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水漾影蹤 第二章

飛雪山莊

主屋的書房內,兩名男子正在對弈。

「你們三兄妹倒是相似的很,都要先去杭州轉一圈再到我飛雪山莊。」落下手中的棋子,冷傲凡笑看對面的花弄影,「兩年前,醉雨去杭州意在樓外樓的樓主,莫愁去杭州是為了離家避難。兩年後,你去杭州,是為公,還是為私?」

「公私兼有。」花弄影垂下眼簾,在公,是為了解決當年惹下的麻煩;在私——

看他的表情,冷傲凡明了地笑笑,不再追問。窗外傳來孩童的笑聲,他抬眼,「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時成親,居然連孩子都這麼大了?」

「我與她,並沒有什麼關系,只是欠她一個承諾,所以才允諾她跟在身邊。你可不要胡說,毀了他人的清白。」花弄影淡淡地陳述事實,對冷傲凡的調侃不以為意。

「弄影,你已經許久不作承諾了,現在居然為了一個平凡的女子破例?」冷傲凡看著他,意有所指。

花弄影執著棋子的手頓了頓,最後落在棋盤上。

「你也太狠了吧?」冷傲凡皺眉,看著自己必輸無疑的棋局。

「我只是提醒你,以後下棋不可一心二用。」花弄影抬頭,意味深長地對他說。

花家一門果然都是怪胎。看花弄影詭異的笑容,冷傲凡無趣地模模鼻子,開口問他︰「準備什麼時候回萬花閣?」

「你的喜酒我是喝到了,恭喜你最終抱得美人歸。」避開他的視線,花弄影答非所問。

「你還是決定去黑鷹堡?」他不說,並不代表他不知道。看他事不關己的模樣,冷傲凡忍不住想要提醒他。

「既然已經接到黑鷹帖,不去,于情于理都不合。」花弄影起身,緩緩地走到窗前站定,負手而立,「醉雨現在是穆王府的少王妃,身份特殊,前去多有不便;而且目前身懷六甲,莫愁自當小心照顧。剩下的,也只有我這個了無牽掛的孤家寡人了。」

「可是你和展玄鷹——」

「傲凡——」花弄影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他的視線,落在窗外一大一小正在玩耍的人身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是那些陳年往事,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你無須為我掛心。」

☆☆☆

「娘!」

房門被推開,跑進來一個小小的身影,撲進斜坐在床榻的人的懷中。

手中疊衣服的動作一停,水君柔摟著水君皓,親親他的臉蛋,笑盈盈地問他︰「怎麼了?」

「娘,你看啊。」水君皓紅著小臉,掙月兌她的懷抱,興奮地轉了兩圈,「這是花叔叔給我的新衣裳。」

微微地嘆息,水君柔拉過他,捧住他的面龐,「君皓,以後不可以叫花叔叔,要叫閣主,知道嗎?」

「為什麼?」不大明白,水君皓困惑地問她。

「因為娘現在是花叔叔——不,是閣主的婢女。如果你再叫花叔叔,就是對閣主的不敬。」水君柔很認真地看他,「君皓,你要明白,因為有了閣主,你才能吃得飽,穿得暖,住舒適的房子,不受人欺負。所以,不可以不尊敬他。」

「我知道了。」听了她的話,水君皓依偎在她的懷中,乖乖地點頭,「那娘,我們是不是永遠都和閣主在一起呢?」

「娘不知道。」她難以回答。未來是個變數,以後會如何,她也不清楚。搖搖頭,甩開腦海中煩人的思緒,水君柔拍拍他的腦袋,「你先去外頭玩吧,待娘忙完手中的事,就去陪你,好不好?」

