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扮——」
清脆的嗓音,小應回頭,面前一位俏生生的姑娘家,甜甜地對他笑。
小應忍不住紅了臉——真好看的姑娘,想必是何府的小姐吧。
燕離的嘴角動了動,心中一陣冷笑。她的臉上,仍掛著笑容,眉眼一瞟,指了指涼亭內端坐的暗娘,狀似好奇地發問︰「那就是重瞳女嗎?」
「對,她是——」小應暈陶陶地剛說了一半,忽然覺得不太對勁,截住話頭,他盯著面前的女子,「你——」
不容他將話說完,燕離的手一揮,淡淡的香氣拂過,小應的目光渙散起來,失去了焦距。整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這小子,警覺性不低,就是反應遲鈍了些。
燕離拍拍手,視線微微一瞥,見涼亭中的暗娘倏地站起。她聳聳肩,步入涼亭。
暗娘向後退了一步,警惕地注視眼前的女子。這段時日,波折重重,再怎麼沒有心機,也學會了察言觀色以求自保。早在女子和小應對話之初,她便已張開了眼,見她微微舉動,小應就失去了意識,她心下便知,這名女子,來者不善。
「別擔心,他只是睡去。一個時辰後,自然會醒。」見暗娘的目光,不時飄向涼亭外像個木頭人站著的小應,燕離笑了笑,探手向她,迅速在她頸窩處拍了一下,「別怕,我不會害你。」
「你是誰?」手捂住喉頭,果然又能開口說話,暗娘開口問她,注意她的舉動,不敢有半點松懈。
「我是誰,並不重要。」不在乎暗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燕離徑直坐下,反客為主,「重要的是,我能告訴你所有的前因後果。」
見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面古舊的銅鏡,暗娘心房一震,「這是什麼?」
「玄天鏡,能知古今之事。」燕離望了一眼暗娘,將銅鏡擱置在石桌上,抬腕,優雅地從發髻上拔下一支精致的銀簪,「你不是很想知道你前世與原朗的恩怨?現在機會來了,只要你的一滴血,一切的疑惑,就可迎刃而解。」
內心在做激烈的掙扎,暗娘咬緊了唇,舉棋不定。
燕離倒也不急,只是把玩手中銀簪,慢條斯理地開口道︰「男人的心,是最捉模不定的。選擇伴你一生一世,不一定是鐘情于你。」
意在言外的話,如一顆顆小石子,投入她的心湖,攪亂了思緒。
暗娘,世間的男子多薄幸,別輕信了他們的諾言,步我的後塵……
「紅顏無數,原朗又為何會看上被世人視為妖物的你?其中端倪,你可有好好想過?」魅惑的話語,不斷在她耳邊縈繞,「你想知道原因嗎?想知道嗎……」
如一條毒蛇盤踞,狠狠地纏繞她的心房,還吐出蛇信,不斷分泌毒汁,將她的整個心、整個人,乃至靈魂,都要吞噬進去。
渾渾噩噩地伸出手去,只覺食指被又快又狠地扎了一下,疼痛襲來,一滴鮮血落下,滴在朦朧的鏡面上,立刻消失不見。
眼前的一幕,令暗娘驚訝不已。又見銅鏡被一陣青光籠罩,剎那間,鏡面忽然清晰起來。
湖光山色,藍天白雲,清風綠草,美不勝收,似仙境一般。蒼柏之下,有人閉目靜坐。
俊顏、秀目、薄唇,面容平和,竟是原朗。
畫面一轉,一名少女婷婷走來,婀娜的身段,長長的發辮,靈動的雙眼,樣貌如此熟悉,似曾相識。
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對面的女子,居然和鏡中的少女如出一轍。
「那不是我,是前世的你。」看出了她的詫異,燕離點點頭,示意她再看下去。
原朗,前世的她,與原朗,竟是如此相識。
鏡中的少女格格笑著,遞給原朗一尊與他極為酷似的白玉觀音像。看得出來,少女是用了心,才會將雕像刻得栩栩如生。
「這是哥哥你呀,多好,像神仙一樣。」
少女的手,滑過觀音的面容,凝視原朗的目光,盡是虔誠,猶如對神佛膜拜一般。而原朗,他的表情,卻是心不在焉。
她專心看他們兩人之間的重重,凝听他們的對話,直至最後,原朗忽然開了口——
「你若是願意將眼楮給我,我自當告訴你答案。」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慈悲的面容,卻用著冷漠的語調,說出殘忍的話語,如同一把匕首,刺痛了她的心髒。
鏡面一片血色,少女果真活生生地剜出自己雙目,倒在那棵蒼柏之下,鮮血淋灕,血淚滿眶,氣息微微。
畫面隱淡下去,鏡面恢復朦朧之色,表面看去,就像一面普通的鏡子,並不隱藏任何玄機。
而她,已覺天昏地暗,不知其他,只有少女臨死前的呢喃之語,持續不斷地在她耳畔響著——
「原來神仙也會騙人,來世,不要再見神仙了……」
是她嗎?是她嗎?前世的她,就因為深信不疑原朗的話,所以落得慘死的下場?既然是仙,為何要戲弄世人?害她無辜枉死,神佛的慈悲心腸又在哪里?
