恢復了平和,柳冠絕在眼中旋轉的淚珠終于落下,再也控制不住。
「對不起——」花弄影將手貼上她的臉,替她拭去臉頰邊的淚水。
柳冠絕的淚水落得更凶,她拼命地搖頭,聲音哽咽︰「不要向我道歉,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是我啊……」
眼前的她淚流滿面,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巧笑如花、嬌嗔可愛的少女。十年的時間,他以為只有他在痛苦,原來,備受煎熬的,還有她呀……
逃離了十年,躲避了十年,他與她,究竟是誰對不起誰,誰該對誰說道歉?
「我是不是很傻?」好半晌,柳冠絕才抹去淚水,抬起頭,自嘲地笑了笑,「明知道他不在乎我,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再見見他。說是承接下了黑影堡的生意,其實我自己知道,我是有私心的,我想見他,真的想要見他……」
本來以為自己的心中會有波瀾,會因為她這樣在他面前肆無忌憚談論對別的男人的想念而不是滋味。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平靜地听下去了,直到最後,他也沒有打斷她的話,更沒有插一句嘴。
☆☆☆
口很渴,嗓子疼的厲害。
「水……」迷迷糊糊中,水君柔嘶啞地呢喃。
不多時,恍惚中有人將她扶起,接著源源不絕的甘霖流入她的嘴里。她努力地喝著,想要緩解自己干渴的感覺。
水的滋潤,使她稍微恢復了一點力氣。勉強睜開眼楮,有那麼一會,意識是在混沌的狀態。
「水姑娘,你沒事了吧?」見她蘇醒,紫荊放下手中的水杯,探手模模她的額頭,舒了一口氣,「終于退燒了。」
「我怎麼了?」眨巴了雙眼,水君柔有些迷茫地看著她,不明所以。
「你淋了雨,受了風寒,又發高燒,幸好被柳——」
話說到一半,紫荊忽然住嘴,「其他的不說了,還好我們二閣主夫人的藥有效,你才能夠這麼快退燒。」
「你們二閣主夫人會制藥?」水君柔下意識地接話,記起了花弄影曾經說過藥王莊少莊主是他的弟妹。
「我們二閣主夫人啊,」紫荊掩嘴輕笑,「以前就被這小小的風寒擊倒過,頗令她引以為恥。這次听說我們要下山,塞給了我們一大包她新研制出來的抗風寒的藥,說是什麼以防萬一,還真給她蒙對了。」
照她這樣說來,她口中的那位二閣主夫人性子應該很活潑吧?想要撐起手,支起身子,不料左手肘上傳來的一陣疼痛令她不自覺地收手,接著軟軟地倒向一旁。
「別動!」紫荊連忙接住她,「你的手剛好傷在關節的位置,要好生注意才是。」
「謝謝。」她虛弱地道謝,手肘上傳來的陣陣扯痛令她皺起了眉頭,想必是方才的舉動讓傷口裂開了。
叩門聲響起,接著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是花弄影。
「閣主——」
紫荊起身,對他福身。
花弄影點點頭,緩步上前,見水君柔已經蘇醒,他對紫荊說︰「你先下去吧。」
紫荊掛好了床幔,收拾好藥碗,走出房間,順便帶上了門。
「醒了?」撩起長袍,他坐在床沿,見她以右手撐起半邊的身子,靠在床柱上。
「閣主。」水君柔掙扎著,想要向他行禮,不料沒有掌握好平衡,斜晃晃地又要向一旁倒去。
花弄影眼明手快,及時拉住她的右手,避免她後腦勺撞上床板的命運。
肩膀有些疼痛,她直覺地伸出左手,想要按住自己的左肩。
忘記了自己手肘上還有傷,彎曲的姿勢令疼痛加劇,水君柔呼痛,反射性地抽回被花弄影拉住的右手,捧著自己的左手肘,不住地吸氣。
花弄影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肘上,衣袖上逐漸有淡淡的血跡出現,想當然是她的傷口裂開了。看她齜牙咧嘴的樣子,應該是很痛。
伸出自己的手,他拉過她的手,將其伸直,輕輕地卷起她的衣袖。
水君柔有些怔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被他握住。