看水君皓拐出門外,逐漸消失在她的視野範圍內,她想收回目光,不期然的,卻看見門邊的一道身影。

「閣主!」她起身,恭敬地喚他,心中卻在盤算他究竟來了多久。

「你平常都是這樣教導君皓的嗎?」花弄影踱進房間,視線掃過疊放在床頭整整齊齊的衣物。

原來他全听見了……

審視他的表情,並沒有發現任何不悅的神色,水君柔走到圓桌前,倒了一杯茶水奉給他,「我說的是實話。拯救我母子倆出困境的是閣主,我要君皓尊敬你,也是理所應當。」

「可是我並沒有要求你當我的婢女。」接過她遞過來的茶,花弄影指出事實的所在。

「我說過,只要閣主願意帶我們走,無論為奴還是為婢,我都心甘情願。」水君柔低首,輕言細語。

默默地看了她半晌,花弄影才淡笑出聲︰「水君柔,你果然冰雪聰明。」

懂得把握時機,懂得利用他人,懂得什麼是適者生存的道理。她將自己定位在奴婢的位置,沒有一絲一毫的逾矩。她懂得收斂,掩藏了太多不願被他人窺探的秘密。合該是一顆熠熠生輝的明珠,她卻刻意讓泥土遮掩了光芒。

他在叫她的名字,聲音和煦,卻有著太多的探究和玩味。記起他是萬花閣的閣主,記起外人傳說他的種種……他,不是那麼容易被欺騙和蒙蔽的人啊!

思及此,水君柔的身子微微一顫,勉強忍住自己突如其來的不適感。

三日前她利用了他的承諾,跟隨在他的左右,是看中了他非凡的背景,知道他能提供給她和君皓庇護,所以尋了安身立命之所。

不可否認,是她用了心機,是她動機不純,但是,那又怎麼樣呢?反正,她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水君柔了。

見她的眼神迷離起來,有悲傷,還有怨恨,花弄影將茶杯放在她的手心,慢慢開口道︰「若是你執意要當奴婢,那就當吧。」

她聞言,錯愕地抬頭,掌中的茶杯仍有余溫,而花弄影已經不見了蹤影,徒留了一室隱隱浮動的桂花香氣。

☆☆☆

大汗淋灕地醒來,才發現不過是噩夢一場。水君柔拭去額際的汗水,捂住還在狂跳不已的胸口。黑暗中的雙眸閃動了一下,隨即閉上,眼中的火花歸為沉寂。

縱然是多年前的往事,即使是做夢,那種感覺,仍然是像真的一樣,足以讓她心驚膽戰……

再睜開眼楮,眼瞳平靜如水,波瀾不驚。嘆息聲自唇間溢出,化去了嘴角若有似無的冷冷笑意,習慣性地將手伸向自己的右側,才發現旁邊空無一人。

差點忘記,君皓已經不再和自己同榻而眠了。

披上外衣,套上繡鞋,水君柔慢慢地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不期然的,一陣冷風襲來,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窗外夜色深沉,周遭一片寂靜。只有樓下的竹林不時隨風發出沙沙聲,提醒她還有它們的存在。

竹林啊……

水君柔的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胸襟,只覺得心有些隱隱作痛。她記得,多年以前,她的繡樓下,也有一片茂密的紫竹林。閑來無事時,她會任意地在林中漫步;一時性起,也會在其中品茗煮酒彈琴;而最讓她歡喜的,莫過于……

「啪!」

手用力地拍上了窗欞,發出了好大的聲響。她的手指生疼,手心也在作痛,而她渾然不覺,只是捏緊了手,狠狠地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了血腥味,她才硬生生地拉回自己的視線,將頭甩向一邊。

出乎意料之外,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闖進她的眼簾,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睡不著?」閑適地坐在窗邊房檐上的花弄影轉頭看她,微微一笑。見她先是錯愕地看他,接著迅速地低頭掩飾自己的失態,可他還是沒有漏過她眼中一閃而逝的受傷表情。

「閣主不也是?」再抬頭時,她看他,表情沉穩,語氣輕柔,仿佛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一般。

她還真是一個會掩飾自己的女子。不回答她的話,花弄影逡巡著她的神情,視線落在她的唇上。方才她用力的舉動咬破了自己的下唇,留下的那一抹殷紅的血跡,在這樣的夜色中分外妖嬈。

「閣主?」他不說話,卻只是看她,讓水君柔一時間很不適應。她想蹙眉,卻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扮演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在主子面前表現不耐煩的情緒的。

她在提醒他,雖然面龐上沒有什麼異常的表現,但是音調的些許提高已經表示她的懊惱。收回自己的目光,花弄影雙手反撐在自己的身後,整個人向後仰,沒有看她,卻是在對她發話,聲音文雅和煦︰「若是睡不著,介意陪我坐坐嗎?」