「原朗本該得道,卻犯下如此大錯,是仙家大忌。依他半仙之身,變為凡人,卻不得如輪回轉世,直到償還你與他之間的這筆孽緣。」玄天鏡入手,燕離斂目,「人有七情六欲,善惡之靈,正邪之念。但你死後,怨氣不散,帶著邪靈,融入一半魂魄,你便一分為二,一為吉兆,一為凶煞。」
「我知道,我是那一半凶煞。」暗娘答,口中有苦苦的味道。命中帶煞,原來她是那一半集聚邪靈的魂魄,怪不得,福薄短壽,今生命運多舛。
燕離笑了,目光流轉,不錯過她臉上的每一種表情,「那你可知道,在你之前,原朗已找到了吉兆?」
「那又如何?」暗娘別過頭去,燕離的笑容,很詭異,令她覺得,心底很不舒服。
「你一體兩魂飛,原朗須得找到兩半靈魂,將之拼湊完全,令轉生的你們都得到歸屬,使命才能完結。」將末端仍有血跡的銀簪重新插入發髻,燕離放慢了說話的語速,幾乎是一字一頓︰「只有這樣,他才能解月兌,或變為凡胎,入世為人;或跳離輪回,修道成仙。」
暗娘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更為蒼白,覺得自己好像落入寒冬臘月的水中,寒意浸入骨髓,令她周身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不人不鬼地活在世間,看盡生離死別,周而復始,能不厭倦?即使長生不老,又怎比得上位列仙班,隨心所欲,受世人頂禮膜拜?」燕離硬生生地再潑她一桶冷水,「原朗從一開始就是仙,既然是仙,又怎麼會安心與平常人的生活,與你相攜一生一世?天上人間,終究有別啊……」
到時候,我們便走,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平靜生活……
原朗的話在耳邊響起,暗娘側過臉看燕離,有些虛弱地回應︰「我憑什麼要信你的話?你又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她在努力,努力叫自己不要偏听則信,要相信原朗。可是,心卻在動搖,搖擺不定。
「我沒有必要騙你。」燕離從腰間拿出一樣東西,要暗娘細看,「這是原朗隨身之物。」
暗娘看過去,好生驚訝——燕離手中之物,竟是在鏡中看到的少女送與原朗的白玉觀音像。
為何,會在她的手中?
「你前世的精心所刻,我問他要,他便給了我。」燕離緩緩合攏手心,眉眼彎彎,似極鏡中的少女。「啊,忘了告訴你一件事,這東西,是中元那一日原朗所贈。」見暗娘神情一凜,她掩嘴輕笑,「他頭一眼見我,果真是呆了呢。連你落水之時,他也是與我在一起……」
驟然間,失了神,不知自己身處何方。老天如此愚弄她,讓她以為幸福原來唾手可得,結果不過是笑話一場。
燕離指了指自己的臉,「他要償還的,是對你的虧欠;而牽掛的,卻是這張容顏。」
暗娘沒有答話,只是愣愣地坐著。
見她毫無反應的模樣,燕離的臉上,是捉模不定的神情。她曲起二指,慢慢向暗娘的眼楮伸去,眼角余光一瞥,忽見亭外小應的頭忽然轉動了一下。她想了想,收回手,翻身躍出涼亭,悄無聲息地離去。
小應轉了轉頭,有點迷糊,想著才在和那位漂亮的姑娘說話,怎麼眨眼功夫,就不見了人影?
他搖搖頭,轉身重新進來涼亭,卻見本是合目的暗娘,此刻卻張大了雙眼,一動也不動地直直看著他這一方。
喝,今天真夠邪門,怎麼大伙兒都是用這種目光看人?不過暗娘的眼神,比起那位何府大少,有過之而無不及,縱使他再膽大,也看得渾身發毛。
「暗娘?」他小心翼翼地從旁靠了靠,暗娘依舊沒有動靜,連眼珠子也沒舍得動一下,像是在直勾勾地看什麼東西,又仿佛什麼都沒有看。
「你怎麼了?」小應納悶,舉起手,張開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不晃還好,暗娘的眼珠忽然動了動,緊接著,淚如雨下。
「別——」見她如此模樣,小應不明所以,慌了手腳,「到底怎麼了?暗娘,你不要嚇我好不好?」
怎麼好端端的,一下子就這麼悲傷起來?要是被公子看見,誤以為他在欺負他,那就虧大了。
天可憐見,他真的只是在她面前晃了晃手而已。
耳邊有人呼喚,暗娘慢慢回過神來,眼前只有手忙腳亂的小應,不見女子的蹤影。
低首,食指上的那一點血紅,提醒她發生的,並不是噩夢一場。
「我沒事。」她虛弱地說出這三個字,胸月復間一陣氣血翻涌,惡心的感覺涌上喉頭,張嘴,嘔出一口鮮血,盡數噴灑在桌面。
這還叫沒事?小應目瞪口呆,繼而覺得非同小可,當機立斷地撒腿向外奔去,「我找公子過來!」
「小應——」暗娘踉蹌著上前,想要叫住小應,不讓他去找原朗。孰料腳步才動,身子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地,虛月兌無力。
淚流不止,模糊了雙眼;心如刀割,磨折了靈魂;血腥的氣味,令她快要透不過氣來。
他要償還的,是對你虧欠;而牽掛的,卻是這張容顏……
即便她是前世的她,那又如何?無關情愛,原朗對她,只有使命,只有道義,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