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意軒」隸屬謝家,經營數百種古玩玉器,琳瑯滿目,應有盡有。惟一玄機在于,內中名器皆為仿制,卻惟妙惟肖,逼真更勝原物。由此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日進斗金。
平日間,店內掌櫃伙計忙于招呼主顧,迎來送往,不得空閑。可是今日,卻見得大忙人周掌櫃置繁忙生意不顧,早早等候在古意軒前,伸長了脖頸張望。
往來進出之人忍不住好奇打量,不知究竟是何種重要之人即將光臨古意軒,才勞駕周掌櫃親自出馬接待。
遠遠地,一頂藏青四人布轎行來,不多時,停在古意軒前。
周掌櫃臉上露出笑容,急忙上前,掀開布簾,開口道︰「時姑娘——」
轎身傾斜,一只素手探出,把住轎沿。隨後,一抹翠綠身影低首由轎內步出,抬起頭,對周掌櫃微微一笑,「周叔,近日可好?」
「托太老爺的福,拖二少爺的福,古意軒一切安好。」周掌櫃連連應承。
「周叔煩心了。」
「時姑娘抬舉了。」周掌櫃側身讓出道路,「天氣陰冷,時姑娘勞頓,還請到古意軒小坐片刻,飲上一杯熱茶才好。」
「周叔客氣了。」時轉運笑了笑,抬眼望了望轎身後的兩個大木箱。
周掌櫃見狀,使喚早已等候的伙計,吩咐將轎子後的兩個大木箱抬進古意軒。
「時姑娘筆法日益精近,模仿古畫難分真假。」周掌櫃引時轉運進古意軒,將她帶至偏廳,奉上香茶,滿口贊揚,「出自時姑娘手下的古畫古詞,供不應求,只要一上架,轉瞬就無存貨。」
「那是周叔經營有方,轉運豈敢邀功?」時轉運謙讓,吩咐左右將木箱開啟,接著從衣袖中拿出一頁紙張,遞與周掌櫃,「這是此次送來的貨品清單,還請周叔盤點。」
被開啟的木箱分兩層羅列,兩箱四格,被一一置放在桌上,分為字畫、玉器、陶瓷和雕刻陳列。
「妙,妙極了。」周掌櫃目不暇接,良久才發出感慨,「時姑娘心靈手巧,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如此佳作盡出你手。」
「周叔繆贊。」時轉運微微欠身,站起身來,「若是沒有其他要事,轉運就先告辭了。」
「時姑娘不再坐坐?」周掌櫃隨之起身,盡力挽留。
「不了。」時轉運輕搖螓首,「一來古意軒生意繁忙,不好叨擾;二來,二少爺那邊還有一些雜務未曾處理……」不提還罷,一想起謝仲濤,她又不免有些煩躁起來。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挽留了。」察言觀色,見時轉運眉頭輕蹙,眉宇間有懊惱的神色,自知不便再追問,周掌櫃點點頭,領時轉運出了偏廳。
「還道什麼‘一求百應’,我家公子只不過要個小小的劍穗,也有這般困難?」
才到大廳,就听見突兀的嘈雜聲。時轉運望過去,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敲打櫃台,沖已經憋得滿面通紅的伙計不依不饒地叫喊,周圍已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顧客。
迸意軒的伙計,百里挑一,個個巧舌如簧,如今被一個年紀小小的少年逼到如此處境,可見少年之厲害。
「怎麼回事?」見眼前情形如同看猴戲,耽擱了生意,周掌櫃有幾分薄怒地問身邊的伙計。
「那位小爺說是要給他家公子挑劍穗,折騰了半個時辰,沒選上一個稱心的,倒盡在找茬。」一旁的伙計苦著臉,一五一十地稟報。
听伙計如此說,時轉運的目光直覺地落在站在距離櫃台不遠處的門柱邊悠閑看熱鬧的男子身上。
「那就是故意搗亂的?」周掌櫃皺起眉頭,轉過臉,征詢時轉運的意見,「時姑娘,你看,我們是不是該報官?」