水君柔愣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按理說,她應該拒絕他的要求;但是現在身份上,他是主,她是僕,她沒有拒絕的權力。

久久沒有她的回應,花弄影也不介意。他放松自己,躺在房檐上,閉上眼,嘴角含笑,仿佛已經知道她的答案。

不多時,他的耳畔傳來細細的聲響,接著是有人踩在房屋瓦片上的聲音。他轉過頭去,毫不意外地看到水君柔雙手把住窗框,小心翼翼地踩上了房檐,慢慢地向他的方向移動。

她是一個很識時務的女子,從留她在他的身邊開始,他就明白,如果是他的要求,她是不會拒絕的。

「需要我幫忙嗎?」見她步履維艱,臉色有些蒼白,花弄影開口,好心地問她。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水君柔給了他一個虛弱的笑容,想要松開抓著窗框的手,卻不小心看到自己腳下的風景,一時有些頭昏目眩。

夜風吹拂著她披散在身後的長發,有幾縷發絲貼在她的臉頰。黑色的發,白色的裙,強烈的對比色,令她看起來更加的嬌弱。

「呀!」

正在打量她的時候,就看見她腳下一滑,身子就順勢向下倒去。花弄影揮手,長袍的衣袖裹住了她的手,只是輕輕一拉,她就已經坐在了他的身畔。

「下次不要再這樣莽撞。」看看身邊因為驚嚇而有些微微顫抖的她,花弄影開口,淡淡地說。她倔強,不願意在外人面前顯示自己脆弱的一面,即使是勉強,她仍不會向他求助。究竟是怎樣的環境,造就了她的性格?

「知道了。」水君柔誠惶誠恐地回答,這回倒不是裝的,而是真的被嚇倒了。天,她剛才還以為自己會真的摔下去。

「為什麼睡不著?」純粹是想要和她聊聊,所以選了這樣一個平常的話題開頭,不料剛說完這句話,他就敏感地覺察到身邊的人身子忽然僵硬,想來是問到她的痛處了。

「閣主不也是?」不知道他是有心還是無意,水君柔環抱住自己的身子,反問他。

花弄影仰躺著,由他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縴弱的背影。她不看他,是在掩飾自己的心緒嗎?是害怕他從她的臉上,讀到她的心思?

綁主不也是?

他問她,她這樣回答,今夜,她已經兩次這樣敷衍,拒絕回答他的問題。她,似乎很會用這樣的話來堵住他的嘴。

漫漫長夜,睡不著的,除了有心事的人,還會是什麼原因?

良久,他沒有回應,以為他已經睡著,水君柔轉頭,卻見花弄影躺在房檐上,眼楮卻是盯著她的。

沒有防備,他們的視線就這樣地交會。

僅僅是一瞬間,她便匆匆地別過臉,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紊亂。畢竟在她二十三年的生命中,與一個男人這樣毫不避嫌地對視,還真的是第一次,就連那個人,也不曾……

停,水君柔,你到底在想什麼?

她狠命地絞緊自己的手,直到指節發白,讓痛覺混淆了腦海中的記憶。身後有人慢慢的動作,想來是他已經起身,她回頭,想要解釋自己異常的行為。

「閣主,其實我——」

剩下的話語卡在喉嚨中,再也說不出來。他的臉龐近在咫尺,近得讓她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淡淡的桂花香味縈繞在她的周遭,還帶著些許的酒氣。

這樣尷尬的情形是她沒有預料到的。一時間,水君柔只覺得自己的臉龐發燙。

她的睫毛在微微顫動,紅暈布滿雙頰,映襯她的肌膚,看來很是美麗。她在害羞,這是裝不出來的。如若不是了解她的個性,他一定會以為她是在用這種小女兒姿態引誘他。

「你其實什麼?」看眼前人兒不知所措的表情,他本來有些陰郁的心情稍微明朗,忍不住想要好好逗逗她。想來傲凡說得很對,他果然是花家人,即使平常性子淡泊如水,隱藏在血液中的邪惡因子有時候還是會作祟。

他的氣息撲在臉上,水君柔嚇了一大跳,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按捺住自己的動作,她向後挪動了一下,側過臉,避開他擾人的接近。