和之前展玄鷹拉她的舉動很不一樣,他的動作很輕柔,沒有牽扯到她的傷口。他的手心,很溫暖,帶著一點點濡濕,連帶著,熱力從她冰涼的手,逐漸擴散到整個臂膀。
衣袖逐漸被挽到小臂之上,觸目所及的,是綁好繃帶上的一片血跡。花弄影拉住接頭處,輕輕一扯,拉住繃帶的一端,一圈圈地將其解開。
真是奇怪了,明明是還很陰冷的天氣,為什麼她會覺得身上有些發熱,熱到自己的臉蛋也跟著燒起來?繃帶被慢慢地解開,隨著白布的轉動,她時不時看見花弄影的臉,濃黑的眉,狹長的眼,挺直的鼻,還有薄薄的唇……
一時間,她閃了神,就這樣專注地盯著他瞧起來。
好奇啊……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在打量他,他知道;她盯著他,兀自陷入了沉思的境界,他看得出來。她長長的發披散在腦後,有幾縷垂在她的胸前;她的臉,有些發紅;因為在想事情,她的眉頭皺著,于是在她眉間形成幾道褶皺;她的嘴,緊緊抿著,越發顯得小巧。
從相遇到相識,再留她在自己的身邊,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名很特別的女子。
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沖動,想要知道她在想什麼,花弄影並起兩指,按在她的眉間。
他的舉動,嚇了水君柔一大跳,反射性地向後仰頭,結果,他的手,就這樣停留在她的唇上。
她屏息,不敢再動。
她的唇,可能是高燒的緣故,微微有些干裂,卻不難感受出它的柔軟。手指下感受到的,是些微顫動,她的鼻息,噴在他的手指上,帶來的,是酥麻的感覺。
他的眼中,有什麼東西在閃爍,像是受了某種蠱惑,他稍稍用勁,她跌進了他的懷里。
沾染著血跡的白色繃帶纏繞著他和她,他身上的桂花味和她發絲的清香縈繞在一起,糅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被他摟在懷里,鼻尖盡是他的氣息,水君柔的腦袋有些昏眩。理智告訴她應該逃離他的懷抱,可是行為卻背叛了意思,她將臉埋進他的胸膛,想要多貪戀一些就好。
很久都沒有這樣專注地看過一名女子,很久都沒有再抱過一名女子,懷中已經空虛了很久,總感覺空蕩蕩的有填不平的溝壑,可是此時抱她在懷中,她的身軀,是那樣的契合,仿佛天生就適合他的懷抱。
眼中是滿滿復雜的神色,花弄影手中的力道加重,幾乎是將水君柔整個人揉進懷里。
他摟得她生疼,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抓住他的衣襟,水君柔勉強抬起頭來,遲疑地叫道︰「閣主?」
她的雙頰泛著淡淡的紅暈,一雙眼眸中映著他的影子,很是動人。情不自禁的,花弄影低下頭,在她蒼白的唇上落下重重的一吻,接著在她錯愕的注視中,掃過她的臉,最後將頭埋在她的秀發中。感受到她短暫呆愣之後的掙扎,他按住她,出了聲︰「就這樣,一下,一下就好。」
他的語調,蒼涼得很,水君柔停止了掙扎的動作,本來想要推開他的手就這樣垂在身側。心中在嘆息,明知道這樣的舉動不合時宜,早就越過了男女之別的界限,可是還是忍不住,抬起了手,由後環住了他。
就當是自己放縱一回吧,這樣,也好……
☆☆☆
面前的茉莉花茶清香縈繞,可花弄影卻沒有了品茶的閑情。裊娜的熱氣在他的眼前慢慢升起,化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最終消失在空氣中。
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情,他明白,他與水君柔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無論表面上再裝作如何相安無事,他吻了她,即使是蜻蜓點水,但是肢體上的踫觸是事實,不容否認。
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既然對他的行為默認容忍,那麼代表著她已經準備將這一段忘記,繼續她在他身邊安分的日子。
究竟是為了什麼,他當時會有那樣的沖動,驅使自己踫了她?
