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般的疼痛,像是一顆心,被活生生地剖成了兩半,不斷地被左右拉扯。
飄游的鬼影,在她面前搖晃。青面獠牙,張牙舞爪地沖向她,枯骨樣的手,如此猙獰,她惶恐地退去,身後,是無盡的黑暗。
救我……
她想要呼喊,卻發現嗓子干澀得發不出半點聲音。
「……洛城的人視她為瘟神,即便是請遍所有的大夫,也無人肯為她醫治……」
遠遠的聲響,她隱隱約約地听見。是誰?誰在說話?是了,沒人會救她,她只能自己救自己。
「暗娘……」
還是那個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本來沉重的身子忽然輕盈起來,她返身,拼盡了全身力氣,全力向前跑去,可卻還感覺得到身後緊追不舍的鬼魅在陰惻惻地笑。
「暗娘……」
她听見了,听見了,磕磕絆絆,奔入那一團黑暗,混沌中,辨不清方向。
「暗娘,暗娘……」
四面八方盡是呼喚,她在原地轉來轉去,只覺得天昏地暗。
「來吧……」
綠光幽幽,鬼魅露出它恐怖的面孔,張開血盆大口,要將她吞噬才肯罷休。
「走開!」
她捂住耳朵,吼叫出聲,拼命抗拒兩個聲音在她耳邊的抗衡。
驟然間,身體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牽引,飛速地向後退去。她眼見著鬼魅的臉逐漸模糊,自己的意識也一點點地散盡,什麼都不再知曉。
「暗娘?」
緩緩張開眼楮,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旁邊站著的,是一男一女。
她知道那是原朗。听過他的聲音,卻是頭一次,實實在在地看見他的形貌。
她說不出話來,只覺胸口火辣辣地疼。目光向下,看見自己左胸突兀支出的箭頭,混雜著血液,刺目得緊。
「是捕獵的人誤傷你。」原朗順著暗娘的目光,看那支箭頭。
誤傷嗎?有這麼準?她有些自嘲,笑自己的命果然不好。
原朗的左手接過楚無雙遞過的白毛巾,坐在床沿,右手探向那支的箭頭,感覺暗娘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他凝望那雙奇異的眼瞳,輕聲道︰「箭矢不除,你有生命之虞。拔箭出體,疼痛難免,還請忍耐。」
平和的聲暫緩了她的疼痛——沒有人願意救她,只有他。暗娘望著原朗,艱難地點了點頭。
她的氣色,本就不好。如今,如飛雪覆蓋,白得異常可怕。
原朗的右手,握住箭頭,盯著暗娘,微微一笑,趁她怔愣之余,忽地用力,拔出箭頭。
暗娘瞪大了眼楮,咬緊牙關,雙手死命地拽住原朗的胳膊,身子向上一彈,又重重跌落下去。箭矢拔出的那一剎那,痛徹心肺。而另一股灼熱,透過布料,源源不斷地傳過來,滲進她的心髒,刻骨銘心。
拔出箭頭,原朗立即用白毛巾蓋住暗娘胸前的傷口,鮮血立刻將白毛巾染成紅色。
只要他靠近,她就會深切感受到烈焰焚心之痛。究竟是什麼原因?