見她避之不及的舉動,他本來是掛在唇角的笑意,漸漸浮現在整個臉龐。

「為何不看我?」惡作劇地再向她靠近一些,幾乎要貼上她的耳根,他開口,呼出的氣息拂上她的側面。

「閣主!」水君柔驚叫,捂住自己的耳朵,顧不上是在房檐,反射性地跳起來。斜斜的地勢讓她搖晃了好幾下,才勉強站定。

看她防備的眼神,終于,他不由地悶笑出聲。

「閣主,你喝醉了?」听他朗朗的笑聲,看他含有笑意的眼眸,沒有忽略他身上花香之外淡淡的酒氣,她開口,試探性地問。

昨日是飛雪山莊少莊主冷傲凡的大喜之日,喜宴一直要延續三天,他不會是一直喝酒到現在吧?有些懷疑地審視他,水君柔在心中暗自思量。

耙情她是以為他喝醉了,所以調戲她?他不好酒,也不貪杯,昨日也只是禮節性地飲了一些。傲凡知道他的脾性,所以也沒有勉強。更何況,新郎不是他,他怎麼可能被灌醉?只是今日與傲凡談天後,忽然覺得有些心煩,所以才飲了幾杯,本想獨自安靜一會,沒料到,卻遇上了她。

他沒有醉,她看得出來。方才慌亂之間無暇顧忌,待話語問出口後,她才發現他雖然是周身酒味,雙眸卻明朗,無混沌之氣,絲毫沒有醉酒的痕跡。

「你生氣了?」她是個聰明的女子,看她此時的模樣,想必她已經發現自己是遭受了戲弄。花弄影一時有些好奇,好奇她接下來的反應會是如何?

「沒有。」水君柔垂下眼簾,雙手背在身後,握緊成拳,捏得死緊。

「真的?」注視她卑微的姿勢,花弄影繼續問她。她很會掩飾自己,柔順得就像是一般的婢女對主人的態度。可是,只有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順從。

「閣主不相信我?」水君柔迅速地抬頭,「要怎樣,你才肯相信?」

一時間,她的話,令花弄影愣住,笑容逐漸從臉上隱去。

她在反問他,語氣很堅決,可能是因為本來心中就不滿,可能音調略微高亢了一些。

要怎樣,你才肯相信?

這樣的夜晚很寂靜,除了他們,所有的來賓都去參加那豪華異常的綿延三天的喜宴。周遭很寂靜,所以,她的話,每一個字,他都听得很清楚。

他與她,面對面地站著,恍惚間,他混淆了她的面容,眼前,是另一個人的臉。

「閣主?」水君柔看他忽然變了神情,一時有些疑惑,忍不住開口喚她,卻發現他已經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要怎樣,才肯相信?本來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忘記,沒有想到,只是輕易的一句話,就勾起了他塵封已久的記憶。早先飲下的烈酒在胸臆間翻動,苦澀異常。

「你沒事吧?」見他突然露出自嘲的笑意,水君柔向前走近了一步,靠近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探向他的額頭。

有些冰涼的觸感貼上了額際,冷卻了他因為回憶而炙熱得有些發燙的頭腦。他下意識地伸手,卻抓住一只略顯粗糙的小手。

水君柔因為他的踫觸而吃了一驚,迅速地收回手,握在胸前,不安地看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得有些異常。

她蹙起了眉頭——似曾相識的神情闖進他的眼中,心房冷不丁地被狠狠撞擊,花弄影的神情一變,語氣變得冷漠異常︰「時候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休息,明日,我們就要啟程去黑鷹堡了。」

看他忽然失去表情的側面,水君柔有些怔忡,對他過快的轉變,一時之間不太適應。為什麼他在前一刻還可以輕浮得如紈褲子弟,後一刻立刻就變成了拒人如千里之外的模樣?

手背還有他暖人的溫度,她悄悄地以另一只手覆蓋其上,注視他翩然落下房檐,隨後毫無留戀地離去。

哪一個他,才是真實的他?