「閣主!」
門被推開,接著是紅梅端著托盤走進來,在桌上放下了點心。
「水君柔呢?」一時不注意,詢問的話語月兌口而出。
他口氣中的急切無論是誰都能夠听出,紅梅訝然地看了他一眼,畢恭畢敬地回答︰「閣主忘記了嗎?水姑娘昨天受了傷,行動有所不便,所以今日的瑣事就由紅梅代勞了。」
書桌上,她先前送進來的茶還是保持著原樣,現在端進來的點心閣主看也沒有看一眼,如果從這些細節都還看不出閣主的心思,她紅梅也就枉為萬花閣花使之首了。
已經有很久了,都沒有再見過閣主為其他的女子掛心。如果那位水君柔,真的能夠讓閣主走出過住,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她受傷了……
想起昨天她吃痛的表情,花弄影不再言語。正在這個時候,門外,卻闖進一個水君皓。
「紅梅姐姐!」沖紅梅笑了笑,水君皓乖乖地叫道,接著轉向花弄影,獻寶一樣地遞上手中還散發著墨香的紙張,「閣主,你昨天布置的詩詞我已經抄完了。」
「君皓,你好厲害呢。」對乖巧的水君皓,紅梅喜歡得很,出聲贊揚著,先遞給他一塊點心,然後對花弄影說,「閣主,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情,紅梅先告退了。」
花弄影揮手,示意紅梅退下,看水君皓吃得歡,他干脆坐在他的旁邊,將整盤點心都推到他的面前。
「君皓——」遲疑了一下,他問他,「你,想你爹爹嗎?」
「爹?」水君皓抓著點心的手在自己的嘴巴前面停住,「君皓沒有見過爹爹。」
花弄影為他的話感到驚訝,「你是說,自你出生到現在,就從來就沒有見過你爹?」
「沒有。」水君皓肯定地點點頭,舌忝舌忝自己的手指,接著舉起手望天上指了指,「娘說,爹去了一個很好的地方,他會一直一直在天上保佑娘和君皓的。」
原來,是君皓的親生父親早歿,所以她才拖著孩子一個人艱辛地過活。可是——
花弄影皺起眉頭,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君皓——」他喚他。
「什麼?」水君皓抬起頭,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那張和水君柔極度相似的臉奪去了他的注意力,他拍拍水君皓的頭,「沒有什麼,若是喜歡,待會叫紅梅再拿些過來好了。」
隨後,他站起身,隱隱約約有什麼東西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快得令他自己都抓不住。
☆☆☆
水君柔倚在窗口,遠遠地凝視院中已經發出新芽的老樹。手肘還在疼,只能保持著垂直的姿勢放在身側。她伸出右手,輕輕踫觸左邊衣袖下的傷口,不出所料,疼痛立刻襲來,逼得她不得不托住手臂。
看來,傷得還不輕呢……
她的目光低垂,想起昨日花弄影離開之後,喚來紫荊為她重新包扎傷口,並在上面涂上了清涼的藥膏。紫荊仔細囑咐過她這兩天不能再傷著左臂,所以今日紅梅替代了她所有的工作。
她的手指,撫上自己的嘴唇,回想起花弄影那極短的一吻。她明白,他和她之間,解決這件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徹頭徹尾地忘記這一樁事情,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反駁︰你真的能夠忘得了嗎?