時轉運沉思一番,搖搖頭,「不要把事情鬧大。太老爺和二少爺最忌諱生意牽扯上官司,若是追究下來,恐要責罰古意軒眾人。」
「那,時姑娘你看,該如何處理?」想她說得也有理,周掌櫃有些為難,卻又不能眼睜睜看著少年無理取鬧。
「我先去試試,若是不行,再報官不遲。」時轉運想了想,開口道。
「喂,我說,干嗎不說話?」少年猛拍櫃台,「當小爺好欺負是不是?豈有此理,找你們當家的出來,我——」
他正說到興頭上,不料想肩膀被輕輕拍了拍。不耐煩地回頭,才想指責哪個不長眼楮的家伙打攪自己的興致,入眼的,卻是一臉溫和的笑意。
罵人的話在看到對方是一個姑娘家的時候統統咽回月復中,不情不願地收了口,換了較為文雅的措辭︰「你要干嗎?」
「小扮可是要選劍穗?」當沒有看見他的惡形惡狀,時轉運對櫃台內的伙計使了個眼色,伙計會意,如釋重負,匆忙退了下去。
「喂,去哪里,你這家伙——」
「我幫小扮挑選,可好?」時轉運截住他的話頭,微笑著征求他的意見。
「你?」少年瞪大了眼楮,打量她一番,又回頭看了看身後。
時轉運親眼看見,先前一直站在門柱邊的男子瞥了她一眼,緊接著對少年點了點頭。
「也好。」少年轉過臉面向她,撇撇嘴,「不過我先要警告你,要是沒選好,可不要怪小爺我砸場子。」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唏噓聲。時轉運充耳不聞,抿抿唇,揭開掀板,步入櫃台,掃了一眼櫃台上亂成一片的飾物,抬眼問少年︰「不知道小扮想要什麼樣的劍穗?」
「哼,當然是要最好的,這還用說?」
「小扮說得好。」對少年頤指氣使的模樣並不在意,時轉運望向門柱邊自始至終都未曾言語的男子,「所謂最好,不指價錢貴賤與否,最重要的,是要與所飾之物匹配,相得益彰,才謂之精妙。若要古意軒能夠拿出最好的,小扮可否不吝將寶劍借予拙店一看,才好選出堪配之物。」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扭轉了局勢,連一旁捏了一把冷汗的周掌櫃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
少年似乎被她頭頭是道的話給蒙住,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又沒說出來。
正在僵持之間,一柄劍,被重重地放在櫃台上。
「關奇——」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櫃台前的男子開口,明顯是在叫少年,但他的眼楮卻直直地盯著時轉運,「既然這位姑娘如此誠心,我們又豈能辜負了她的一番美意?」
必奇聞言,知趣地不再言語。
「這柄劍,小女子可否一看?」時轉運回視眼前的男子,略略點頭,問道。
「看,是可以看。」雄厚的聲音听起來有幾分霸氣,「但希望能如你所言,選出與之匹配之物,相得益彰。」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有一種感覺,很是熟悉,卻又道不上來。
時轉運將劍慢慢拔出劍鞘,劍身頓時呈現眼前,通體雪亮。銀白的劍柄上,清晰地刻著篆寫的「關」字。
略微沉思,她轉過身,手在貨架上滑過,在眾人目不轉楮的注視之中,終于停下,隨後挑選出一件物品。
「選好了?」
「好了。」時轉運再次轉身,面對男子,將手中的物品放在櫃台上,「關公子,寶劍剛利,翡翠性冷,利刃寒玉,錦上添花。你這柄寶劍,三尺劍身如喻擎天之柱,這塊綠玉翡翠,恰比翔龍,繞柱而息。」
不等男子回答,她已經動手將翡翠系在劍上,銀白劍身和碧綠翡翠相互輝映,煞是好看,引得一干圍觀人等連連稱贊。