☆☆☆

細雨蒙蒙,眼前的世界一片霧氣茫茫。雨珠沿著傘的邊沿落下,有幾滴濺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皺眉,看雨珠蜿蜒而下,滑過她的手背,留下一道濕漉漉的痕跡。

她一向不喜歡雨天,懷著莫可名狀的感情,她討厭那種沾染在身上的濕氣。一步又一步,每落下腳步,她都可以感覺鞋底踏上濕漉漉街面,有些寒意,從足底一直竄到心底。

將傘些微抬高了些,水君柔看前方幾步之遙的花弄影。他的步子不緊不慢,悠閑自在,似乎根本沒有被這樣的陰雨天氣影響心情。君皓被他牽在手中,也歡喜得很,不斷地問這問那。而他,側著頭,帶著微笑,頗有耐性地一一解答。

君皓很粘他,幾乎已經將他當神一般地在崇拜,一天到晚只要有空就會纏著他,連說話,都時常不自覺地將「閣主說」當口頭禪掛在嘴邊。相比之下,她倒是輕閑了許多,除了打理他日常的生活起居之外,幾乎可以說是無所事事。

傘在他的頭頂撐開,遮住了一片天地。他是江湖中人,卻又不像她見過的江湖人。他容貌斯文俊秀,不著勁裝,不佩刀劍,始終一副文人打扮,閑暇時也就翻翻書卷,怎麼看也不像傳說中的萬花閣閣主。

離開飛雪山莊的這幾日,她基本上已經掌握了他的習慣。他是個清心寡欲之人,他偏愛素食,口味清淡;他習慣在午膳之後細品茉莉花茶,習慣在日落之後看上一個時辰的書籍。日日如此,沒有什麼變化……

「娘!」

君皓的叫聲拉回了水君柔的思緒,她抬頭,看見花弄影和君皓已經步上一家酒樓的台階,站在屋檐下。她四下一看,才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駐足在街上,與他們拉開了好大的一截距離。

緊走了幾步,趕上他們,她立在花弄影的身側,收傘,接過他遞過來的傘,細心地折好收起。

花弄影看她有些不自覺地聳聳肩,視線下落到她因為方才怔忡而被雨水潤濕的右肩。

「娘,你是怎麼了?為什麼在街上發愣?」不知道她的心思,水君皓好奇地問她。

「沒什麼。」她有些尷尬,不敢直視花弄影。即使不看他,她仍能夠感覺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難道要她在他的面前告訴他,她方才一直在他們身後打量他,她發愣,實際上是在思索他嗎?

他一直不說話,直到她在他的注視下,手心已經在冒汗,分不清那種粘濕的感覺究竟是汗水還是雨水,才開口輕輕地喚君皓︰「君皓,我們進去吧。」他的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牽著水君皓的大手緊握了一下。

雨漸漸有些大了,水珠落地有聲,但是卻沒有混淆他的話語。水君柔暗自舒了一口氣,慶幸他沒有追問。抬頭,見他們已經進去,連忙跟上。

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居然選了張靠窗的桌子,令她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面千絲萬縷的漫天細雨,听得見讓她心煩的淅瀝雨聲。房檐上的雨珠一滴滴地落下,珠簾一般,呈現在她的面前。

桌上的菜色很簡單,除了一條魚,其余的都是素食。而那條魚,還是他特意囑咐了廚房清蒸,擺在君皓的面前,明顯是為他準備的。

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他喜歡茹素,那種近乎偏執的愛好,有時候,真的讓她懷疑,他是要準備出家當和尚。

「怎麼?不合口味?」看她為他盛了一碗湯,接著為君皓夾了一塊魚肉,自己卻不動筷,花弄影放下筷子,問她。

「我不餓。」水君柔搖頭,不想告訴他是因為這樣的天氣讓她心煩意亂,吃不下什麼東西。

她一向將自己的情緒掩飾的很好,可是此時窗外的雨簾卻令她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足以見她對此處是多麼地反感。

「娘一到雨天就會不舒服。」他還沒有發問,身邊的水君皓已經在接話。

「君皓!」水君柔輕斥,想要制止他出口的話,終究是晚了一步。

花弄影拍拍君皓的頭,示意他安靜地吃飯,然後才抬眼看水君柔,卻見她轉過頭去。

「雨天容易讓你心煩?」他開口,見她肩上的水漬已經消失不見。她不喜歡雨天,他看得出來。從早先要她雨天步行到她一直蜷縮在傘下的身子,再到進酒樓時她明顯對被雨水浸濕肩膀的不適,最後還有他安排的這張靠窗的桌子,她都異乎尋常地充滿排斥。