累了,倦了,腦袋昏昏沉沉。她想要張開沉重的眼皮,將原朗再看清楚一些,卻無法如願,漸漸合上了眼楮。
七月流火,悶熱異常。
小應乖乖地站在原朗身邊,眼神卻不自覺地向外瞟,瞄到院角停放的幾具棺木,不由得打了個激靈,抹去臉上的汗珠,心里將各方神明默念拜上了一遍。
菩薩保佑,大白天的,應該不會有鬼。
「抓了藥,盡快回來。」原朗擱筆,將寫好的藥方交給小應,叮囑道。
「哦。」小應接過,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著原朗,欲言又止。
「怎麼了?」原朗轉頭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暗娘,問小應。
「公子,你若真打算在這里小住,外面的那些東西——」小應別過臉,向窗外呶呶嘴,「還是燒掉好了。」
進出門都看見這些,想來就毛毛的,不吉利。
「不——」虛弱的聲音,卻是毫不猶豫地拒絕。
「公子,你說什麼?」小應吃驚地轉過臉,卻發現原朗並沒有開口答話,他便下意識地向一旁望去。
只見那個本該在熟睡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醒來,還睜開了眼楮,支起身子,靠在床頭。詭異的眼瞳盯著他,害他打了個哆嗦。
本來是個瞎子,忽然之間又能看見,還長著一雙驚世駭俗的重瞳,偏又住在這種地方,終日與尸為鄰,想來就怪「那個」的。
很沒骨氣地發現自己的雙腿開始發軟,小應咽了咽唾沫,瞅了一眼原朗,「公子,我進城抓藥去了。」說完,腳下開始行動,退後,出門,不多時,便不見了蹤影。
原朗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卻對上了暗娘望著他若有所思的眼眸。
「你為什麼不怕?」暗娘捂著胸口,手撐在床沿,緊緊盯著原朗的眼楮,費力地問他。
「怕什麼?」原朗倒了茶水,走到暗娘身邊,遞與她,「你又為什麼不怕?」
「我不怕,是因為我打小便見慣了這些。」喝了水,干裂的唇滋潤了些,她無所謂地看原朗,清楚地瞧見他的周圍,聚集著許多的小表,或蹦或跳。
見她出神地望著他,目光中微有驚訝,原朗也不在意,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我自小帶的陰氣較重,每逢冥節,鬼靈上來,找蔭庇之地,也情有可原。」
「你——也看得見?」
他爽快的回答,倒叫暗娘好生驚訝,禁不住問他,一時間,不知自己該如何作答。
「我看不見,但可以感覺到。」原朗不動聲色地探她的脈搏,「所以你知道我為何不怕了?」脈象虛弱,但已無大礙,「你只不過是天生重瞳二目能見鬼神,比起我這個鬼靈依附之人,算得了什麼?」
眼看他一個小小的動作,小表便四下逃了去,暗娘萬般驚訝,微張嘴,怔愣著。
「為何要裝瞎,因為重瞳?」
暗娘咬了咬嘴唇,並不言語。
「當初驚嚇何府少爺,也是故意的?」
平地一聲驚雷,令她好生錯愕。猛地抬起頭,瞧見原朗一臉了然的神情,她當即明白,前因後果,他早就已經全盤知曉。驟然警覺,連帶著,語調也一並冷了下來,「你是何府派來尋我的?」
「派?」對她的措辭,原朗啞然失笑,「不,他們還沒有那麼大的能耐指使我。不過——」他話鋒一轉,盯著暗娘的眼楮,「有一點你說對了,我的確是來尋你的。」
好不容易落地的心,因為他這一句話,立刻又懸起來。暗娘冷漠地瞧著原朗,重瞳內寒霜冷凝。
「暗娘——」不介意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原朗喚她,忽又頓住,拿過她攥在手中的茶杯,凝視她的眼眸,「還是,該叫你聶雙?」
暗娘的身子一顫,眼珠動了動,張了張嘴,又閉上,終究是沒有說出話來。
她的眼神有些古怪,想來是質疑他為何知曉她的點點滴滴。沒有深究,原朗繼續道︰「你不該如此莽撞,何府少爺與你姻緣一線,命中注定本該為你夫婿。你卻陡生一劫,平白多了這般波折。」
聞言,暗娘的嘴角勾起冷冷的笑意,「尋花問柳之輩,殺人卻能逍遙法外。找無恥之徒作丈夫,老天還真是沒有開眼。」
未曾料想她會有此一說,原朗一時無言,竟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
月老造姻緣簿,紅塵萬千男女,皆以無形紅線牽引,天涯海角,終究相連。前世恩怨,今生造化,痴男怨女,或為佳偶,或為怨偶;或恩愛美滿,或勞燕分飛……為何會有迥異結果?誰人又能說清其中的是是非非?
「你也說不上來,對不對?」冷不防地,胸口又是一陣悶痛,引發了劇烈的咳嗽。
見暗娘咳得緊,連臉也憋紅了,原朗輕拍她的後背,幫她順氣。
好不容易平息下來,暗娘喘了一口氣,「我只希望,未來能由我自己選擇,而不是听天由命。這樣,也有錯嗎?」
拍背的手,忽然停下來。她無心的話,似一把利劍,狠狠地刺進了他心底最為隱秘的角落。
「如果,一切真是天意,我前世究竟犯了什麼錯,今生要受此苦痛?」沒有注意原朗的異樣,暗娘的手緊握成拳,抬高了頭與原朗對視,「若老天真是有眼,為何會給我這雙迥異與常人的眼眸,讓我能看見異相種種,唯獨無法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句句控訴,滿是不甘。眸色漸深,怨氣重重。令他想到許久以前,那雙喜歡看他的剔透的清澈眼眸。
「哥哥……」
脆生生的音質,婉轉動人。
時光流轉,再見之時,竟完全不同。
長久以來平靜的心,又開始波瀾,像極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有愧的心情。
「對不起……」
還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地,這句話,已經月兌口而出。
他不是故意,卻害她怨,害她恨,害她不甘,害她在輪回受苦,不得解月兌,只要活一世,永遠都是世人眼中的凶殺災星。
「你——」
正在憤懣的暗娘,驚訝地看著原朗。沒有看錯,他眼中稍縱即逝的,的確是愧疚和痛苦的眼神,即使時間很短,她卻看得一清二楚。
為何他要向她道歉,為何他會用那種眼神看她?