忘不了又能怎麼樣呢?她苦笑,無奈地搖搖頭。一個吻能代表什麼?花弄影的心中,在意的是柳冠絕啊……
「花弄影傾心的,是柳冠絕,而不是你。你,實際上是柳冠絕的替代品。」
展玄鷹的話在她耳邊響起,震得她的耳朵有點疼。
可笑啊,不過是前一天,她還對自己說不在乎,可是現在,隱約的,覺得心髒的位置有些抽痛。
他昨日抱她、吻她,在她的面前表露出脆弱,是不是,把她當成了柳冠絕呢?
她想要否認,可是連自己,都沒有信心去面對問題之後的真實答案。
他為了柳冠絕,在眾人面前將她捧上最顯要的位置;為了柳冠絕,他寧願犧牲她……還有什麼能夠拿來說服自己,她並不是柳冠絕的替代品?
心情莫名地煩躁起來,水君柔轉身,不經意看見前幾日被她隨意丟棄在床角邊的畫筆。
拾起畫紙畫筆,她緩緩地走到桌前,用一只手艱難地將畫紙在桌面展開,拿鎮紙壓住。倒出顏料,認真地在畫板中仔細調和,然後以畫筆蘸了顏料,一筆一劃地在畫紙上繪著。
既然不能驅走心中的煩悶,那就畫些什麼吧。畫什麼都好,仕女、山水、花卉……只要讓她暫時忘記,什麼都不要不再去想……
萬花閣的閣主啊……
慌亂中的初次相遇,權宜之下的無奈請求,惶恐不安中的殷切期待,了然默認後的自我放逐……
耳邊回蕩的是他的聲音,眼前顯現的是他的音容笑貌。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都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一一在她腦海中浮現。
……
「若是你執意要當奴婢,那就當吧。」
「若是睡不著,介意陪我坐坐嗎?」
「我有眼楮,有耳朵,我會看,我會听。」
「她是水君柔。」
「對不起——」
「就這樣,一下,一下就好。」
筆下的意象慢慢地被勾勒出來,逐漸成型。不是仕女,不是山水,不是花卉……那是一張她熟悉的臉,濃黑的眉,狹長的眼,挺直的筆,還有薄薄的唇。
花弄影!
手中的筆陡然停住,握筆的指尖微微顫動。她驀然松開手,眼睜睜地看著畫筆從她的手中滑落,在畫紙上拉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瞪大了眼楮,她捂著嘴,倒退著,狠命地搖頭。
怎麼會是他,她怎麼會畫他?錯了,一定有什麼地方錯了!
可是,無論她怎樣地退,畫紙上的面容仍是清清楚楚地在她的面前,揮之不去。那樣的肖像,從外貌到神韻,舉手投足,惟妙惟肖,連本來是最難掌握的眼神,她都刻畫得逼真之極。
為什麼會如此之像?她是畫者,她當然明白其中的原因。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她用心了。她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在畫,已經超越耳目。落下的每一筆、每一畫,都是她忘卻了外物,傾心之作。
她的心中,裝下了花弄影,裝下了那個心思不在她身上的花弄影!
這樣的認知讓她打了一個激靈,倉皇地上前,她抓住桌上的畫紙,想要徹底地毀去。
撕掉了,你就能否認嗎?
有個聲音在她耳邊嘲笑她的掩耳盜鈴。
不,不,不!
她在心底吶喊著,以一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那持續折磨她神經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緩緩地放下手,周遭一片平靜,沒有任何的聲響。她呆呆地盯著面前的畫,緊握的拳頭松開,指尖從畫中人的額頭滑過,慢慢向下,停在他的左胸。
「你的心中,可有我水君柔的半席之地?」她的嘴角囁嚅著,對著畫中的他自言自語。
沒有人回答她,只有她自己的聲音在房間內輕輕地漂浮。
凝視著那道方才被畫筆拉出的痕跡,她重新執筆,蘸了顏料,輕輕勾了幾筆。隨後,在畫紙的右上方,她提筆,慢慢地寫下了幾行字。
就算是她自己的珍藏品吧,既然無法擁有,就讓她留著它,當作一個永恆的記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