「盤龍當身,遨游九天,所向無敵。公子說小女子說得可對?」
一柄絕世好劍,本已不俗,經她妙手生花,更加增色不少。男子凝視驟然生輝的寶劍,伸手拽住還在搖曳的翡翠。掌心間,一條蒼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玉質透明,綠意灼灼。
「公子,這、這——」關奇瞪大眼楮,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完全沒有了先前的牙尖嘴利。
「好得很。」男子終于開口。探手,劍穗搖曳,寶劍入鞘,在他掌心打了個轉,被收回身後。緊接著,他看向時轉運發問︰「你可是謝家的人?」
這個問題,可難到了她,不清楚他所謂的「謝家的人」,究竟是何種含義。遲疑了片刻,時轉運點點頭,「我是謝府的奴婢。」
「奴婢?」男子有些訝然,上下打量她,似乎是對她的身份感到質疑。
「公子若是不相信,可以請古意軒的人作證,我確確實實是謝府的奴婢。」她的身份,因為謝仲濤的關系,是高人一等。可是說穿了,她仍然是一個奴婢,一個做不得自己主的奴婢丫頭。
「一個如此能耐的奴婢,我當要對謝府刮目相看了。」男子揮手,一旁的關奇立刻呈上一張銀票。男子接過,遞給時轉運,銀票下,他的指尖,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輕輕踫觸了她的手心。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她,目光灼灼。
「賤名不及辱耳,種種原因,公子請恕小女子不便奉告。」時轉運抽回手,臉上笑意未變,眉心卻有一瞬間的糾結。
男子對她的拒絕不以為意,伸出的手慢慢握成拳頭,收回身側,之前毫無冷漠的表情,罕見地被一絲笑容融化。
又來了,又是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是任憑怎麼回憶,也無半點印象。
「我姓關,名孟海,這個名字,你一定要記住。」
還來不及消化他話中的含義,他已轉身帶關奇離去,獨留她呆呆地立在原地,注視他遠去的身影,悄悄地將被他踫過的手背到身後,只感覺如火烙一般燙人。
本來已經很糟糕的天氣,紛紛揚揚的,居然開始飄起小雪。
時轉運細步走上過中庭,站在回廊下,解下披風,垂首,拂去頭頂的雪片。
有些怔忡地看紛紛飄落的雪花,她眼中閃過一抹黯淡。微微嘆息,轉身,準備回連濤閣,不經意看見拱門後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倒退著向外走。
「三少爺——」靜靜立在原地,不言不語,直到對方退到回廊,她才恭敬開口呼喚。
「喝!」正在洋洋得意慶幸沒有被發現逃跑的謝季浪嚇了一大跳,跳轉身來,見是時轉運,頗為懊惱,「你怎麼會在這里?」
「奴婢奉命外出,才回府,就遇見了三少爺。」時轉運回答。
「怎麼這麼巧……」謝季浪小聲嘀咕,眼珠子一轉,笑眯眯地彎子,視線與時轉運平齊,「就是說,除了你,沒有其他人看見本少爺我了?」
「暫時沒有。」
「那麼,好轉運——」謝季浪左右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壓低了聲音,「我現在出去一會,要是二哥問起,你就說我不舒服,回房歇息去了,好不好?」
「要是二少爺要去看您呢?」這個借口太爛,即便是她,也不會相信,更不用說精明的謝仲濤。
「他正忙著,不會有時間理會我的。」謝季浪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好生慶幸自己上面還有個很具天賦的二哥,所以他才沒有任何壓力,樂得逍遙。