她莫名詫異的表情,揪疼了原朗的心。
她不記得了,不記得這個前世令她失望怨恨的人,害她淪為今生這樣的境地,被人唾棄。
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何必非要讓她記得,他就是那個有負于她的人呢?
「我嚇著你了?」正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失態,卻見暗娘輕輕地笑了。只見她別過頭去,垂下眼簾,黑發繞過她的肩頭,蓋住了她大半側面,「如果你有嘗試我的境遇,就會明白我為什麼會這麼怨天尤人了……」
喃喃自語著,她掀開被子,準備下床。
「你干什麼?」見她的舉動,原朗伸出胳膊擋在她面前。
「我要去祭奠一位故人。」灼熱之感銘記,暗娘不敢去踫觸原朗的手臂,只是彎下腰,套上緞鞋。
「你受傷了。」原朗提醒她,「稍待時日,傷愈之後,也不算遲……」
「我原本打算是七月十五去憑吊。」暗娘打斷原朗的話,抬頭看他,「只是最近,我總是心神不寧,寢食難安,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又說不上來。再加上這幾日我又被箭傷,都是不好的兆頭。說不定,我的大限也快到了。」
筆作輕快的語氣,沒有明說的,是這樣的心神不寧,自原朗來後,就日益加劇。
見原朗又要說什麼,她搶先一步開口,堵住他的話頭,「原公子,我知道你不是常人,也請你不要以常人的思維來勸阻我。」
原朗默然,看了暗娘片刻,手垂下,慢慢走到一邊坐下,不言不語。
「謝謝。」暗娘咬牙,勉強站起來,盡力不去理會胸口傳來的陣痛,緩緩地走到一邊,拿起擱在矮櫃上的小木箱,僅僅是幾個簡單的動作,她已是大汗淋灕。
將木箱抱在懷中,她一步步向門外走去,走到門邊,站定,回頭看端坐的原朗,「原公子,我想與這位故人單獨相處片刻,稍後自然就回來。」
「我明白。」原朗回答,明白她的意思,是請他不要暗中跟隨。
望著窗外,看著暗娘蹣跚地走向屋後的樹間,漸行漸遠。
她說,是為一位故人憑吊。究竟是什麼樣的故人,能夠得到她如此的重視?
「公子,公子……」
原朗張開雙目,望窗外偏西的日頭。半日過去,不見暗娘返回。
起身推開房門,老遠就見小應咋呼直叫,身後駕馬尾隨的,是楚無雙。
「藥呢?」見小應奔近前,手中空無一物,原朗皺眉,問他。
「在我這呢。」楚無雙利落地停馬,翻身下馬,將手中的東西扔給原朗,四下一看,「暗娘呢?」
「公子,你看你看——」滿頭大汗的小應已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迫不及待地展開在原朗的面前,「這畫上面的人,是不是這個暗娘?」
是一張尋人的告示,畫中人的形貌,與暗娘,一模一樣。
原朗瞅了上面那個人的名字——「聶雙」。
「怎麼回事?」他收起那張告示,問眼巴巴等他答案的小應。
見原朗的面色有些不對,小應乖乖回答︰「我一進洛城抓藥,就見洛城大街小巷都貼滿了這樣的告示,還有好些人在四處問人,說有沒有見著告示上的人,後來遇到了楚姑娘,就一道回來。」
「原朗,有些不妙。」楚無雙接著小應的話往下說,「洛城的人,十有八九都識得暗娘,只要那些人一盤問,他們必定會道出暗娘的下落,也一定會找到暗娘。」頓了頓,她望著原朗凝重的表情,「時間不多了,原朗,這個聶雙,究竟是不是暗娘?」
動作好快,何夫人救子心切,果然開始搜捕聶雙。
「她是聶雙,這倒奇了。」不期然,忽然傳出一個聲音。隨後,一個人影自前方樹枝上躍下,穩穩站定在大家面前。
斜陽下,地面上,沒有他的影子!