「我,不喜歡下雨。」思忖了一下,她回答他。明白他是個聰明人,想要在他的面前撒謊,簡直是在說笑。與其左右掩飾,等他來揭穿,還不如自己大大方方地承認。

听她如是說,花弄影只是微微笑了笑,不再問話,端起她先前為他盛的湯,遞到正在乖乖吃飯的君皓面前,仔細囑咐︰「慢慢吃,不要噎著了。」

君皓看向她征求同意,她點頭,他才從花弄影的手中接過湯,一飲而盡。

「你不問我為什麼?」已經作了心里準備等他問原因,不料他卻不再追問下去。等了又等,不見他發話,到底,是她疑惑,忍不住開口。

「問什麼?」見她匪夷所思的模樣,花弄影重新執筷,淡淡地問她。

「你不問我——」快要月兌口而出的話語在看見他瞧自己的眼神的時候忽然止住。一時間,水君柔有些氣惱,他明明是已經篤定了自己會忍不住問他。總是以為只要自己掩飾得好好的就不會有差池,原來在若有若無的斗法間,失敗的,終究是她。

見她抿緊了唇,俏臉微紅,是不甘心他佔了上風嗎?

「只要是人,都有自己所好惡的東西。至于原因——」頓了頓,意有所指的,花弄影開口︰「若是想說,自然會說;不想說,逼問也不見得有什麼結果。不是嗎?」

雨,越下越大,不見有收尾的痕跡,整片天地,都成了它們的天地。

他的話,夾雜在越來越大的雨聲中,字字敲在她的心上。良久,水君柔才嘆了一口氣,桌下的雙手纏繞在一起,「若是閣主你問,我會回答。」

花弄影看了君皓一眼,見他睜著烏溜溜的眼楮望他們,顯然不明白他們之間對話的含義,「我是閣主,我問你,你自然會回答,但是卻不是你心甘情願的,這樣的答案,我不需要。」只要他問,她會回答,他知曉。但是這樣的答案,僅僅是因為他們身份上的對立。他是主,她是僕,僅此而已。

「閣主怎麼知道我不是心甘情願?」她的心,因為他的話而顫動了一下。

不心甘、不情願又怎麼樣?流浪漂泊、寄人籬下……如今所有的種種,都皆非她所願。沒有人注意她心中真正所想是什麼?可是他,高高在上的萬花閣主,卻一語中的地指出這個事實。一時間,她的胸腔中有什麼東西在涌動,堆積到嗓子眼,呼之欲出。

「我有眼楮,有耳朵,我會看,我會听。」他回答,眼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她素淨的面龐,沒有錯過她有些濕潤的眼楮。

這不是理由——她在心底默默地反駁。世人都有眼楮,都有耳朵,可是在他出現之前,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得到。眼前有霧氣障迷,觸目所及的景物漸漸和屋外的雨霧混合,朦朧成一片。

「娘——」見有晶瑩的淚珠自她的眼角滑落,水君皓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看看她,再看看花弄影,不明白一向堅強的娘親為什麼會掉淚,「是君皓說錯了話,惹你生氣了嗎?」跳下椅子,他依偎在水君柔的身側,伸出自己的手,笨拙地想要為她抹去眼淚。

「不,沒有。」水君柔拉住水君皓的手,將他抱上自己的膝頭。拭去眼角的淚,朦朧之後,眼前又恢復清明,她看面前的花弄影,眼里還含著水霧,臉上卻掛著笑容,「閣主,我不得不說,謝謝你。」

這句話,她是誠摯的,說得真心實意。

她梨花帶雨的笑容在他的眼前綻放,讓他想起了雨後的芙蓉花開。自嘲地笑笑,暗想自己怎麼會在那日將她和那個人聯系起來。

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啊……

「閣主?」水君柔喚他。他又恍惚了,極少有的情況,就像那晚在飛雪山莊他看她的表情一般。

他回神,復又皺起眉頭,視線穿過她的肩頭,看向樓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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