「忙?」對謝季浪口中的字眼很是敏感,時轉運皺起眉頭,反問道。
謝仲濤這段時間閉關靜養,特意吩咐牽扯生意上的事情全部交由謝季浪打點,存心教訓貪玩的謝季浪,也因此,閑散慣了的謝季浪才苦不堪言。
突然之間,說謝仲濤開始忙起來,有點反常。
「對了。」見時轉運一臉疑惑的模樣,謝季浪拍拍手,「忘了告訴你,今天奉德公來人知會,謝家古玩真跡列為進貢名單,為保萬無一失,將派專使前來監督。轉運吶,听清楚了,這回可不再是造假,要貨真價實呢。」
被二哥強行抓進議事廳,老實說,他如坐針氈。那般鄭重的商談氣氛,正兒八經,簡直要了他的命。透不過氣,好不容易找了個借口開溜,說什麼,他也不再回去受罪。
丙然干系重大,也難怪,謝仲濤要親自出馬。
「最近老是待在府中,憋死我了,現在偷空出去找樂子,轉運,你可千萬不要聲張。」將食指比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姿勢,謝季浪再三叮囑。
「煙花柳巷,依奴婢之見,三少爺還是少去為妙。」時轉運沉默半晌,才開口說話。
「轉運,你說話倒越來越像個老媽子了。」對時轉運的話不以為意,謝季浪笑了笑,「人不風流枉少年,我去消遣,砸下大把銀子,姑娘們也樂得接受,兩廂愉悅,何樂而不為?」頓了頓,他有些調笑地發問,「平日間,對二哥,難道你也是用這般教的語氣不成?」
話題莫名其妙地又到了她和謝仲濤的身上,時轉運垂下眼簾,「二少爺,不需要奴婢提醒。」
「听起來,怎麼感覺有些厚此薄彼?」謝季浪努努嘴,「你的意思,可是說我沒有你的二少爺上進?」
「奴婢不敢。」對謝季浪的存心刁難,時轉運搖搖頭,「二少爺做事規劃為先,分寸把握精確;三少爺率性灑月兌,順其自然。二位少爺各有千秋,不分伯仲,實難相提並論。」
「有時候,我真羨慕二哥。」謝季浪搖手,盯著時轉運,有些委屈地撇撇嘴,「當初爺爺怎麼就那麼偏心,把這麼一個貼心的人兒給了二哥,也不見得有我的分,真是不公平吶……」
「不公平什麼?」
正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身後傳來問話聲。謝季浪暗叫糟糕,回頭,見一張近在咫尺的面龐,後悔自己一個勁地只知道說話,錯過了偷跑的大好時機。
「二哥,這麼快就談完了?」滿臉堆笑,他企圖蒙混過關。
「不夠快,但是足夠發現你準備偷跑的企圖。」謝仲濤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一旁的時轉運身上。
「我看,我還是先走好了。」謝季浪縮了縮脖子,怎麼都覺得氣氛過于曖昧,自己站在這里,有那麼一點礙眼。
「記住,回書房,將今日酒莊送來的賬目全部核算一遍。」眼角余光瞄到謝季浪已經退後的腳步,謝仲濤開口,頓了頓,語氣加重了些,「我會親自抽查。」
謝季浪的嘴角垮了下來,可憐又不敢反抗,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乖乖向書房走去。
「要是我真的問你,你會照季浪的話回答嗎?」目睹謝季浪離開,謝仲濤出其不意地開口。
原來,他都听見了呀……時轉運抬眼看他,輕輕說道︰「不會。」
听到她的回答,謝季浪的臉上露出笑意,「為什麼?」
「因為,三少爺這類的借口已經太多,二少爺早已不相信了。」能不能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她會覺得好緊張,差一點,就要語無倫次。
這一點,是實話,但為什麼,對她這樣的答復,他覺得不甚滿意?
轉身,沿回廊前行,身後,響起細碎的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時轉運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自她十二歲開始,他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白駒過隙,一轉眼,便是六年,眼看著她,由一個目不識丁的小女孩,長成為一個善于描摹的大姑娘……
「今歲進貢事宜,由奉德公主持。我想要送他一件禮物,你覺得什麼才為妥當?」定了定神,暫時收起飄游的心神,謝仲濤開口。
不多時,身後便傳來時轉運的聲音︰「奴婢選上等雞血石制成一枚印章,獻呈奉德公,二少爺看可好?」
「很好。」謝仲濤點頭,「就照你說的辦,打磨刻制須得精細,當要記得。」
「奴婢知道。」
「對了。」轉了個彎,謝仲濤似乎想起什麼,「明日起,你就搬到我房中來吧。」
時轉運表情一僵,不自覺停下腳步,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
口氣淡淡如風,腳下步履未停,連正眼都沒有給過一個。似乎他所說的,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用不著過多考慮和斟酌。
身後的腳步聲忽然停止,察覺時轉運並沒有跟上來,謝仲濤轉身,看到的,是她蒼白如雪的臉色。
「有什麼問題?」刻意漠視她的感受,他開口,明知故問。
「二少爺,你說的,可是當真?」努力想要平復自己震驚的心情,時轉運喃喃地問他。
「這件事,我已經向你提過了,不是嗎?」他回答得理所當然,反而在提醒她,仿佛忘記了的,是她時轉運,而非他謝仲濤。
他是提過了,但是關鍵在于,她並沒有應允呀……
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麼,謝仲濤上前一步,托起她的下巴,逼她的眼楮,與他對視,「轉運,我告訴過你的,一個好的婢子,要對主子惟命是從,你都忘了嗎?」
下巴被他托住,頭向上仰起,像極了十二歲那年,才入府,與他的第一次相見,他也是這般對她。
不願看他,飄移的目光定格在了回廊外的紛飛的雪花。謝府的大門,在遠處若隱若現,思緒有些恍惚,想起了當年也是漫天雪花中,她被賣身入府,這扇豪華的紅漆朱門,隔絕了她與親人的一切聯系。
「轉運?」謝仲濤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觸目所及,是飄落的雪花。不懂她因何而閃神,也不滿意她漠視自己的存在,他開口喚她,她卻置若罔聞。
「放了我吧……」良久之後,才听見她疲憊至極的呢喃,縹緲得很,他卻听得很真切。
「你說什麼?」謝仲濤按住她的肩膀,打了個轉,自己擋在她身前,徹底阻隔了她的視線,「你說要我放了你?」是不是自己听錯,否則,時轉運,怎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二少爺,你放了我,放了我吧……」她一個勁地說,只是音調一聲比一聲高。
沒有見過這麼反常的時轉運,最初的驚訝過後,謝仲濤迅速恢復如常,「若是我沒有記錯,轉運,當初,謝府已經將你的終身買斷。」
殘忍而不留情面的話語,狠狠刺向她的心髒。她用盡力氣揮手,狠狠掙月兌開謝仲濤的鉗制,手中的披風飄然落地。
「當初謝府買下我,如今,我自己贖回我自己。」沒有人會想到她,沒有人為她出頭,那麼,她靠自己還不成嗎?
「贖?轉運,你當謝府是勾欄妓院嗎?」似乎已經對她的無理取鬧很不耐煩,謝仲濤沉下臉,「謝府每一個下人,都是簽下了契約的,除非主子同意,否則哪容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時轉運是簽了賣身契,以三十兩市銀,賣入謝府終身為婢。」
「三十兩,三十兩……」時轉運不住後退,雙手在身側緊捏成拳,「這些年,我臨摹字畫,仿制古玩,送與古意軒成交無數,難道還抵不過區區三十兩嗎?」
「你這可是在與我討價還價?」謝仲濤盯著她,滿臉風雨欲來。
雖被他冰冷的眼光攝住,時轉運後背一陣發冷,但明白這是最後機會,她鼓起勇氣請求︰「二少爺就當奴婢在討價還價好了,奴婢只是想——啊!」
話還沒有說完,手腕已經被謝仲濤擒住,狠命一拽。她站立不穩,頓時匍匐在地。
「說得好。時轉運,我今天就與你討價還價一番。」謝仲濤蹲子,湊近她的臉龐,如是說道。言罷,毫不理會她狼狽的模樣,突然起身,拉著她快步向前走。
時轉運無法站起,只能半拖半走地任由謝仲濤拉拽著前行。
一路下來,僕役丫環紛紛躲閃,不敢招惹滿面怒容的謝仲濤,對一向頗受器重的時轉運忽然遭受這樣的待遇,私下張望,揣測臆度。
手肘和膝蓋不斷與地面撞擊,生疼得厲害,時轉運咬牙,倔強得不發一語。
「砰!」
房門被一腳踢開,隨後,她被狠狠地丟進去,重重跌坐在地面。
「抬起頭,好好看看,還認得這是什麼地方嗎?」
當然認得。
從服侍謝仲濤的第二日起,她便在此學字、學畫;學臨摹之法,學雕刻之術;學陶器仿制,學紙張做舊……
「你一手絕活從何而來?」謝仲濤手掃過桌面,揮落硯台,「你口口聲聲付出了許多,你付出的資本是什麼?是謝家對你的栽培!」
硯台在她面前被打碎,飛起的碎片四濺,眼角有火辣辣的疼痛。
「你要討價還價,欠謝府的,你還得清嗎?」她要算賬,不是嗎?他就與她一一算來,算個清楚,算個明白。
她還不清了,原來她欠謝府的,並不是三十兩銀子那麼簡單。
心,在逐漸冷卻,空洞洞的,麻木不堪。
眼角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滴下,一滴、兩滴……落在手背上,殷紅殷紅的,灼痛了她的肌膚。
見她仍是低頭,半天沒有動靜。不知道為什麼,謝仲濤突然開始煩躁起來,背負雙手踱到她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她。
時轉運慢慢抬頭,仰望的視線里,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謝仲濤。
她眼角劃了一道好長的血口,血珠不斷向外滲透,沿著她的臉頰,蜿蜒而下,看起來,有幾分觸目驚心。
是自己傷了她,但也是她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咎由自取。斬斷心中僅有的愧疚,他伸手拉起地上的她,探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血跡。
見他朝自己伸出手了,時轉運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轉運——」拽住她的胳膊,不讓她有逃離的機會,謝仲濤為她擦去血跡,放柔了聲音,「待在謝府有什麼不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可以盡施才華,享盡榮華富貴;出了府去,舉目無親,顛沛流離,你怎堪忍受?」
他的語氣關切周到,似乎處處在為她設想,仿佛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不讓她吃苦受累。
「奴婢不出府了。」放棄了抵抗,她順從地應聲,附和他的話,但心中,仍有小小的奢望,做著最後的掙扎,「奴婢今後會安分守己,但求二少爺不要再逼奴婢了。」
目光中的寒意一點點聚集,謝仲濤將她拖近,緊貼自己的胸膛,冷冷開口︰「說了這麼久,看來你還是不明白。」
眼神變得好快,口氣變得好快,快得讓她幾乎要以為,她前後面對的,並不是同一個人。
緊貼的軀體近得找不出一絲縫隙,這樣的舉動,逾矩得厲害。
謝仲濤危險地眯起眼楮,湊近她的面龐,看她驚惶失措的神色,「我再說一次——明天,你搬到我房中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處理,他沒有閑心、也沒有耐心,耗費過多精力與她周旋。
完全沒有回轉的余地,最後一絲希望破滅,時轉運咬緊了下唇,木然問道︰「為什麼是我?」
問得好,為什麼非得是她?
這個問題,令謝仲濤心中有莫名的快意涌上,「當年,你之所以被爺爺派來伺候我,不就是為了替我轉運嗎?一輩子要待在我身邊,一輩子要幫我擋除厄運。既然是要一輩子,收了你,是最好的辦法,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